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Chapter 2 ...
-
他仍然被倒挂在那根棍子上。
提木棍的士兵累了,本打算把他随便往草地上一丢,一个年长的士兵认为这样略微不妥,他们便抬头张望片刻,发现跟前有两棵挨得比较近的矮树,就把那根棍子往两棵树的枝杈间一搭,又在他的腰和棍子之间多捆了条绳子,把人彻底弄成个烤串模样,便自觉十分满意地坐下来休息了。
担心是不用太担心的,他们一上来就把那巫师的嘴拿袜子塞严实了,叫他发不出声音念不了咒,还把他左右手的手指一根根掰折了,叫他搞不了小动作。一个不会念咒的巫师是不足为惧的,除非他还有什么别的阴损招数,不过他都被绑成串了,也大概没有什么花招可使。
那位元帅从远处走来,看到这景象,不禁眉头一皱。
对待战俘,他没有什么慈悲心。但问题在于,他们还无法确定这位青年的身份,倘若他真是什么巫师还好说,但如果他只是个平民,就很不好办了。
没人打仗只为了打着好玩,打仗也不是把敌人都杀光了就完事的。杀士兵,可以,杀将军,可以,把国王或是教皇送上断头台也不是不行,但等到做完这些,你还打算干什么?
你想要征服这块土地,叫这里的百姓从此为你耕作劳动,好把他们的血汗换成钱,充实你的国库,堆砌你的王座,所以你可以放火攻城,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叫敌人畏惧,但这一切结束之后,你最起码得稍微干点人事,叫这里的人觉得只要乖乖听话,一心一意地拥护你的统治,日子就还能过下去,你就能继续肆无忌惮地吸取这百万人的血汗,来成就所谓的荣耀。
当然你也可以一点人事都不干,反正折损的是你自己财富,如果你真的精于算计,就知道怎样做最合算。
他们刚刚打下一场血战,现在正是施展怀柔措施的时候。周边几个城邦已派信使表达了要投降的意象,他们答应好的不虐待战俘,却无故把一个平民搞成个烤乳猪似的绑在太阳底下暴晒——与其说是虐待,更像种专门侮辱人的恶作剧,这对于想要投降的城邦来说,可不像是什么好兆头。
但他也没立刻叫人把那青年放下来,毕竟人都已经被他们侮辱完了,他以己度人地琢磨了一下,谁要是敢这么对自己,那等自己稍一获得自由,必然是要跟对面的人拼个你死我活的。
那位元帅身上的盔甲看起来和普通士兵几乎没什么两样——这是自然的,没有那个军事领袖希望自己在战场上因为穿得过分醒目而被敌人当成靶子打,但他扭头瞅了一眼身边乍一看缩得跟个鹌鹑似的少尉,认为自己无论怎样还是气度颇为不凡的,很难说不会成为那青年重获自由后的首要攻击对象。
如果就这么突然被揍了——哪怕只是被吐了口唾沫,还是很遭人笑话的。
那位元帅琢磨这些的时候,树上的俘虏已经快被晒死渴死了。
这本该是个悲伤的午后,他刚得知自己被人骗了一大笔钱,原本气得连午餐都吃不下去,最后还是盘腿坐在床上,抱着一块陈年腊肉大嚼特嚼,肉咸得发齁,又硬,嚼得他两腮发酸,但这都抵不上他心中的悲愤苦楚。
前年秋天两个骗子上门找他,忽悠他投资一笔生发灵买卖,所谓生发灵,自然就是一种叫人长头发的神奇药剂。他天生一头浓密鬈发,本是干脆用不上这种玩意的,只是他十几岁时有次与人打架,后脑勺上指甲盖大的一块地方被对方生扯下一缕头发,对方也是位同行,也许当时是下了什么咒,那一小块被扯下头发的地方自此还就没再长过。
不大,真就大拇指指甲盖那么丁点的一小块,还是在后脑勺比较靠后的地方上,他头发又多又密,早就盖住了,不特地掀开扒拉着指给人看,谁都瞧不见,瞧见了也不会当做一回事。
但他在乎。
他有个不为人知的怪癖,每晚睡前都要像摩挲狗或是猫的脑袋一样,要把自己这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拿手仔仔细细摩挲上一遍,这才能安然入睡,可每当他摸到那一小块小得不能再小的缺口时,就心里一阵哆嗦,忆起那被人薅去头发的耻辱,心里针扎似的,嘴上倒不会说什么,也没人可说。
