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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 123 章 ...

  •   十良原本和梦家约好一周后离开北平。

      她们每次分别都近乎十年,每一次都令梦家心怀愧疚,好像是她抛却故人,才使十良因此受了那么多苦。

      每一次离去,她都是那样不由自主,女儿和妻子的身份限制着她,不能由着性子带上想帮助的人。

      然而这次不一样,她虽然是顾东篱的妻子,银行董事的身份赋予她更多的权利,那就是,只要对方肯,她想带上谁就带上。

      她本来还准备好了一大通言辞,用来说服十良母女同去国外,那些天高地远的地方,她自己都没去过,要说服恋旧的十良,想来是件艰难的事。

      没想到十良很快就同意了,她甚至和梦家约好了时间,说要先忙点事情再走。

      梦家不敢多问,仿佛一起移民到国外,是个美丽的肥皂泡,多问就会打破似的。

      然而这个幻境一样的希望,终归还是打破了。

      梦家看到徐怀璋父亲被杀的新闻标题,立刻打了个激灵,复仇的快意犹如闪电从身上劈过。

      随后,她在电光火石之间,立时就领悟这是谁的手笔。

      何况报纸上都说了,那凶案现场,被人用鲜血在墙面涂抹了一行字:杀人者,卢秋水是也!

      这个名字只有她知道,十良是在告诉梦家真相。

      梦家托了警局和报社的朋友到处打听消息,同时不忘去趟十良家。

      十良的房间收拾得很整齐,衣服仍然挂在柜子里,没有任何要随主人远行的迹象。

      梦家捡了几件衣服,都打包到行李箱,安慰说一旦十良出现,就能立刻随自己启程。

      但梦家不敢深想,十良是本来就不想离开北平,还是没打算活着回来呢?

      命运难道要再用一次漫长的离别,好让她们永远相隔?

      想不到还不到两天,那时苦心孤诣、焦虑的事,现在连想都是多余的,毫无意思。

      她回家没多久,德升就来了,他比上次见面憔悴许多,焦黄的脸上嵌着黑黑的眼圈,可见日子不比她好过。

      他一进门就说:“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十良做的,徐家肯定也知道是谁,可并没有向警局施压,也没有大肆追捕的意思,可见对于追查凶手并不着急。徐怀璋那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不可能说死了亲爹也无动于衷。”

      梦家立即意识到,这说明徐怀璋兴许知道十良的下落,所以才不慌不忙。

      她的脸顿时变得苍白毫无血色,倘若十良被警察捉住,她或许有法子救人,但若静悄悄的落到徐家手里,可见徐家是打算动私刑了。

      德升见她蹙眉咬牙,劝道:“二小姐,我知道你们约好了时间,叫我说,该走你就走!剩下的就交给我,她把丫丫托付给你,你不能负她。”

      言罢,他忽然笑道:“再说,这都是命。”

      都是命,徐怀璋也这么对自己说。

      戴雨农死后,他失去靠山,又得罪了党内贵人,回到北平也只得个没啥油水的差事。

      战乱时节,除了权利,最可靠的自然就是钱财,这使得他变得特别爱财。

      贪恋小财,往往使人变得贪婪小气,连自己父亲都相处不下。

      他本是个志大才疏的人,乃父更是残渣余孽,那种粗鄙性子,说几句难听话就能把他逼疯。

      后来父亲遇刺,尽管凶手没及时逃脱,被他囚在密室,一时之间他倒没想到将人送往警局。

      父亲的葬礼上他哭得非常伤心,心里却在想,如果是坏掉一只灯泡,可能他都会觉得更加遗憾吧!

      葬礼后,他仍旧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凶手,更也不想联系唐家或是顾家的人。

      他们那种自以为矜持高贵的神态,就和他父亲的粗鄙一样令他讨厌,总之,他对目前的一切都深感厌倦。

      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见见十良。

      这个决定下的很勉强,他本来可以直接命人取她性命,因为对于十良他总是难免一种怯意,这种胆怯更像是一种心虚,很早之前就滋生了。

      徐怀璋也杀过人,他害怕的并不是她手里的刀,甚至不介意了解她用匕首割下父亲脑袋的细节。

      那脑袋的主人,他曾经怕了一辈子,而那执刀的人,被他下意识认作一个代表,是他从人类转化为禽兽的见证人。

      看到她,难免令人遗憾的想到了过去,那时的他虽然是纨绔子弟,胸腔内却还有良心在跳动。

      想到这里,徐怀璋忽然伸手按住了心脏部位,他真觉得那地方悄无声响了。

      不甘心似的,仿佛为证明他的勇敢,徐怀璋决定一定要见见她。

      十良神态仍然是他记忆中的波澜不惊,除了眉眼有点苍老,变化倒是不大。

      徐怀璋本来有很多问题,到了此刻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发现自己几乎有点羡慕她,羡慕她能够那样地快意恩仇。

      十良也在打量他,她明白在他这个阶层,强烈的感情非常罕见,人们往往都是深藏不露的。可即使是杀父之仇,她也没有在徐怀璋身上看到丝毫的恨意,这多少是令她有点意外。

      他那副样子,似乎开口是件非常为难的事。

      终于,徐怀璋说话了,这句话不仅令他自己吃惊,十良也愣住了。

      他问:“她还好吗?”

