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见，青梅少年郎》鹿上小满

48、第 48 章

　　月光惨白照在这乱葬岗上，所有的肮脏因为这皎洁的月光都减去几分罪孽。
　　聂元朗趁着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脸，他瘫坐在地上低声苦笑着，或许是因为他的笑惊扰了痛苦，泪水越出眼眶，滴滴滑落。樱安公主还活着，那他的乐安人现在在哪呢？
　　那日他被宣王困住，宁死不从后被挑断了手脚筋，僵硬地如同死尸一样被仍在宫道上，他在那躺了一天，感受血液的流淌。宫人清理宫道时将他当做死人清理扔到了乱葬岗，他也因此成为了这乱葬岗中的幸存者。可是乐安人在哪呢？聂元朗醒来后哪里都不愿去，他害怕面对这世上的变故，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失去了乐安，他将自己困在这乱葬岗中整日与尸体作伴。
　　他用力将樱安拽了出来，没有任何怜惜地将樱安拖拽至自己藏身的山洞中，如果面前这人是乐安那该多好，可是并不是。
　　自从救了樱安后他们在乱葬岗住了将近一个月，政局稳定后，死人越来越少，聂元朗也开始慢慢向山下探索，而离这里最近的就是清浅。
　　或许是因为太过思念成了病态，聂元朗在清浅的集市上居然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背影。
　　接连阴雨的天，那日一场大雾后居然放了晴。
　　每隔五日才有一次的集市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大多是衣衫褴褛的庄稼人。乐安，不，现在应该称她为丹橘。丹橘拎着菜篮子，像寻常村妇一般观望着路边的摊铺。
　　聂元朗双脚定在原地，他分不清这梦境还是现实。他曾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于梦境醒来，可是这次竟那般真实。他缓缓走向前，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要怎样才能忽视心上人真诚的双眼呢？在他注意到丹橘的同时，丹橘也注意到了聂元朗。她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渗出冷汗，后脊背发麻。无望与哀伤徒然又爬上她的心口，磨炼着她的内心，她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了，她被玷污的身体里每一处都被侵染上了黑暗，为何偏偏在这时遇见他，倒不如从没遇见，也断了那份伤心。
　　丹橘目视前方，余光都不忍给到聂元朗，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聂元朗屏住呼吸呆愣在原地，不应该是这样，他听得到商贩的叫卖，孩子的哭闹，也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一切都是那般真实。难道是乐安在埋怨他没有好好保护自己？没能保护好她是聂元朗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事。
　　一夜西风凛冽，春敷清早开门时，看到满院子的雪，她对着僵硬的双手呼了口热气，温暖在呼出的同时又消失。她紧了紧衣领望向篱笆外，那熟悉的背影在雪地中站了一夜。昨日丹橘回来时春敷就发现了聂将军的存在。这让春敷觉得欣喜又惊讶，却又不敢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生怕让人读懂了去。
　　自从那日逃出皇宫，日子多么苦，春敷都不曾有过一丝抱怨。这会儿她看到雪落在那男人身上，心底竟暗暗生出埋怨。
　　“姑娘为何不让他进来？”春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询问着丹橘。
　　丹橘望向窗外苍茫的雪地，她何尝不想让他进来呢。可他进来后，她要如何自处，如何向他解释她所遭遇的一切呢？
　　可是她的心就算是这冬日里的大雪，也在第三天时悄悄融化。
　　于是他们这群从宫中逃命出来，尚留有一息的人就这样在清浅活了下来。

　　天地寂静，灯火摇曳，雪花落在火焰上瞬间消失，这场宴会如同一场闹剧。
　　阴狠掠过丹橘的唇角，她像个嗜血的女鬼一样张开红唇，强忍着剑伤道：“二皇叔，十年不见，你可还曾记得乐安？”
