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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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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将明未明时下了一场小雪,淋湿了京城里大半的地皮,滴水檐上也顺着往下掉水珠子。今日是腊月二十八了,掖庭里灯柱高照,张灯结彩,倒是处处都显示着喜气热闹来。
头顶灰蓝的天,两排高高的巍峨的红墙并着三五棵瘦梅,被雨水打湿之后愈发鲜艳起来。
从偏门下了马车改坐轿子,姜湄掀开窗帘,只觉得隐隐带着谙熟之感。
鹿鸣站在康祥宫外头相迎:“今日太后娘娘和几位娘娘听戏去了,还没回来。偏殿已经扫出来了,姑娘住就是了,奴婢叫鹿鸣,若是东西短了什么您和我说。”
姜湄福了福,笑说:“哪敢劳动姑姑,太后娘娘的地方自然是钟灵毓秀的吉祥地。”
偏殿面阔三间,两梢有耳房,院中左侧是一棵红梅树,右侧是石榴树,不算是富丽堂皇,倒是古朴雅致。除了苏姑姑之外,姜湄没有带别的奴才,偏殿里有春信、秋音两个侍女,还有四个做粗使的丫鬟,鹿鸣逐一介绍过来,姜湄又都给了打赏。
出了偏殿的门,鹿鸣便进了康祥宫,太后正半眯着眼靠着引枕听小太监说书,见鹿鸣进来懒懒问:“住下了?”
“回娘娘,姜姑娘已经住下了。”鹿鸣打量着太后的脸色,“姜姑娘赞了两句说太后的地方好,也给了奴才们赏钱,瞧这倒是个伶俐的。”
外头说姜姑娘是在山上长大的,又是从小没有亲娘的孩子,只怕难免带着粗鄙之气,没料到人还算妥帖。
太后脸上没什么神情,仍旧闭着眼听太监说书,这一章说完,太后挥了挥手让他下去:“这两天上书房停了课,太子在忙什么呢?”
“这……”鹿鸣忖度片刻,“有五六日没往咱们康祥宫来了,许是去了皇后娘娘那。”
“上回见他就觉得这孩子魂不守舍,”太后睁开眼端起茶杯,“老三都定了亲事,平儿这个做哥哥的,也该让皇帝早点给赐婚才是。”
“是呢是呢,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这么有福气,能嫁给咱们太子殿下做太子妃呢。”
*
偏殿虽然和康祥宫连着,只是两宫之间的门常年锁着,也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落,快到年下了,地龙很热,姜湄在屋子里逛了逛,便看到墙上挂了一幅字。
高山知静理,
流水辨琴音。
这是霍世安的字,她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字。
她的心里微微一动,后知后觉地发现,房间里的陈设都是按照素日里她喜欢的样子摆出来的。这么一想,估计这屋子里的奴才都是霍世安安排进来的人。
她咬着嘴唇想笑,又克制住了。
到了晚间,姜湄拿着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翻着,外头有人敲门,苏姑姑起身去看。听到一阵浅浅的脚步声裹着寒意走来,姜湄抬起头便看见了霍世安。外头大概是在下雪,细碎的雪沫子落在他的眉毛上,他穿着玄色的行蟒身上还披着一件薄氅。
灯花一跳,他眼中笑意点点。
好几日没见,姜湄立刻展颜一笑,她跳起来扑进他怀中:“霍叔叔!”
柔软的云彩抱个满怀,霍世安的心都猛的一颤。他强忍着不去想她,不去见她,可一日又一日地挨到今天,便是实在挨不住了,等回过神来时便已经走到了偏殿门口。
“我身上冷,别冻着你。”霍世安把氅衣解开,看到她在看书,忍不住问:“怎么还看书了,无聊?”
“是啊。”姜湄歪头,“若是你每天都来看我,我就不无聊了。”
她一如既往地天真烂漫,没有忧愁的样子。
听闻此言霍世安忍不住叹气:“过几日除夕,皇上必然会设宴,到时候你可以见见皇上的几个公主,往后必然是要常来常往的。”
“我果真要嫁给三殿下?”
“怎么,你不愿意?”
姜湄扶着炕桌坐下来,摇头:“不想,我想和霍叔叔在一起。”她眨巴着眼睛:“霍叔叔不想和簇簇在一起吗?”