他以替他人诅咒他人为生,懂倒也些药剂知识,却不是什么药剂师。且他认为术业有专攻,对他人的行当十分尊敬,虽然平日里板着脸是个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只要他人一开始口若悬河,朝他抛过来一堆他听不懂的词,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就感觉晕头转向了,可再一想起自己脑袋后面那一小片如果能长出头发来,就耳朵一动,心也跟着动。
这么一动,就叫他赔得血本无归,往后连裤衩都够呛穿得起。
他嚼完腊肉,炖了只大肥母鸡,咕嘟咕嘟喝上一大锅汤,撑着肚子躺上床睡了,在梦里暴揍那两个骗子。他梦见自己当上了国王,火光中他的臣民把他举过头顶,给他荆棘和橄榄枝编成的王冠,在街上欢呼胜利,他就在那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招招手,叫人把那两个骗子抓起来,再取来皮鞭狠狠地抽打,他越打越解恨,心里美滋滋的时候,梦就醒了,两个士兵冲进他的屋子,往他嘴里塞上袜子,把他这么绑走了。
行,合着梦都是反着来的。
他口渴得厉害,那一锅汤现在也变成尿叫他憋得难受,他还饿得慌,汤汤水水并不解饱,他原本是预备睡醒了把那母鸡用香料仔细料理一番,再美美地大嚼一顿。鸡是他自己养的鸡,从它还是个小鸡仔的时候,他就时不时拿刀在空中比划比划,琢磨着怎么吃它,那鸡翅膀,鸡腿,鸡爪子,鸡骨架,鸡心脏……在他心中都各有一番安置的门道,他时常站在门口惦记着那滋味,露出些许神秘莫测的微笑,而那母鸡也只顾在门前的草地上低头寻草籽吃,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很可能是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像个白痴。
现在别说是鸡,连鸡骨头都没得嗦。
抓他的那两个士兵把他的大肥母鸡从锅里捞出来,在草地上啃得满嘴流油。他被挂在树上恨恨地瞪着这群馋货,气得浑身打颤。
那母鸡的确大得惊人,是他的得意之作。并不是说他用了什么旁门左道才把鸡养得这么肥嫩可口,纯粹得说是他这人有本事,是个养鸡的能手。在他还在自己本身的行当里不甚出名的时候,他只得靠偷着养鸡拿出去卖来挣些外快,周围农户对他家的鸡下得蛋赞不绝口,附近的小贼也总惦记着偷他的鸡,害得他常常夜里得搂着鸡一块睡,夏天天热,鸡长得肥嘟嘟毛乎乎,闷得他胸口起痱子,鸡倒是对此没什么意见,也不挣扎也不扑腾,天亮时还会慷慨地在他床上留下一些鸡屎。
他出名之后,卖鸡和蛋这种事对他的身份而言就不再那么合适了,不过现在他每天要把一个鸡蛋打在杯子里喝掉,他认为这是保养嗓子的良方。此外他的确有点寂寞,需要一些不太上得台面的消遣,例如坐在椅子上听听窗外的鸡叫,抬头瞅瞅鸡在草地上扑腾翅膀的模样,以及在每个雷电交加的夜里搂着鸡睡觉,不过他不会承认他喜欢以上任何一个例子,就像他不承认他很寂寞。
寂寞的俘虏现在又渴又想撒尿,没有人猜得到他是会先被渴死还是先被尿憋死,他闭上眼却听见林中有人正朝向这边走来,那是盔甲碰撞时的声音,这多半又是一个士兵,毫不新鲜,毫不意外,毫无兴趣可言。
那位元帅站在树前,TUC300至421年间的史书和英雄诗,会把这个自远方而来的征服者形容成一个身形高大的古典主义美男子,拥有一头与太阳神相当的金发和天蓝色的眼睛,而TUC581-766年间的艺术家则更偏向于认为,那位元帅实际上是一个披着一头棕色鬈发的儒雅剑客,其面容则与教堂壁画上环抱竖琴的音乐神模样相似,到了TUC800年,那位元帅的形象再次被重塑,此时人们认为黑色头发与深色眼眸才更符合那个时代对于英雄的定义。
他卸下他头上的盔甲,露出一颗勉强算得上整洁的脑袋,他总在行军休息时剃净胡须,简单地梳理鬓发,用一点水来清洁脸上的血渍和污泥,至于盔甲里那身总是被汗浸湿的里衬,他没什么办法,只得由它去,他的一些教养令他时时刻刻竭力做个看起来体面些的人,竭力得有时有些可笑。
TUC217年的夏天,那位元帅和他的俘虏在太阳下对视了。
他的俘虏长着一双绿眼睛,像潘撒思特湖的倒影,像达赛登堡的翡翠,像皇帝权杖上的绿宝石,像一些凄然的寒夜里,荒原上闪烁不定的缕缕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