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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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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不见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
——柳永《少年游》
马车辚辚。
我在斜阳里轻轻掀起车帘最后看了一眼。
离开这座吃人的城,我心中本应是高兴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看见李施瘦削的影和出京路上的山,钝痛一直在心口不去。
到底是怎么到这一步的?
我在心里日复一日地问着,从七年前问到现在。
变法第一次受挫时我在问,成蕴被下狱时我也在问,七年前他拒绝回京时求我放过他时我也在问,时至今日我彻底与李施分道扬镳时还在问。
心悸。马车还在缓缓行驶,目的地是成蕴被外放后的任地。
隐痛的间隙,我忽然记起,成蕴瞒着我,孤身一人走上贬谪路时,是不是和如今是同样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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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时候身上还带着狱里留下的伤,朝野上下为了与他划清界线,避之唯恐不及。
包括我在内,谁也没想到他会态度坚决地连上三道奏折,只求外放出京,谁都知道他此去怕是后半生就将葬送在某个穷乡僻壤。
李施本不忍,是我父亲联合王氏再度施压。
接到成蕴离京的消息,我再也坐不住,一路追到城北,却只看见他从那辆摇摇晃晃的马车车窗微微探出头,冲我最后一笑。
可是斜阳古道上烟尘那样深,看不清他眉眼,更不知他是释然还是依旧心绪难平。
我本就不善言辞,到那一刻更是一句话也讲不出。
直到一团孩气的小厮元墨出声劝我:“御史大人,该回了。”
我转身,看到城楼上站着李施。
那时候小皇帝看起来是如此苍白,他的面容和成蕴最后那模糊的一笑,成了我之后七年挥之不去的的梦魇。
我登上城楼,听到李施说,成蕴走了?
我沉默。
重晦,难道我们真的错了吗?单薄的少年天子轻轻地问着他最后的臣子。
“回陛下,臣不知。”我只能这样回答他。
用这一句语焉不详的话风干一腔热血。
他身为天子,却不敢亲自去送别齐玉阶,不敢厉声质问那些门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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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点忘了,我也是门阀之人。
是我的父亲亲自去信,先将我软禁。后联合几大世家编织罗网构陷齐玉阶。
还是我的父亲,率一众家主于太和殿前长跪不起,捧着联合署名的折子恳请陛下废新法,遵祖制。
不过几十人。可那官袍鲜艳得刺眼,衣摆好像要把那一日铺天盖地的雪都染成血红。
魏家主宅里,也是我父亲逼我跪在祠堂石阶前。
用了百年的水磨青砖上苔藓遍布,从没有镶金配银的炫耀,只是无声的居高临下。
长久的对峙里,他说:“重晦啊,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没了魏家,你什么都不是;没了世家,哪怕是天子,也是一样的。”
那一年变法初始时事务繁多,成蕴忙里偷闲邀我共饮。他其实是江南水土养出来的郎君,禁不住北方的烈酒。不过几杯便有些醉,倚在我肩上唱一首小调。
“来世不立玉阶前,愿做他朱门檐下逍遥燕。”
我那时只听清了这一句。
于是我天真至极地哄他:“不必下辈子。成蕴想住多久都可以。”
他笑着仰头给我一个吻,可红了眼眶。
而今我坐在马车上,走这一条成蕴当年离开的路。
才发觉原来那时他就已经预见到很久的以后,由我的姓氏,他的出身;李施的年幼所注定的、那必然失败的结局。
江南的小调音韵何其温软,甚至不需击箸而歌。
可谁又知它那么锋利,划开幻梦,结局血色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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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玉阶离开后我和李施开始变得不择手段。
以御史的身份,我巡行各地。
碍于世家势力,除了不断地搜集各类证据之外只能按兵不动。
我从都畿道、河南道、淮南道直至江南两道。却避开了成蕴所在的黔中道。
既是因为我不知如何面对他,也是因为他在狱中时拒绝了我所有的帮助,甚至把我费尽心思送进牢房的棉被转手赠与一个陌生死囚。
他在故意与我划清界限。
多可笑。
满朝文武拼了命地向我父亲表明他们与齐玉阶平素毫无半点瓜葛,对于变法一事更是深恶痛绝。
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推开,只希望我不要和他一样成为这路上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