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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血色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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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骛跟着时宴往蛮荒之地深处走,四周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若不是时宴身上发生的变化足以让人相信他已经是在勉力支撑,沉骛一定会以为,是因为自己知道了对方的秘密,对方要带自己来这里灭口。
时宴身上不断出现了兽的特征,先是出现了毛茸茸的耳朵,而后是穿破衣服、生于脊背的犄角,再往后是控制不住、从衣裳里伸出来的毛绒绒的大尾巴。
露出兽态的时宴褪去了为人时的冷淡,连毫无表情的俊脸都能隐约瞧出慌乱无措。
无论是与平时完全不同的、不再冷清、不再高高在上的神态,还是打眼看上去就很好摸的毛发,都让沉骛想要伸出手去一探究竟。
可惜没等到沉骛寻着机会过一过手瘾,目的地就猝不及防到了。
这是一座破落的寺庙,寺庙挂有一块将落未落的牌匾,在岁月的侵蚀下,那块牌匾已经残缺不全,沉骛看了许久才认出上面写的是“乘黄庙”。
不论是未曾修缮的牌匾,还是檐角的蛛网都昭示着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两人拾级而上,时宴低声说:“这里有九十九级台阶,意为爬到最后一阶就能功德圆满,活到自己想要的寿数。”
沉骛看得出时宴爬这些台阶并不轻松,时宴寡言,说这些话怕是在转移注意力。
他走到时宴身边,轻轻扶住了对方,意外地,时宴并没有拒绝,只偏头看了一眼扶在他腰上的手,便借力抬脚往上走。
台阶之后是宽敞的大殿,殿中供奉塑像的是通体雪白、形状与狐狸十分相像,但后背长了角的乘黄。
时宴对着乘黄像拜了拜,道了叨扰,沉骛有样学样,也拜了三拜。
时宴从袖中掏出一袋蛮荒之地使用的钱币递给沉骛,问道:“来的路你都记住了罢?”
沉骛接过钱币,答:“记住了。”
时宴道:“你自去买些吃食,顺便帮我带上一套衣服。我在里面疗伤,需要一天一夜,非必要不要打扰我。”
沉骛再次答自己记下了,说完就要往外走。
就在他即将迈出大门时,时宴叫住了他:“沉骛。”
沉骛转过头,时宴扔来了一个哨状物,说:“如果遇到危险,吹响它,我就来救你。”
沉骛深深地看着时宴,郑重答好。
时宴在沉骛的注视下走进了内室,他听到门外的青年道:“骛就守在殿中,大巫需要帮忙就敲一敲们,骛就会进去。”
“吱呀”一声,门被关上,青年没说完的话还是顺着门缝飘了进来:“什么事情,都可以。”
这一天对两人来说都十分漫长,时宴在乘黄庙熬着多年前的内伤为他带来的痛苦,而沉骛直奔集市,快速买了吃食和衣服后就回到了乘黄庙,在大殿里守着时宴。
他很担心时宴,一整夜都不敢合眼,想着对方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也好有个照应。
时宴终于疗伤完毕,当他脚步虚浮地从内室走出时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
乘黄庙的供桌上放了一盏如豆的烛火,烛光昏暗,却也足以看清桌上已被瓜果和蛮荒之地特有的佳肴占满;而沉骛正坐在地上,用手撑着头,望眼欲穿地看着大殿与内室的连接处。
只是看到了时宴的衣角,沉骛就忙“噌”地站起身,上前搀住时宴,问:“没事吧?”
“没事。”时宴答。
见时宴的眼神看向了供桌,沉骛道:“我想着疗伤需要花费气力,总该会饿,便买了这些酒菜,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时宴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多谢。”
时宴的衣服已被大汗濡湿,看起来很是狼狈。
沉骛将带着胰子①香味的新衣递给时宴:“洗过了。没想到蛮荒之地还有成衣铺,我按照自己的尺码买的,大巫应当也差不多。”
时宴接过那件直裾,再次回到了内室。自从家中满门被屠后,就没有人再这样关心他了,就算曾经有过,也被他的冷漠吓走了。
沉骛、沉骛。他在舌底念了两遍对方的名字。
他该拿什么报答对方?
时宴走出去的时候,沉骛已经布好了菜,他见时宴走出来,问:“大巫身体可有大碍?”
时宴的脚步有些拖沓,他在沉骛身边坐下,答:“无碍,只是疗伤颇为耗费精力,有些累罢了。”
“我买了蛮荒之地最香醇的烈酒,听闻喝酒助眠,大巫要不要与骛小酌两杯?”沉骛想了想又说,“大巫刚疗过伤,能喝么?”