霍世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和她炯炯的目光撞在一起,霍世安只觉得像是把他的心剖出来在火上烤,这是他一直看大的孩子,他明白她心思纯良,只是由于她七魄不全,错把对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依恋当作全部,他活了两辈子的人,本应该拎得清才对。
霍世安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乐于牺牲与奉献的人,于金钱权势来说,他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与执着,唯独对姜湄,他但凡心中生出丝毫,便觉得是一种玷污。
“簇簇,”霍世安轻轻抿唇,“我常说你我云泥之别,如今进了宫处处都是耳目,我们更该恪守本分,你已是皇家儿媳,日后称呼上都要改。微臣名叫霍世安,姑娘叫一声试试。”
姜湄愣住了,旋即眼泪便涌了上来,她哽着嗓子:“不。”
豆大的泪珠顺着她两腮流下,她一直是娇气的性子,眼泪总是说来就来。她咬着嘴唇瞧着他,满眼的难以置信:“霍叔叔不认簇簇了吗?”
“姜姑娘!”
他们二人一立一坐,霍世安知道自己的语气有点重,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眼睛微微发红,他克制了几次,终于走到了姜湄面前,弯下腰和她平视:“这话我只说这一回。你叫我一声叔叔,可我并不能算是男人。永远都不能是。我不光不是男人,我还是一个奴才,别人尊重我叫我一声霍大人,背后骂我阉狗的不胜枚举。你若想让我陪着你,我只能和你一起老死在宫里,小阿湄,你还太小不理解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他其实还想告诉她,阉人的寿数都太短,能像代别江一样活过五十的人都太少。只是他不想让姜湄在现在这个年龄,生出对死亡的恐惧。
他今年三十岁,哪怕老天爷再赐给他二十年,彼时的姜湄也不过刚过而立,无子无女孑然一身,他能留给她的只有骂名。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愿。上一辈子,姜湄活得太凄凉,他只想让她过得好。
姜湄怔怔地听着,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有,霍世安很耐心的循循善诱:“来,叫我的名字。”
这一切似乎很熟悉,姜湄倏尔想到年幼时初见霍世安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耐心地教她自己的名字。
“霍世安。”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被他捕捉到了。
外头的雪下得很密,霍世安笑了起来,他平日里冷笑嗤笑却很少如今日般发自内心的漾开笑意:“臣在。”
姜湄红着眼睛不想说话,霍世安拿出帕子替她擦脸:“春信和秋音还喜欢吗?不喜欢给你换个好的,过两日带来给你挑。”
“都好。”姜湄还没从伤心里回过神,抬着脸由着他擦,“她们都是你的人吗?”
霍世安不置可否,手上的动作不停:“明天记得去给太后请安,要备的礼物我准备好了,你拿去就是。”他从一边的架子上拿了香粉,替阿湄涂在脸颊上,“若是太后问你,和三殿下有关的事,你一概说不知,也没见过,记得了吗?”
阿湄乖巧的应了。
“那我走了。”霍世安把香粉放回八宝阁中,姜湄握住了他的袖子,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却不舍得他此刻走,犹犹豫豫地,她才开口:“我不管别人觉得什么或是说你什么,在簇簇心里,你永远都是最最好的人。”
霍世安回头看她,她眼里楚楚的尚且藏着一汪泫然欲泣的泪,灯火之下越发可怜。
他落在门上的手不知推还是不推,外头是风霜雪雨,里头是柔软动人的阿湄。
霍世安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姜湄的头:“阿湄你记得姜大人为你请的大师说过什么话吗?”
姜湄记得,那个长着花白胡子的老先生,对着她的生辰八字看了许久,若有所思:“这女娃娃的命格太轻,八字又太重,三魂七魄似有不全之态。生性至纯至善,只是不通人间的情爱。”
她懵然地眨了眨眼,霍世安轻声说:“你既不懂这些,也不必强迫自己,簇簇喜欢我,我就会在簇簇看得到的地方,若有一日簇簇喜欢别人,臣就把簇簇送到他身边,好吗?”
姜湄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霍世安却如释重负地一笑:“这样,臣还能再多看你几年。”
*
翌日清晨,春信在天不亮的时候便把姜湄叫起来梳头上妆,今日是去拜见太后,春信给姜湄选了一身粉色绣芙蓉团花的裙子。她本就生得白皙,配上一对步摇,更显得光彩照人。
外头雪停了,鞋子踩在雪面上,吱吱作响。姜湄绕过正门到了康祥宫的滴水檐下头,有小丫头进去传话,不多时便出来对她行礼:“姑娘里头请。”
这个时辰太后刚受过皇后和嫔妃们的晨省,衣裳还没换,正坐在东暖阁里喝茶。鹿鸣替姜湄掀开帘子,姜湄垂着眼睛往前走了几步,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臣女姜湄叩见太后。”
太后流水一样的目光落在了姜湄身上,这个女娃娃看上去岁数并不大,规矩礼数都算得上周全,她本来也并不算看重老三,只是皇后几次三番劝她把姜湄接进宫来,她才下了这道懿旨。
“起来吧。”太后把茶杯放到楠木桌上,“你是姜万山家的?”
