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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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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有枝见到王老板的绣房时,饶是个现代人,也不禁感叹了句好大。
确实大,走进去两方敞亮的露天绣房,绣布上的碎屑灰尘直往人鼻子里钻,进去又是两间宽阔的室内绣房,亮堂,不逼仄,就是这工作空气委实堪忧,跟现代那些小工厂的生产车间似的,乍一看井然有序,实则恶劣又阴霾。
温有枝吸了几口粉尘,咳了两声,默默用帕子挡了挡鼻子,对王老板打了个印象分——表面古道热肠好君子,实则就一利己精明的商人,敞亮都是为了能更好地扩张生产,真关心绣娘们的生产也该注意注意通风。
“姑娘们,抬头瞧一瞧!这位顾姑娘就是咱们以后的半个师傅,算个主事,日后绣法上的大小事都可以来问问人家,厉害着呢!”
温有枝掩着鼻子倾倾身,算作打过招呼了。
“二丫,你就跟着这些姑娘们一块儿做?”
宋二丫正迷茫着呢,听见王老板终于肯招呼自己,忙不迭想应好。
“她跟着我。”温有枝突然出了声,“总不好让王老板出两倍工钱买个平平庸庸的绣娘不是?二丫算我的人,我带着,给绣场做的工还是算着王老板的。”
温有枝字字句句都是为着王老板的利益,人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哎,哎哎,行!顾姑娘是个实在人!我先带姑娘看看住处?”王老板笑得跟个花似的,躬身把人往里面迎。
“绣娘们都住这,左边的东厢房住满了,二位姑娘就住这。”王老板说着就让她们俩自顾自扫扫住着,出去干事了。
温有枝打量了下屋子,一个大通铺,凑着能住六七个人的那种,看屋子里的陈设,目前应该是只有他们俩人住着。
“理理吧,理完你在这绣着,我且去绣房看看。”话是这么说,两人包袱行李都不多,被子床铺都是现成的,所以温有枝说着就要出门。
脚堪堪迈出门,一阵怒骂声从窗户那传了过来,俩人连忙走过去。
“废物!绣这么个破东西能卖出个屁来!今儿就把你卖去窑子!”这话委实难听,也吓人了些,温有枝瞅着被王老板拽着要丢去卖身的绣娘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被吼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缩在地上成了一团,哆哆嗦嗦求饶,手上还攥着个刚绣出的帕子。
温有枝快步绕了出来:“王老板,这是做什么?”
王老板怒气还挂在脸上,一面对温有枝笑着,一面又没藏着怒,滑稽又丑陋:“养了个废物!绣得乌七八糟,白在这里成天混着饭吃!”
温有枝没搭腔,走过去看了看绣娘手里的帕子,惊得挑了挑眉。
王老板会错了意,更是变本加厉:“你瞧瞧!人顾姑娘都被你绣的东西丑着眼了!”
温有枝还是没说话,这姑娘绣的东西有点意思,按理说这时候应该是没双面绣的绣法的,但这姑娘一针一线都像是奔着双面绣去的,可惜绣着绣着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理线理得一踏糊,瞅着就像个四不像,哪面都不对。
“王老板,我是个见不得女娘受苦的人,算不得个菩萨,就是点私心,劳烦你估估,这姑娘卖去窑子值多钱?”温有枝摩挲着绣娘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安抚。
“这......”王老板没想到温有枝会插一脚,犹豫着说,“她虽绣工差点,但到底年纪小——怎么着,十锭银子是有的。”
温有枝点点头:“那就十锭银子。”
她刚想叫宋二丫把银子拿出来,突然抬头看见了王老板的嘴脸,生得狡诈圆滑又精明,惹得温有枝无端多了点怒气,话到嘴边又咽进胃里,弯着嘴角笑着说:“可惜老板也知道我没什么细软盘缠,到底是逃亡么,只能靠手艺赚这十锭银子,能否请您通融通融,我从您那近水楼台买点料子,绣个衣裳裙摆?”
这点事压根儿不算事,王老板什么都不多,就是料子多,就是绣花针多,说着就带温有枝往库房挑料子,也是想着人要真绣着个什么好东西,也好震震前面的那些绣娘,让人瞧瞧参差,警醒警醒!
“顾姑娘定个期吧?也不好太久,这到底算个活人。”王老板看着温有枝挑料子,直言道。
“一周。”温有枝没挑什么好料子,就抱了匹碧色的素锦,她光绣工就配得上十两银子,若卖得太高,手里攥着太多明钱容易遭贼惦记。
“行,就一周!”王老板应了。
温有枝迈步出门,脚步又顿了顿:“我既要赎了那姑娘,不若就叫她住到我房中吧,吃住算我的,如何?”
