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救命之恩 ...
-
冬天的雪已经开始消融,雪水顺着廊庑顶滴滴答答地淌下,惊飞了饮水的宫燕。
“大巫,侍卫都在门外候着了。”宫人在门口躬身提醒屋内的男子,语气端是小心谨慎。
“知道了。你们都去殿外候着吧。”对着鸟儿发呆的闲暇时光被打断,立在窗边的时宴拢了拢衣袖,向外走去。
早在几个月前,时宴遭到暗杀,府里的侍卫死的死伤的伤,故而帝王重新挑选了一批侍卫送给他。
殿中立着一位身如翠竹的青年,他穿着一身内侍所着的玄色宫衣,暗金的花草提花纹坠于下摆,让他看起来英气十足。
长靴扣击地面的声响伴随着铃铛声而来,青年转过头来,看见了如多年前那般艳色逼人的时宴。
他敛了神色,单膝跪地,向时宴行礼道:“刀马侍沉骛拜见大巫。今上命小臣挑选侍从二百人,皆已在殿外等待大巫检阅。”
刀马侍是国中三公的第一贴身近侍,一般由官员本人直接任命,鲜少见皇帝手伸这么长。
时宴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你带他们各自安顿去吧。”
说罢,他抬脚要殿外走去,倒不是要去办什么要紧事,只是君主一下子给他塞了两百个眼线,任谁都不会痛快到哪里去。
“大巫稍待。”沉骛直视着时宴的眼睛,他似乎不惧面前这位位高权重的大巫,笑着说,“大巫不记得小臣了?”
时宴打量了几眼沉骛,便收回目光:“我记性不太好。”
“五年前的大祭前夕,大巫救下了作为活祭品的小臣,那时小臣便说,有朝一日一定会来报答大巫的救命之恩。”
时宴略一回想,便想起了这么一个人。
两人所在的解忧国,以司酒、司兽、巫为三大官职,司酒即可以酿出酒人的酿酒师,司兽即可以驯化异兽的驭兽师,巫即沟通人神的巫师。
解忧国有个规矩,十年需大祭一次,大巫便是受帝王委托的、大祭的组织者。
祭祀品中寻常的三牲五果六畜自不必说,祭祀上最骇人听闻的便是要准备活人用以祭祀。
而被所有人歧视、地位形同奴隶的酒人,便是这活祭品。
那些活祭品将被送至神庭也是充当奴隶——这并不是什么美差事,他们将在神庭服务一生,病了、伤了就会如同易耗品一样被丢弃。
神庭中的神明们明明手握能起死回生的丹药与妙手回春的医术,却吝啬于施舍一丝半点给酒人,以至于上了神庭服务的酒人通常活不过三十岁。
他们死后会被扔在祭鹰坛,任凭异兽啃噬;更有甚者,重病的酒人被丢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鸟兽的嘴里走向死亡。
上一任大巫数斯将大巫之位交给时宴时曾郑重地嘱咐过,所有活祭品都必须成年,即女子应该满18周岁,男子应该满20周岁。
数斯上与天庭、下与帝王贵族抗争近百年,才将原本的四年一祭改作十年一祭,无论男女老少皆可成为祭品改换成必须成年才能成为祭品。
时宴成为大巫已近百年,主持的大祭有数十场,一直恪守着这个规定。
五年前,时宴照例检查祭品的存活情况。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稚嫩的脸庞。
将还未成年的酒人送为祭品,酿制那位酒人的司酒是死罪。
他命人拿来酒人们的户籍,看到这位酒人的的公验上写道:夏沉樾,25岁,紫乡州猞县人,由司酒夏问池酿制。
他将这位酒人单独叫了出来,屏退众人问:“你是夏沉樾?”
沉骛快速回答:“奴正是。”
沉骛回答得虽快,但时宴还是捕捉到了对方听到这个名字时的迟疑,这不该是一个人听到自己名字时的反应。
他带着怀疑去查了夏问池家的户籍,发现夏问池曾酿造了两位高级酒人,分别叫夏沉樾和沉骛;其中夏沉樾25岁,沉骛16岁,看样子那位少年就是沉骛了。
于是他再次去了一趟那些酒人的住所,单独叫出了那位少年。
他故意板起脸,道:“将手伸出来。”
少年也猜出时宴要摸骨断龄,往后缩了又缩。
时宴知道少年人心虚了,趁机吓唬少年:“你可知道若被神庭的仙人们发现你是冒名顶替的,你、夏沉樾、夏问池都跑不了。”
少年缓缓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时宴。
时宴走上前去摸了摸少年的头:“你若同我说出实情,我保你无虞。”
少年嗫嚅着说:“那夏司酒和沉樾呢?”