姜湄顺从地站起来:“回太后,家父正是。”她从秋音手里接过锦盒,“早听说太后慈心,今日终于得见太后,臣女喜不自胜,今备薄礼略表寸心。”太后久居宫闱,什么东西没见过,对这些并不太在意,挥了挥手让鹿鸣收下。
“康祥宫平日里来得人不多,你要是觉得无趣可以去群英阁和公主们玩。哀家也不喜欢拘束着你,让你天天和我这老人家作伴,你识不识字?若是想练字,哀家这倒也有基本碑帖可以拿给你去临摹。”太后青年时便守寡,左不过在这长夜寂寞时打发时间为乐,倒用这几十年时间习得一手好字。
“臣女识字,倒也会写,”提到写字,姜湄话也多了些,“前阵子临了林白的别春居六阕,实在是丑得很。”
“你还知道别春居?”太后微微挑了眉,“那是行楷,你这个年纪临起来的确吃力。”
“正是呢,所以还得请娘娘多多指点臣女。”姜湄抬起脸对着太后一笑,十足十的明丽活泼。女人进了宫,被繁复枯燥的礼仪教条压得喘不过气来,便是再活泼的人也最终变得死气沉沉起来。哪怕同为女人,太后也被她的笑容感染到了。
等姜湄带着人出去,太后打开了她带来的锦盒,里头躺着的是一根卷轴,太后让鹿鸣展开来,微微一怔:“这是……温平的秋峋帖?”
太后这些年对金玉之物的欲望日趋淡薄,这份秋峋帖真迹倒确确实实送进了她心坎里:“这孩子倒不同凡响。”太后细细看着上头的字,“先帝还在时便常常提起温平,此人生性莽直倨傲,遗存于世的东西不多,难为这丫头有心了。”
话音还没落下,康祥宫的小太监便跑了进来,他显然是吓坏了,说起话来有些结结巴巴:“娘娘,奴才方才经过揽翠轩,听到里头有响动,想着本也不是纳凉的季节,怕里头进了狸猫之类的野物冲撞主子,没料到竟……竟听到了太子殿下的声音。”
他咽了咽唾沫,艰难地说:“还有一女子,听不真切,隐约……像是舒才人。”
太后的脸登时气得铁青:“除了你,还有别人瞧见么?”
“也不曾,奴才怕闹起来被发现,便赶紧回来跟娘娘报信儿,奴才来之前太子便已经回去了,约么只有舒才人在里头。”
“才说起来有些日子没见太子了,不成想竟干出这等事!”太后怒不可遏,“去把皇后叫来,哀家倒要问问她是怎么教育太子的。”
出了康祥宫的门,外头天放晴,照在雪地上处处都亮堂堂的,春信见姜湄眼中有欣然之色,不由得说:“说起来浮绿亭那边,绿萼梅要开花了,姑娘若是觉得闷,咱们可以去那边走走。那里平日里人也不多,姑娘也不用怕撞到人。”
姜湄进宫的次数的确少,听到绿色的梅花,心中也难免觉得好奇,于是便点了点头。
浮绿亭实在北花园南角,一路上水榭歌台,曲折回廊倒也颇为雅致。还没走到浮绿亭,便看到一个四处封闭的水榭,匾额上挂着“揽翠轩”三个字。
“若是春夏的时候,这倒是个雅致的地方,四处的风光都可尽收眼底了。”还没走到近前,便从揽翠轩里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她云发微乱,眸光点点,看年岁似乎与姜湄相仿,容貌倒是一等一的不凡。避无可避,姜湄对着她行礼:“不知是哪位公主,臣女姜湄,在此见过。”
舒才人方才听到门外有响动,本觉得害怕,出来看到是个年轻的姑娘心中稍安:“我是舒才人,姜姑娘好。”
见到年龄相近的人,姜湄心中便涌起亲近之意:“之前的确听说宫里有位舒才人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如今见到了果然不凡!”
舒才人见她说起话来眼角眉梢都挂着活泼,一时间也觉得喜欢:“我也听说了,姜家有位姑娘,前几日由三殿下请旨赐婚了,心里想着该是什么神妃仙子才能入了三殿下的眼,今日一见,才知道三殿下为何这般急不可耐。”
姜湄虽然对三殿下不太感兴趣,但脸上不露分毫:“才人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天气寒冷也不加个衣服。”
舒才人的笑容淡了些:“无事可做,闲逛罢了,倒是姑娘你,天气这么冷也有雅兴来逛逛。”
“从太后那出来,听说这边绿萼梅要开了,特意来瞧瞧!”