“那是自然。”
“那就请王老板画个押,买卖么,也好有个凭证,算个契。”温有枝说着就要找纸笔,两三笔写了个简单版的契约,“王老板,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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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着契约,又付了料子钱,温有枝直截了当的关上门。
门刚关上,那女娘就要跪下来谢温有枝。
“哎——”温有枝一闪身避开,“平辈相跪,折寿呢!你叫什么名字?”
女娘说:“赵寒儿。”
温有枝拢着赵寒儿的手,挨个儿介绍:“这是宋二丫宋姐姐,我姓顾,名有枝,你要不嫌弃,称我一声顾姐姐就好。”
赵寒儿点点头。
温有枝又说:“我看你刚刚的帕子,可是想把两面都绣上样式?”
赵寒儿犹豫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可惜我绣得不好,叫人看不出,跟他们解释了人也只说我异想天开,想一步登天,不踏实。”
温有枝轻轻笑了声:“我会,我教你,好不好?”
温有枝刚说要用绣品换钱,不是故意想卖弄自己——她要让这个老板睁大狗眼看看,自己险些埋没了怎样的人才!又是怎样有眼无珠眼高于顶地让明珠蒙尘蒙羞!
赵寒儿瞬间睁大眼睛:“真的么!”
宋二丫插话笑着说:“顾妹妹可厉害了!什么绣法都会!”
“我学!”赵寒儿喊着说。
“从帕子开始吧。”温有枝拿了个新的绣棚,“我慢慢教你,一周后你跟着我的这件衣裙一起卖,好不好?”
赵寒儿用力点点头,跟个啄米的鸡似的,灵巧可爱——这才是碧玉年岁的女儿家该有的神态,温有枝摸了摸赵寒儿的发顶,开始一步一步地绣给她看,时不时翻个面,让她瞧得更真切。
小孩子的理解能力到底是好,双面绣称得上复杂的绣法,但她不过示范了半个时辰,赵寒儿已经将它烂熟于心、操行于手了。
温有枝也就放手让她绣,不过是个面纱,一周的时间,宽裕的很,她的衣裙倒是有点赶,得快些着手。
既不是好料子,要卖出高价钱,就只能炫技了。温有枝大致定了个百鸟朝凤的样式,用最普通的平绣打底,凤尾用最华丽的盘金与铺绒结合,大气又绚丽,又按了几只鸟,用了挑花的样式,锁丝勾勒。
光是样式与这些计划,就让温有枝忙活到了深夜,但她在穿书前日日挑灯夜战,鼻梁上的镜片厚得要跳出镜框,这点日头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费烛火。
隔天的温有枝顶了个乌青的黑眼圈,把宋二丫和赵寒儿吓了一跳,以为温有枝被人揍了。
“我去绣房看看,宋姐姐你继续练锁绣,赵妹妹再熟练熟练双面绣,试着打样式吧。”总不能白吃人家住人家的,拿人钱财,替人做事,一码归一码,温有枝打了个哈欠就往前边儿走。
绣娘们都起得早,温有枝转了一圈,这个调调握针的手势,那个换换样式的细节,瞅着有天赋的就留心着多教点,把人往网绣、乱针绣这些复杂但又好用的绣法上教,等四处绣房都逛一遍,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温有枝敲了敲酸涩的背,准备问问哪有饭吃,一窝姑娘都涌上来递了筷子和饭食。
“这是......?”
一个领头的姑娘说:“顾姑娘吃吧!早上顾姑娘说的那几点实在有用,我们打心眼儿里感激姑娘!”
“是啊是啊!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绣法......绣出来当真是要好看千倍!”
“顾姑娘也不自个儿藏着用着,竟肯跟我们说!”
......
一行人说着笑着,温有枝无奈地摇摇头,这才教得哪到哪啊?
“我还有两位姐妹受着饿,各位姐妹能不能说一说哪能领到饭食?”温有枝问。
“是西厢房住着的那两位吧?”领头那个绣娘快言快语说,“我们也一并送过去了!”
温有枝安下心,欠欠身:“多谢。”
用了饭,又微微走动着看了看,温有枝就又回房间猫着刺绣了,她做的是个六米长的大裙摆,刺绣又多又杂,温有枝讲求尽善尽美,尽力做到每只鸟的神态都不尽相同,这实在考验绣工,又是实打实的炫技。
温有枝专心刺绣,但空下来,心里也不免慌张——这已经是第二天了,明儿就是原定的出嫁日子,她只要没按着原设定嫁出去,这命就算改了,怎么也落不着个横尸塞外羞辱致至的命——
温有枝还在这心慌地想着,前边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官兵搜捕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温有枝的绣花针猛地就把手指戳了个洞,血珠渗了出来。
竟是要挨家挨户地搜了么?