“你是自愿的么?”时宴问。
少年点点头。
时宴对少年做出了允诺:“同你一样,不会有事。”
大巫时宴,以信取信于天下,他若不可信,天下将无可信之人。
少年终于抬起头,他说:“好,阿奴说。”
如时宴所料,那位少年正是沉婺。
他感念夏问池待他如亲人,又因夏沉樾对他有救命之恩,因此偷偷顶替了夏沉樾,自己成了活祭品。
时宴长叹一口气,对沉婺说:“我教你闭气之法,明日宫人来点人时,你便用我教你的法子闭气,那样他们就会以为你已经死去。我会亲自送你去乱葬岗助你逃脱。”
酒人生前地位低下,死后也不会得到优待,往往荒郊野外随便一扔了事,连一张裹尸的草席都不配拥有。
作为祭品的酒人倘若死去,皇家会出一副薄棺给他们放置尸体,再由大巫亲自将棺木送到皇家乱葬岗——这在当权者看来,已是酒人们最大的殊荣。
时宴将沉骛送到乱葬岗,为对方指明了逃跑的路线,转身就打算离去,沉骛却突然叫住了他:
“大巫,请留步。”
“大巫救命之恩骛永生难忘,请大巫等着骛,骛一定会再回来报答大巫的。”
那时时宴以为这不过是少年人的戏言,他救人也不是贪图别人的报答,只是想求得问心无愧。可没想到少年人居然将这个约定记了五年,于今日堂堂正正地站在了他面前。
少年已经长成了青年,他的变化很大,再也看不出五年前的稚气,只有仔细端详才能将他同五年前那个瑟缩的酒人联系在一起。
如今站在时宴面前的沉婺神明爽俊、身如修竹,已经长成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时宴有些动容,但很快,他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场刺杀,面色又冷了下来。
如今的圣上沉迷长生不老之术,觊觎他所持有的长生丹丹方已久,几个月前的刺杀便是对方安排的,为的就是把他的侍卫全部换掉。
沉骛……也会是皇帝的眼线吗?抑或是说,连五年前大祭时发生的事就是被安排好的?
想到这里,时宴不冷不热地说:“我对你有些印象。我救你,是职责所在,并不求任何回报,今后休要再提报答二字。”
沉骛眨了眨眼睛:“大巫包庇夏司酒与大哥,也是职责所在吗?”
时宴装作没有听清落荒而逃,从那天后,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沉骛。
可惜这件事成效不大,时宴总感觉他走哪儿都能遇到沉骛。
最后他实在烦了,干脆将离自己院子最远的卧房分配给沉骛。
得知这个消息的沉骛特地在大巫府入门处堵着时宴,一见上朝回来的时宴就笑着道:“小臣沉骛见过大巫。”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时宴虽然觉得沉骛是皇帝的眼线,但也不会没事给对方脸色看,便虚点了头,脚步不停地往屋里头去。
沉骛快步追上时宴,堵在时宴面前又开口道:“先前的刀马侍也住得离大巫这般远么?”
时宴停住脚步,语气硬邦邦地说:“寻常刺客不能奈我如何,我不过图个清净。”
沉骛终于从中咂摸出味儿来,他显见地沉默了。
时宴以为对方不会再有其他回应了,正打算绕过对方再次往前走,沉骛终于再次开口:“我知道了。”
这件事对时宴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
三月三上巳节,解忧国将举行盛大的开春祭,但在每年开春祭之前,时宴总会消失几日。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他从来不让其他人跟随,帝王也曾经打听过一二,被他以一句“这是臣的隐私”搪塞了过去。
因而他虽已成为大巫近百年,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时宴驾着快马,从大巫府向蛮荒之地而去——蛮荒之地是异兽们的居住地,也是他的老家。
他会在蛮荒之地附近抛下马匹,化身兽体,自己独自进入。
他本体是乘黄,修炼了不知几多年才成了仙,只是他不被神庭所容,这才被贬为人间沟通人类与神明的大巫。
就在他回忆着往事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吁!”
勒马声有些耳熟,时宴转过头去,看到了他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
是沉骛。
“蛮荒之地危险,大巫不要再往前去了。”
时宴拔出背在身后的长剑,剑刃直指沉骛脖颈,他沉声问:“你跟踪我?”
锋利的长剑划破了沉骛颈间细嫩的表皮,留下一道血痕。
沉骛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更是不惧也不躲,他点头:“是。阿奴跟踪了大巫。”
剑又往里逼近了一分,时宴问:“为什么跟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