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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贺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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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祥和的午后,更衣小憩。
晏时照侧身将人揽过,低嗅着她发间皂角的味道。手指轻轻在她背后挑起一缕,于指尖转了几圈,百无聊赖绕着。无数心思翻涌,千回百转。明明知道她对他只有利用,亦没有丝毫感情,可就像‘雏鸟情结’一般,他无法自控地一点一点陷入了流沙。
怀中女子忽然拍了他一掌,嗔说:“睡觉。”
晏时照便不再乱动,只老老实实充做个汤婆子发热。
可他一直没有睡着。静静地,独享这既短暂又漫长的,能抛却下一切繁杂,无忧地,独属于他的时光。
那些明知不可的事,偷偷想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晏时照贪婪地悄悄将怀抱收紧,饮鸩止渴。
晚时,皇帝到底还是去看望了兰妃母子。在长宁殿能遥遥望到兰林殿的一点烛火。
正阳宫那边不大畅快,为着大皇子不争气,太蠢,又为着孟直毅吃了憋。事到如今,夫妻之情早成了最次要的。
晏时照还是不愿喝药,萧今昭却容不得他拖赖,并不会因着他卖两声可怜便纵着他。就如他说‘别走’,可她依然会走,去做她认为更重要的事。无非是,喝药才能病好;拿到碳,才能解决根本。她始终清醒着去做事,而轻而易举割舍下情绪。
晏时照反复劝诫自己要知足,只是尘封的情愫一朝突破了峡口,就如决堤而贪婪不止。总想得到的多点,再多点。总希望,能真点,再真点。
他最终还是乖乖喝了药,苦皱一张脸,可怜巴巴。突然,温热的指尖略带着蜜糖甜味,她将什么塞进了他嘴巴里。
“蜜饯?”
“专哄不爱吃药的小孩子。”萧今昭笑了笑。
又道:“真是娇气。”
晏时照耳朵尖燥热地发红,抬手微微挡住脸,咳了两声。
其实他从未如此娇气,只是被照顾过一次,便情不自禁地想多讨口糖吃。
晚时。
“夫人,为什么想做皇后?”晏时照熟稔地为她梳发。彼时不过做戏,如今却真的希望能如铜镜中的一般。可是他不信萧今昭仅仅只是为了保全萧家,萧家的强势也势必会危及皇权。
萧今昭未答,反问:“殿下又为什么想做皇帝?”
晏时照默了许久,亦没有回答,萧今昭便也没有说话。
无论怎么想,都围绕着个‘权’字而已。
良久,她转了话茬:“之前,二殿下与大殿下的人过不去,弹劾吏部文选司郎中,提到了前丞相的儿子。我便一直在想,怀王的谋反与前丞相救驾,这贺家,定也大有猫腻。”
民众所能听到的看到的,并非是真相,而是皇帝愿意让民众听到的看到的。怀王未必是反贼,贺家也未必就是忠臣。
晏时照“嗯。”了一声,缓缓道:“盛家株连的时候,贺家那个小公子不惜劫停了囚车。他与盛家小公子自幼时交好,盛家小公子愤恨下,对贺行云说了许多。让,贺家父子,本就不亲厚的关系,自其死后,几近决裂。后,贺小公子被陛下赐了‘永安’这么个封号,病又重了。”
“我对贺家那个了解不多,只知他纨绔的大名。”萧今昭回忆着。
晏时照不以为意的笑了下:“为了母亲和父亲作对罢了。听闻后来相府招进个女夫子,才管住了他。”顿了顿,又道:“那女夫子是淮安极负盛名的,叫,陈清和。只是出事那一夜,她正好请了辞,自此再无音讯。”
“殿下是觉得太巧?”
“巧不巧的,若深究下去,只怕要多一条人命,罢了。”晏时照放下玉梳,又将话说回到贺小公子:“今年他加冠,本来要封个正九品的司马,二哥一闹,父皇正好顺着改了旨,封他做从九品翰林院待诏。其实这事儿闹的正合父皇心意,只是他不想看见二哥是为了和大哥斗法,才牵扯出的这件事。”
萧今昭了然:“所以陛下明着是奖赏、念及贺家救驾,实则与对林…”家是一模一样的。
晏时照点了点头:“事情办差不多了,自然飞鸟尽良弓藏。”
“如今贺家一府的女眷,都指望着他,三个庶出的妹妹,最大的今年不过八岁,最小的五岁,还是个痴傻的。就翰林院待诏那点俸禄,这日子,怕是举步维艰。”他一声叹,两人在铜镜中四目相对。
萧今昭沉吟片刻,转头贴耳,与他耳语道:“殿下,妾有一想法…此事…只需大殿下上钩,掺合进来,便是送上门的好由头,陛下借此发作,孟家必一举倒台。”
“夫人想用此事扳倒大哥?”晏时照笑意盈盈。女子温热的气息仿若羽毛,撩拨过他的耳畔,酥酥麻麻。
“殿下以为呢?”