她连忙起身,拿了眉黛往脸上招呼,雀斑痘印一点没落,又兀自加了几道阴影——查过来只是时间问题,她只祈祷不要有人举报了自己。
毕竟她不可能不洗脸,但更做不到把每次的阴影雀斑都打在一处、毫不偏差,只能素面见人,却没想到官兵会来的这么快。
温有枝刚搁下眉黛,重新拿起绣棚,官兵就迅速闯了进来。解手完的赵寒儿和刚拿了绣面的宋二丫刚好撞见这一幕,愣是待在原地不敢动,赵寒儿刚要出声,宋二丫迅速捂了嘴把她扯到一边去。
小孩子嘴上没个门是要坏事的。
“官爷,有事么?”温有枝淡定地把针插进绣棚。
“见到过这个人么?”官差把画像一举。
温有枝思考了一下,摇摇头。
“我怎么觉着......你跟她有点像呢?”官差凑近了点。
温有枝心里一紧,面上还是笑着:“官爷说笑了,我这痦子,世间少有。”
官差不信,还要走进,门外突然闯进个人,正是听着消息赶来的王老板。
“官爷!”王老板喊了声,“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这是......我手下的人犯事了?”
王老板算得个地头蛇,官差也没恶言相向,停了凑近的脚步,回头说:“找人呢。”
王老板接过画像端详:“好一个美人坯子!我这绣房哪藏得住这样的天仙?”
“我见她挺像。”官差指了指温有枝。
王老板左看右看,笑了:“这丑婆娘能跟公主比?谁不知道这丢的那温宰相的幺女天生病体,你瞅瞅我这个,健步如飞,翻墙蹚水都不在话下!”
王老板这么一说,官差看了看,确实,温有枝脸上透着活力,不像个病秧子。
“哎!别揪着这么个婆娘了,走走走,好容易见一面,我请哥几个打个牙祭?”
官差总算是歇了心,摆摆手示意人往外走:“下次,忙着搜人呢。”
王老板又客气了几句,把人哄走了,送远了,甩甩头上的虚汗,返回了温有枝那:“顾姑娘,该怎么谢我?”
温有枝欠身谢过,又说:“给王老板免费绣件嫁衣如何?”
送上门的钱没有不要的,王老板这才喜笑颜开地说:“那就有劳顾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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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这么一闹,绣房里的人把温有枝的身份都猜了个全,但也都揣着没说,见了面也半句不提这事,还是客客气气叫一声“顾姑娘”,温有枝记着这份情,教起来也更加上心。
七天一过,假公主找不着,听说又拉了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女儿封了个固伦公主,草草嫁过去了,但对温有枝来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把这衣裳给卖了。
她留了个心眼,请王老板一同去,赵寒儿的面纱也已经绣完,温有枝就等着王老板见见这明珠呢。
三人一同去了家正儿八经的衣裳铺子,王老板见着温有枝拿出的衣裳,眼珠子都直了——百鸟朝凤不是新样式了,他什么没见过?就是没见过这样华丽的!不只顾着凤,那其余的鸟都跟活过来似的,就温有枝展平衣裳这么点功夫,王老板都觉得那鸟是真飞起来似的,更别说中间那只凤了,威仪炫丽,他几乎都能听着凤鸣!
铺娘也惊了,直接开了个三十锭银子的高价。
温有枝没说话,铺娘又把价格抬到了四十。
温有枝这才缓缓点头,拿了钱,又从赵寒儿的衣袖里拿出了个面纱。
“这......这怎么两面都是绣文?”铺娘呆住了,不住地摩挲,“新奇,当真是新奇。”
“开个价?”
铺娘又仔细看了看,比了个“3”,三锭银子一块面纱已经是极高的价格了,铺娘也是个实诚人:“细节没处理到位,不然冲着这个新意,我能给更高。”
温有枝了然地点点头,双面绣确实难,她也没想着抬多高,收了银子交了绣品,身旁的老板却已经呆住了。
温有枝瞅着他脸上异彩纷呈的样子就知道人心里有多后悔,一码归一码,他救了自己是不假,但自己以绣技相报,又诺了一件重工嫁衣,他委实不亏——自己这是要打他轻视人、卖女子的脸!
温有枝把十锭银子给了人,头也不回地拉着赵寒儿回了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