舒才人心中升起一丝羡慕来。看上去与她一般年岁的女孩子,说起话来天真烂漫,还会因着一朵花一棵树而欣喜,最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哪里像她一样,在这污浊腌臢的世间苟活着,想起方才太子因情(欲而泛红的脸,她便觉得一阵后怕。这对父子,一个一比一个擅长床上的搓磨,她多少次都想悬梁自尽。
直到遇到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纵然是个太监又如何,他只一句:“才人帮我。”她便义无反顾了。他叫她引诱太子,她也的确有这个本事,迷得傅平日日魂不守舍。她如何不知晓是利用,如何不知道这又是一个深渊。可她活在这吃人的地方,若是再没有这半分想头,便是果真成了行尸走肉。
可眼前的姜湄笑起来像是一朵烂漫的花,明亮又刺眼。
她微微垂下眼:“原来这还有绿萼梅。”
揽翠轩是她与傅平鬼混的地方,她知道这里的床榻有多大,知道这里的八仙桌有多硬,直到这的墙壁贴着皮肉有多冷,知道如何从这不露痕迹地回到自己的宫里去,却独独不知晓这里还种着梅花。
“走,咱们一起去瞧瞧!”
“好。”
*
康祥宫里的空气凝结成了冰,小太监把看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又说一遍,太后盯着皇后的神色:“你也都听到了,殊慎是我这得力的人,便是信不过太子我也能信得过他。到底你才是后宫之主,这事儿还得在皇上知道之前了结。”
显然皇后也是惊呆了,她愣了片刻:“这……果真么?”
太后冷笑:“你若不信,哀家叫人传太子的贴身奴才问问不就知道了。”
皇后心里倒也有几分了解自己的儿子,正因皇上早早立嗣的缘故,傅平的确为人骄矜。一想到舒才人不光魅惑了她的夫君,如今又来了魅惑她的儿子,皇后便恨得咬牙切齿。
“待臣妾传旨,赐死这个贱蹄子。”
太后是和皇后有几分亲缘的,虽不算亲近,但也算是一条绳上的,太后哼了一声:“她是皇上心尖儿上的,如今正在热火朝天时,你就不怕皇帝怪罪?”
皇后也是玲珑心窍,马上道:“是臣妾一时心急。平儿也是母后看大的孩子,他一时糊涂犯了大错,自然肯定是那贱人勾(引在先,若日后传扬出去,皇上必然会责罚平儿,这可该如何是好。”
“一来你得约束好你儿子,二来找个由头先禁足了舒才人。”太后叫人给皇后倒茶,“再叫一队侍卫盯着。平儿如今年轻气盛,难免有头脑发热的时候。老三如今也请旨赐了婚,依哀家看,你不如先给平儿定下婚事,找个太子妃来定一定他的心。”
“是。”皇后点头,“臣妾马上去办。”
当天晚间,昏定时分,舒才人犯了错,失手打碎了皇后宫里的和合二仙花瓶,论起来虽然不算是大错,但因为临近年关显得不吉利,皇后下旨禁了她的足。皇上听闻后也没说什么,这让皇后暗暗舒了口气。
*
这是姜湄头一次自己过年,年三十当天早上,太后便差人送来了赏赐。几匹新缎子,再加上两根红宝石簪子。样子很喜气,价值也不菲。姜湄穿戴好了,专门赶去给太后请安谢恩。太后心情不好,看到姜湄笑盈盈的模样,才觉得舒坦了些。
这样好的女孩子,这些年并不多见,若不是老三请了旨意,她当真想把姜湄赐给傅平。可惜了就是门楣略低了些,做太子妃不太够格。
皇后也赏了些首饰衣服,康贵妃因为是姜湄名义上的婆母,礼给得比皇后还要重些。一整套的蓝宝石头面,一柄玉如意,还有两个水头很好的翡翠镯子,又让来送礼的小太监传话说天气冷,不用来谢恩了。外人都说这个未来的婆母,大概是很喜欢姜湄的,人还没见过,礼便送来了。
可姜湄并不太在意这些,给太后皇后都谢恩之后,她想出门去找舒才人玩,没料到春信说舒才人犯错了被罚,才悻悻地作罢。
“春信,你说霍世安会来么?”