“此事是父皇逆鳞,确是个…胆大包天的好法子。”
“你我所行,哪一件不是胆大包天,又何差这一件。妾会着人去办。”
正月里,随着泔水桶被运出宫门,胡全得了消息,即刻着手相邀贺家。
茶楼雅间,贺行云有些出神,仿佛恍若隔世。这儿的老板已经换了。
“贺侯爷?”胡全说了半天,见贺行云仍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不得不轻唤了一声。
贺行云似乎被这个称呼给刺痛了,突然冷笑道:“什么侯爷,你们一个个,什么心思我还不明白吗!要怎样便怎样就是了,偏要钝刀子剌肉,我还没蠢到如此!”
胡全是来拉拢人的,见情势不对,赶忙改了口:“贺公子,对不住,方才是小的错了口,您别恼。我们萧家找您,就是为了帮您啊!”
贺行云睨他一眼,语气稍缓,犹自嘲般问:“萧家如此能耐,又要我能做什么?我不信天底下有白食,不如说个清楚,我又能得到什么。”
自从盛家贺家相继出事,贺行云的性子便如此阴晴不定,又被指顶替了他人名次,故而官职只得了个待诏,心里自然不畅快。可,说到底不还是比二皇子强些么,陛下还是没有只将他封个散官,未免有些忒不知足。
胡全如此想着,对这性情怪戾的贺侯爷颇为不喜,但还是恭谨地道:“回公子的话,萧家开出的条件还是很优渥的。只是,这话许有些冒犯,望公子恕罪。我们知道,公子做待诏俸禄微薄,贺府又一家老小,如今全指望着公子。贺家的家底和铺子,确实也能撑一撑,但…圣意莫测,公子心里肯定比小的更明白,贺家接下来会面临如何刁难。而我们萧家,愿意缓解贺家的压力,给,前丞相的那些妾室,一个安家容身之所,容她们在萧家的铺子里做工。今后,无论如何,公子的三个妹妹有萧家撑腰,便都不愁了。至于,我们要的…,贺公子听着这个条件可还满意?若满意,我们再谈下面的…”
贺行云紧攥着双手,似屈辱,似不甘,百感交集下,他似乎想到了谁,而将眼睫垂下,认命般淡淡道:“再加一条。”
“公子您说便是。”
“若,将来事成,请——陛下与娘娘,废了我的侯爵之位。”他嗤笑一声,看向胡全:“我虽事无所成,但脑子还是有的。无非是,你们想借当年事,拉二位下水。不必遮遮掩掩,只需如此,我便应下娘娘所需要的。”
“公子不要高官厚禄,却要削官罢爵?”