      十良立即答道:“早死了。”

      徐怀璋的脸显得有些扭曲,尽管他转过头,脸部抽动的肌肉仍然出卖了他内心的波动。

      十良直钩钩盯着他,仿佛难以置信,想要尽力读懂他的表情。

      很明显,徐怀璋还在斟酌着字句,他用食指不断地敲打桌面,表情痛苦,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喉咙里似乎有枚灼热的炭块,想要一吐为快,又怕伤到嘴唇。

      十良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柔软了些,然而他宁可她仍像最初进来时那样冷漠,比起忿恨、怯懦来说,同情这种情感更加令他觉得难以忍受。

      徐怀璋艰难道:“那个孩子,还在吗?”

      他对这个答案不抱有任何的希望,已经决定接受任何更坏的消息,当前,痛苦才是他感受存在的唯一体验,诸如快乐、恐惧、兴奋种种情绪,早就远离他而去。

      他想要一切坏消息来惩罚自己,他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的厌恶自己、讨厌生存。

      十良缓缓说:“是个女孩子,前些天差点和唐家的女孩一起被拐到你父亲这里。”

      徐怀璋额上立即冷汗直流,嘴唇颤抖着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十良冷笑一声道:“她被警察救回了家,现在应该已经离开北平,安全的很。”

      徐怀璋顿觉体力难支,轰然倒在椅子上,长吁了口气。

      就为他这口气,十良觉得自己做的对,她本来打算用沉默抗衡今日的一切。

      他抬头望眼十良,嘴唇微张,然而声音又特别的轻,连他自己都没听见说的是什么。

      十良好像猜到问题,轻声道:“这孩子是你的,巧惠说过。”

      今天的谈话已经超出他的计划。

      终于,徐怀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当着她的面涕泪横流,几乎等不到她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而且要当着这个杀父的仇人哭,他一点不恨十良,他只恨自己,同时还觉得欣慰,觉得老天待他还不算薄,竟然还给徐家留了后。

      十良看着这个男人嚎啕大哭,很想知道他脑子里此刻是否闪过巧惠音容笑貌?

      然而,一切终究是过去了。

      她看到徐怀璋腰带上的枪囊,那里鼓鼓的,肯定装有一把枪,待会他会亲手了结她吗?

      她并不怕死,几乎迫不及待了。

      令人意外的是,徐怀璋竟然放掉了她。

      他用右手掩着哭红的双眼,左手不断地着赶她,呜咽着说不出一个字。

      十良惊愕地倒退几步,继而立即转身就跑。

      就在她跑出门的刹那,她听见枪响,那声音太近、太过尖锐,差点以为子弹是朝自己射来的。

      她吓得立即停住脚步,回身只看到徐怀璋松软的胳膊搭在椅子上,深红的鲜血在地面缓缓摊开。

      她顿下足,转身继续前行,而且越跑越快。

      很快,连同着徐老太爷被割头,徐怀璋自杀的新闻,都烟消云散了。

      在人世更迭,要改朝换代的北平,一切意外的死亡,都不是意外。

      梦家和丈夫先去了欧洲,但地方也是百废待兴,几乎要在一片焦土上重建。

      他们夫妇都没有这个耐性,何况又不是自己家乡,即使复兴了,关他们甚事?

      最终他们还是定居在纽约,他们厌倦战争,厌倦流离失所,纽约这地方满足了他们对于安稳的深深渴望。

      石屏梅已经改嫁,虽同住在纽约,和任何华侨来往都不多,可梦家知道这并不是由于她对谁有芥蒂,乃是由于石屏梅不喜欢怀旧,一曲旧调无论曾多动听,她都要为它划上一个坚决的休止符。

      杜馨欣与何茂林倒是来过几次纽约,却并不肯留下,除却巫山不是云,见识过锦绣堆积的中国,西方的富丽完全失却了吸引力,杜馨欣曾经那么不甘寂寞的人,竟然更喜欢空旷寂寥的澳洲。

      力玮在法国已然成名,他和梦家经常写信,偶而也会电话联系。

      有一次他因为意外中风,几乎不能说话,然而他仍坚持着要给梦家打电话,无线电接通后,他握着话筒先是嗫嚅,继而小声呜咽,仿佛这哭声也是一种语言,承载着他对故人的情感。

      梦家小声喊着他的名字,絮叨着说起北平的好多旧事,风筝、桂花、驴打滚,还有唐家的那口井,她小时候第一次去他家,就玩过汲水的轱辘呢。

      她娓娓道来,好像他们很快就能回去似的。

      幸好力玮很快恢复了正常,还娶了续弦的妻子。

      至于静芬和宝诗,消息几近于无。

      宝诗在海外,诚心地和过去一刀两断。

      静芬依然在北京,那地方像是一个黑洞,任何消息也释放不出来。

      只是有一次,梦家夫妇遇见个北京来的旧交,他说静芬吃了不少苦头,工作丢了,旧宅也被抄了,幸好附近胡同有位仗义的邻居帮忙,还打跑了几个欺负她的红wei兵。

      据说那仗义出手的乃是位老太太,平常负责扫大街,和一个高鼻深目长得有点像洋人的男人是夫妻。

      梦家想再问的详细些,比如这老太太是高是矮,叫什么名字,那人都说不清。

      他是个读书人,并不喜欢歇斯底里地诉苦,虽然在运动中差点丢掉性命,如今来到异国,也只是用疲惫和冷淡,表达着对于过去的不满,她不忍心再追问下去。

      有时候梦家甚至觉得连十良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呢。

      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哦,那时她还不知道从此就永远分别了,所以没记得最后那次的十良是什么样子。

      奇妙的是,梦家却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尤其是那年冬天她随母亲的棺材出丧,整个人那样清瘦孱弱,却对她说:“你放心,我命硬,谁叫我是活了一千多年的老神仙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第 1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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