　　丹橘的话一出口，皇上呆坐在龙椅上，他仿佛听到了普天下最可笑的话，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吧，皇上向沈将军使了一个眼色。可是丹橘又怎会看不懂，她站起身来，面对众人心中没有丝毫恐惧：“二皇叔，那剑上有毒，您该不会以为我能傻到用御医能解的毒来毒害您吧？这毒天下只有我能解，您不介意把我杀了也行。”
　　皇上额角滚烫，却还强装镇定道：“乐安，没想到你能活到今日，可是也只能由你活到今日了，放箭。”
　　“皇上。”梅妃娘娘尖叫着，皇上此时又怎会不理解梅妃的心思，十年前没能找到那孽种将他杀了，是那孽种命大，让他多活了十年，如今又出现在皇上面前，平白污了人的眼，扰乱了人的心思，今日他必须死。
　　皇上一声令下，禁军利箭齐发，无论是舞女还是丹橘，亦或是阿燏身上都被射满了剑。即使如此阿燏还是紧紧将丹橘护在怀中。
　　鲜血不住地从阿燏口中喷出，阿燏咬紧嘴唇想要阻拦鲜血的流出。他看着阿姐的脸，近些日子来第一次笑了，十年了这样的日子终于能解脱了。
　　“阿姐不怕，青安陪着阿姐。”阿燏轻轻唤出声来。
　　丹橘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今日她不想让阿燏看到自己的泪水。
　　阿燏又道：“那日在宫中，叛军问我公主去了哪，我为了逃命，将阿姐的行踪告诉了叛军，可是阿姐不知道我事后又多后悔，我想着尽量弥补阿姐，阿姐说什么我就是不喜欢也会去做，生怕再让阿姐伤心，更怕阿姐知道我做的错事。”
　　阿燏说完，两行泪出现在丹橘脸上。“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才要这样折磨你，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呀，我不……”丹橘话还未说完，双眼绝望地望向天空，黄衣女孩依偎在她的身边，那个丹橘幻想出来的，与陷入泥沼不同的如此纯洁的黄衣女孩，说到底也是曾经的乐安。她时常恍恍惚惚，以为丹橘是丹橘，乐安是乐安，他们有着不同的人生。她作为丹橘手段阴诡的活着，而黄衣女孩是她的幻想，黄衣女孩是乐安，她不必承受世间的阴狠，只有丹橘一人能看到她，也只有她能体贴丹橘，那是丹橘从身体里分化出来的一个人，代替丹橘依旧纯洁的活着。原来一路上，陪伴着她的只有她自己。可如今他们一同死去了，人只有一个灵魂，她在外面游荡的太久了，今夜终于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她无限的包容着丹橘，任由丹橘疯狂，直到死去，咽下最后一口气。
　　丹橘还有很多话想要跟阿燏说，如果当初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他们会不会更幸福？她深知自己对阿燏的亏欠。还有聂将军，这辈子就这样吧，如果可以下辈子做一对乡野夫妇，离皇城远远的。6-16
　　阿燏紧紧将阿姐搂在怀中，阿燏看到了跪在地上向皇上求情的梅妃娘娘，她是那样的漂亮，狼狈也掩盖不住她的端庄。在阿燏知道真相的那一瞬间，他就释然了，他所有的怨恨都消失了。原来她曾今因为他的存在那样痛苦过，想想就觉得不应该，是呀，阿燏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徒增人的伤心。在梅妃娘娘向皇上哭喊的那一刹那，即使是那一刹那，无论娘娘是出于怎样的目的，阿燏都感受到了娘娘对自己的维护，这就足够了，这就足够了。阿燏安静地感受着生命的消逝，指尖微微发凉，浑身却感觉到轻飘飘的。阿青的脸浮现在他眼前，阿燏想跟阿青说自己本身也没有多怨恨他，之前说出来的那些话都是气话，气到了自己也气到了阿青。
　　阿燏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眼神失了焦，看什么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或许是雪越下越大。阿燏拥着阿姐倒在雪地里，鲜血染红了雪地。他还有很多的话想要说，可是却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最终他还是没能成为颠覆朝野的大侠，没能像戏本子里写的那样肆意潇洒，终究只是蚍蜉撼大树。今晚对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可能是明日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他们永远都不明白，阿燏在黑暗中等了多久。
　　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年幼时在端王府的顽皮，在宫里受了委屈也不敢同人说，遇见纤阿时的欢喜，同絮絮在一起时的安稳，最终他还是没能看到漾漾出嫁，母妃留下的玉簪也没能亲手送给漾漾，阿青的清冷与神秘……