“喝一点没事。”时宴答。
得到时宴肯定的答复后,沉骛为对方斟了一满杯。
时宴轻啜了一口,辛辣的味道瞬间席卷了他的唇齿,让他险些呛出眼泪来。
沉骛看着对方的窘态,道:“大巫先吃点儿垫垫吧。”
蛮荒之地的吃食比起盛京的精巧和精烹细饪多了几分粗犷和原生态,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着饭,谁也没有先说话,席间只有碗筷和酒樽碰撞的响声。
沉骛有心要灌时宴,时宴心里好像也不怎么痛快,在沉骛的一次次举杯中一杯又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沉骛试探地问:“大巫没喝过酒?”
时宴嗯了一声。
时宴的眼眶有些红,是被烈酒醺出来的艳色,沉骛想,对方此时一定有三分薄醉了。
“宫廷里的应酬大巫不曾喝过么?”他又问。
时宴嗤笑一声:“神庭的应酬我都不喝,宫廷的应酬算得了什么。”
沉骛的眼神变得深沉,想起了还在猞县的往事:“我是酒人,自出生就同酒分不开。传说酒人千杯不醉、万杯不倒,其实都不是真的。”
时宴好奇地探身:“哦?”
“我们脱胎于酒,酒量的确要比寻常人大一些。故而我们就顶替了宴会上助兴的舞姬乐人,成了达官贵人的酒桶。”
“同我一起玩的朋友,酒量无一例外都是被撑出来的。他们喝不下也得硬喝,否则得不到重视,没用的酒人比棚里的畜生的待遇还差,他们没得选。”
时宴问:“那你呢?”
沉骛答:“我的主人待我很好,我不用去陪侍那些贵人。”
时宴的手指在酒杯口反复摩挲着,终于借着醉意打开了话匣子:“你比我幸运。乘黄成年时得入族中摘星楼历练,若能顺利摘得星辰,家中长辈会摆百酒宴宴请蛮荒之地其他有往来的异兽,为那只历练成功的乘黄接风洗尘。”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故名摘星楼。
蛮荒之地是永夜之地,终年不见天日,乘黄所聚集的白民之国亦是如此,他们照明靠的是摘星楼顶层数不清的星辰。
进入摘星楼后,只需要看塔顶的星辰是增是减,就知道进入塔内的乘黄是否历练成功——乘黄死去,内丹就会化作摘星塔塔顶的一颗璀璨夺目的新星;而只要能摘下星辰,便视作历练成功。
入塔的乘黄要从第一层开始向上攀爬,闯过上百道关卡才能到达顶层,摘下顶层的星辰后折返还需数日时间。
下楼与上楼的不是同一条道儿,折返中途不会有任何危险,这个时间正好给乘黄一族用来准备宴会及向宾客分发请帖。
那天时宴怀里揣着摘星塔中最亮的星辰,他想,他父母一定会用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夸赞他,他也会欣然接受。
这一天的骄兵,他当定了。
可当他推开摘星楼的大门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冲天的火光、呛人的烧焦味和血腥味。
守着大门的两位族人已经倒下,时宴蹲下身拍了拍他们的脸颊,他语气颤抖,手也抖得不成样子:“醒醒,快醒醒。”
意料之中的,两人早就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
时宴快步疾奔到大堂中,沿途是被毁坏的雕栏画柱和池塘里死不瞑目的尸首。
昔日闾阎扑地之所成了人间炼狱,时宴的族人成了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
时宴瞳孔紧缩,跌跌撞撞地往厅堂里走,摆上桌的饭菜在炎热的天气下已经开始发出异味,和那些尸体散发出的气味难舍难分,一同构成了空气中的腐臭。
“父亲!母亲!”时宴声嘶力竭地奔走在回廊厅堂,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亲人。
那些他和族人们共同创造的回忆仍然鲜活,可却无法再有后续,一具具尸体成了一柄柄利刃,扎得他血肉模糊。
“啊——”
他跪在地上,想用一场嚎啕来祭奠他的族人,却没能流出一滴眼泪,只能发出破碎不成声的凄鸣,只在抬头时看到了摘星塔的漫天星辰、看到了乘黄一族用性命换来的白民之国的至亮时刻。
案头的烛火在这个时候扑闪了两下,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时宴的叙述还在继续:“在我成年那一天,参加宴会的人为了长生丹丹方,屠尽了我的族人。就为了那个死物,他们杀了两百一十九只乘黄。”
“那明明是我的百酒宴,我该被我的至亲们灌到酩酊的,可最后那些酒全祭了他们,我一滴也没喝到。”
他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我的族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就在这时,时宴觉得后背蓦地一暖。
是沉骛抱住了他。
大抵是比起知道时宴的过去,不让时宴再撕开不知是否结痂的伤口更重要些;抑或说那些真相太过残酷,沉骛不忍心再听下去:“不要再说了。大巫,不要再说了。”
四周昏暗,正适合舔舐伤口。
时宴没有抗拒这个怀抱,他想,既然要借醉装疯,那就不该中途收手。
“沉骛,你说长生真的那么重要么?真的值得千万人前赴后继、不死不休地追寻么?”
沉骛答不出来,他先前以为时宴寡言不过是因为个性使然,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时宴大概是在害怕,一旦启唇,流出的只会是血与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