春信帮姜湄梳头发,笑着说:“会吧,霍大人看重姑娘,这样的日子一定会来贺岁的。”
春信秋音都是霍世安栽培的人,对霍世安十分敬重,对于他看重姜湄的事情都心中有数。她们是伶俐剔透的人,自然之道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所以霍世安才会把她们留在姜湄身边。
刚过了午时,往常年霍世安不管多忙都会赶来陪她守岁,今年在宫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时间,尤其是昨日他和她说了这样的话,听上去似乎有避嫌之意。
“一会吩咐厨房晚上多做几个菜。”姜湄托着粉腮,拿手拨弄着花瓶里的梅花。
待到入夜时分,外头突然来了很多人,姜湄起身去迎,打头的那个便是霍世安。平日里见到他时,他大都独自一人来,如今他立在人群当中,身量如鹤,姿容如雪,眸光点点笑意浅浅,穿着一身蟒袍,好看得像是画儿上的人。
在一众下人中间,他对着她躬身行礼:“姜姑娘。”
她见不得他弯腰,下意识抬手去扶,霍世安便由着她扶起来:“咱家是替皇上来宣旨的,还请姜姑娘跪接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书左领姜万山长女姜湄,淑慎粹纯,柔嘉维则,封庆城郡主,钦哉。”
姜湄叩首谢恩,霍世安把圣旨递到她手上:“往后宫里头的称呼也都要改一改了,不能一口一个姜姑娘的叫着,咱们都该改口叫郡主了。”
姜万山的官衔不高,若是嫁给别的臣子,封个郡主便是顾及了夫家的门楣,姜湄既然是要嫁给皇子的,依例是不用封赏的。姜湄知道这事情上少不了霍世安的意思:“谢谢霍大人。”
霍世安对着身后的小太监们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同郡主说两句话。”春信领着人退了出去,把门带上,把他们两个人一同留在屋里。
“庆城这个地方我去过,下辖一百多邑,虽然不算太多,但是都是江南富庶地方的城池,既是鱼米之乡,又盛产绮罗绸缎,不会让你婚后因银钱而处处掣肘。”霍世安立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微垂眼眸细细说着,“庆城主城往西一百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座山,当地人叫它大乌山,因为里面的土色发黑,这座山里有一座铁矿,他日若三殿下有需时,你便再告诉他。”
庆城是霍世安无意中发现的一处宝地,他一直想找机会把它留作姜湄的封邑,如今借着这个机会和皇上提了一句,皇上也因为傅景献药之举而欣慰,几乎没有犹豫便允准了。如此一来,霍世安也终于能松了一口气。若是他日姜家获罪,至少凭借这处封邑,姜湄也可免去流放之苦。
这大抵是他陪姜湄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她的封邑便是他为姜湄准备的新年礼物。
姜湄静静地看着他,眼底微热。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突然问出了这句话。
这个问题问得好,竟让霍世安一时语塞。
他幼时的记忆早已随着时间而模糊,唯一记得的只有饥饿和母亲流泪的眼睛。只有别的小孩骂他野种时挥舞的拳头,只有村中伍长强迫他母亲就范的画面和母亲没有瞑目的容颜。他守在达官贵人经过的路旁,跪在代别江的马车前求他收留,他只想替母亲报仇。
他恨这个将他抛弃的世界。
他也恨每一个人。
就像每个人都恨他一样。
直到姜湄的那一句:“可我还蛮喜欢你的。”
他依然能记得她湿漉漉的眼睛,和彼时那种胸口一痛的感觉。他很想问一问姜湄,那你又为什么喜欢我。前一世,他发狂一般想要找到这个答案,只是他那时候的力量依然不足以扭转乾坤。临死之前,他依然想,如果他足够强是不是就可以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他带着这份执念又重新活过,为着姜湄的那句喜欢,他拼尽了全力。
霍世安看着目光澄澈的姜湄,缓缓一笑:“这世界上本就有很多没有理由的事情,簇簇,我对你好,也不需要有理由。”
“别人也会对我这么好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霍世安的神情缓缓严肃,“但是我希望,有朝一日,三殿下也会这样对你。”
“那他会吗?”
“我觉得会。”霍世安细细地看着她,“他一直很喜欢你。”
“那霍叔叔喜欢我吗?”
霍世安没有刻意去纠正她,含笑点头:“我也喜欢你。”
他原以为对着长大后的姜湄,说出喜欢会很难,可如今他突然又觉得释然。不管有没有前一世的牵绊,眼前的女孩子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人,看她从小小一团长得亭亭,只恨不得把一切都奉予她。
姜湄听到这句话便开心了:“那你今天晚上留下来陪我?”
霍世安点头:“只是司礼监还有事,只怕来得不会很早,但会来和你守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