　　原来一生这般漫长又这般短暂，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在他身上，宫内一片寂静，高墙将一切都笼罩，窒息缓缓将他们包围在雪夜里。
　　在落雪中，太子勾着嘴角看着十三，眼神中充满了挑衅，而皇后娘娘也送了一口气，她欣赏着眼前的雪景，多么赏心悦目的雪夜呀，这么多年来，她终于扳回了一局，而这一局是最关键的，无论以后的局势将会如何，十三再也撼动不了太子的地位了，因为文武百官绝对不会允许梅妃那样的女人掌局。
　　而此时宫墙外，花达来立在宫墙边，雪花落满了他的肩头，今晚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个或许永远都不会归来的人，这是丹橘给他的最后任务，他会像以往一样把这个任务完成。
　　深夜的寒风夹杂着雪花，春风来的人全部都死在宫中，他们十年的挣扎在一夜之间尽数消失。
　　深林中，乌鸦飞离了枝头。阿青将浑身被箭刺伤的阿燏放到雪地上，他年轻又新鲜的血液将雪地染红，然后慢慢隐去，只留一滩血垢。
　　阿青从宫中出来后带着阿燏路过他们在清浅时住的房子，夏天枝繁叶茂的树如今光秃秃的像呆子一样傻立在院子里，积雪随意地堆成堆，屋檐下的冰凌子也没人打，倘若阿燏还能站起来，能够同他一起打冰凌子也是无味冬日里的一件趣事，隐约听到有狗在叫唤，也许只是阿青的幻听。
　　清浅，他们终于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不对，对于阿燏来说，他将永远留在了清浅，以年轻的生命像仲夏的太阳一样永远葬在了清浅。阿青将阿燏身上的箭都折断，他或许应该更体面的离开这个世间，毕竟他的母亲是梅妃娘娘，他的弟弟是十三王爷，而他，他什么都不是，阿青情愿他一辈子都是清浅的阿燏，可是阿青明白，阿燏做不到那样，皇城里的那池污水阿燏终究是要趟的。阿青伸出衣袖将阿燏脸上的血垢擦去，就在几个月前，一个莫名其妙的早晨，阿燏也是这样将阿青脸上的血垢擦去的，可如今都物是人非了。
　　阿青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庞，就是面前这个人曾经的父亲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父亲母亲妹妹相继离开，只留他孤独地活着。如今看着他们的下场，阿青的内心有一丝解气的感觉，把我害成如今这个鬼样子的人，你孩子的下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可是想到那个下场不好的人是阿燏，阿青心中闪过不忍，若是陌生人也就罢了，可是他是阿燏，一个曾经救过自己，给过他多年都未有过的温暖的人，世事总让人纠结，此刻阿青的内心五味杂陈着，他回忆着清浅的一切，他明白，这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路，阿燏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的人生中还有很多的路要走，还会遇见很多的过客，毕竟人生漫漫，阿燏能陪他的只是一个夏季。阿青将混杂着雪花的泥土慢慢堆到阿燏身上，直到泥土将他全部掩盖成为了一个小土堆。没有任何墓碑，没有棺材，没有哭泣，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人怀念，这个世上只是多了一个坟墓，这个世上也只是少了一个人，雪花依旧下，明天依旧会到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个夜晚，那个下雪的夜晚，他埋葬了一个盛夏的太阳。
　　其余人的尸体都被仍在了西门的乱葬岗，花达来站在山下，寒冷冰冻住他的双腿，让他不敢向前，终于他又回到了这个地方，这个人间炼狱一样的地方，他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可是为了他的公主，他不得不抬起双脚大步向前走。在一堆落了雪的尸体中，花达来找到了丹橘的尸体，没有生气的尸体，失去了温度的尸体。她所有的倔强，所有的不甘与美艳都被毒死在这个夜晚。
　　天边微亮，落雪也停下。在这人世间的晨光中，花达来再一次拥抱了他的公主，光照在他的身上，但是他感受不到任何的温暖，因为丹橘隐在黑暗中。她失去了心跳，他也失去了心跳，他心甘情愿地躺在她的黑暗中，那是他渴望已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