“毋宁死,不受辱。”
若非为着府中那些无辜的女眷,他也不会苟延残喘,如此狼狈的活到今日。贺行云顺着窗户往下望,仿佛回到了自己十七岁那年,情窦初开,而不知愁滋味。
如今已然是,一无所有,又一事无成,只能拖着这疲倦的身躯,活着,没有尽头的活着。
春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大皇子总算气顺了些,为着曾经贺丞相辅佐之恩,他特去亲赠了贺行云一份礼,贺他入朝之喜。更是,有意打二皇子的脸。
贺行云身着襕袍,双手恭谨地接过贺礼,随之“噗通!”一声跪地,泪眼婆娑。
“殿下!”他哀呼着,面容控制不住地搐了搐,悲戚至极。大皇子见状,忙阔步上前欲托他起身:“贺公子这是作何!快快起来。”
贺行云摇了摇头,却是未语泪先流:“如今…父亲已死,我恐怕…,也无缘为大殿下进忠了。”
“为何如此说?”大皇子的眼皮一跳,目光紧盯在他的脸上。
贺行云摇了摇头:“殿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这件事,知道了,百害而无一利。”他话中意味深长,在‘殿下’二字上重了音,随即叩首颤声念了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功盖天下者不赏,声名震主者身败!’不过一箭双雕尔。”
大皇子顿时大惊,四顾,见无人在旁才略略平复下胸口起伏。贺行云前一句‘殿下’指的并非是他,而意指老二。这后半句则是说给他听的。
“你好大的胆子!”他低喝了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言,贺行云颤栗着抬首,额间一片红:“臣的父亲,一心为了殿下,教导臣来日要辅佐正统,切不可让那些野心勃勃之人,乱了嫡庶尊卑。然,如今贺家做了与林家玉石俱焚的棋子,有些事,是注定要烂在肚子里的。臣不求殿下做主,只求殿下保重自身!殿下!您是臣这世上,唯一的一丝寄托了,您是我父用性命辅佐的!未来的——”他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两眼一闭,泪已满面。
大皇子蹙着眉头,负手来回略显烦躁地踱了几步,在脑袋里将事情过了又过,最终一拍手,一个想法浮然脑海,搀扶上他的胳膊,郑重许诺道:“好!贺家以诚待我,来日,若有我一日,便会有贺家一日。”
听罢,贺行云神情激动,以袖拭泪:“谢殿下!”
他“诶!”了声,将声音压低,拍了拍贺行云的手背:“不过此事么,还是要从长计议,想引火可不容易啊,贺卿。”
贺行云沉吟片刻,垂首道:“臣这儿倒是有一想法。”
“贺卿不妨说来听听。”
“…”
夜里,萧今昭听着澜翠带回的消息,扇了扇炉火:“天回暖了,就要用不着碳了。”晏时照将剥好的橘子送到她唇边,眉眼带笑,道:“有劳夫人。”
时年六月,京中孩童们口口相传起一首诗:“一杯天子笑,十年两茫茫。忠臣亡沙场,小人坐庙堂。”一时于民间沸腾,如凉水滚油般炸了锅。
恰逢二皇子奉命再去犒军,便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大皇子则一反常态的为二皇子将事情压了又压。
“朕本想,若他肯老实,便放他一马。可惜啊,跟他老子一样。”皇帝冷哼一声,在旨上落下了印,交到王德海手上:“既然贺行云不愿意,那便连待诏也别做。”
“是,奴才即刻去宣旨。”王德海小心着躬身接过,正欲退下。
又听皇帝在案上轻敲:“朕纵他多年,如今也是时候了。老大最近不是一直想觐见吗,去,宣老大过来。”
王德海不敢多言,只当是什么都没听懂,速速照办。
不多时,大皇子被传进殿中。
今日他有备而来,胸有成竹,倒难得的透着股意气风发的味道。
“启禀父皇,儿臣收到检举,说,二弟去犒军,私底下与那些将领私赠馈礼。恐有…结党之嫌。不过,儿臣不信二弟会做出此等事,便将此事禀明于父皇做主,定要严惩这帮无中生有的小人!”
他义正言辞,仿若是改过自新。
皇帝久未言语,殿中唯有奏书声沙沙作响。只待得大皇子腿发僵,脖子也隐隐作痛,方开口道:“近来,民间孩童,传着这样一首诗,说:‘一杯天子笑,十年两茫茫。忠臣亡沙场,小人坐庙堂。’你可有听过?”
“回父皇,儿臣…略有耳闻。”大皇子躬身一礼:“想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贼子在作怪。儿臣本欲下令,不准他们再胡说八道,没想竟还是污了圣听。”他如今沉稳许多,字句仔细斟酌,叫人挑不出错处。
皇帝神色不明,捻着手中珠串,问及:“老二,拉拢军中,是否如这诗一般,于朕不满。你说,他,有无此心?”
“这…”大皇子一怔,他确是故作将二者连合在一起,以叫父皇心中生疑;却没曾想,父皇会如此直白的问他。
于是做起了兄友弟恭,跪身道:“父皇息怒!二弟他不会的!”
“你如何知道他不会?”皇帝站起身子,踱步至堂下,居高临下望着这个大儿子,突然一声怒喝:“你,不是最想置他于死地了吗!”
声落,便是一脚狠狠踹去大皇子的肩头。
“你当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当朕,老了,昏花了,就可以由着你搅弄风云!王德海!即刻拟旨,彻查孟家,废,大皇子为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