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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忘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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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穆被惊地立马站起正手足无措间,向逐廷拎着他的衣领:“你来这边干什么?”
向穆吓得不敢多言,身子抖得犹如筛糠,被向逐廷一掌打在脸上:“回头收拾你!”
一面朝着五皇子赔礼,一面拽着向穆离开。
狠狠把他甩在映山殿不远处的无人偏殿里,高大男人“砰”一声甩上门,直奔主题:“你都听到多少?快说!不可隐瞒!”
偏殿内空荡荡的,四下都是灰土与蛛网,午后的日光斜照进来算是唯一的光源。那光打在男人高大的侧影,他扭曲的五官渐渐逼近,凶神恶煞。
“我…我…”向穆坐在地上一点点往后缩去,那里是一根孤零零的梁柱,他的后背很快就抵在上面,终于演发出绝望的哭泣,惊惧地起身欲逃,却一下子被男人踢中,倒在地上哭得愈发大声。当然这在向逐廷眼里变成了不可否认的事实,向穆的确都听到了。
并不知道面前男人就是自己生父的向穆勉力撑起身子,哭得满脸通红,哆嗦着喊道:“大人,求大人饶命…呜呜…”
“我饶了你,岂非坏了大事!”向逐廷一把将可怜的孩子拎起,重重甩在梁柱上,在五娘娘面前深情与纵容不复存在,他恢复了大侍卫往日冷面嗜杀的形象,死死捏着向穆的喉咙振振有词:“那日就应该把你们母子都杀了,免得日后有如此祸患!今日我且先送你去,日后再送那个贱人去陪你!”
向穆被他拎离地面抵在梁柱上号啕大哭,喉间的滞塞与强大的手劲让他挥舞手脚欲向面前男人打去,可这么一个孩子岂能撼动什么,听着自己的哭声与呼救声越来越小,他只能拼尽全力呐喊道:“如若太子殿下知道我不在……”无心而出的“太子”二字对于向穆来说就如同救命稻草般猛然炸响,向逐廷霎时松了手上力道,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审视对方,唇齿又是危险之意:“竖子狂妄!你是在威胁我?”
向穆吸着鼻子大口呼吸,喉咙里呛咳出声,脸憋得通红又几欲作呕。
然而向逐廷只是停顿了一两秒,他并没有松手而是忽然间抬起手掌,捏起掌间灵力一下子对着孩子的脑颅扑送过去。突如其来的灵力就像一条毒蛇嗜咬下去,向穆疼得大叫一声,随即便觉得拎着自己的重力消失,他一下子摔在地上,痛得几乎要晕过去。脑颅好像被刚刚那一流窜灵力的分支缠绕进每一条缝隙,紧紧扭着捏着他的大脑,撕拉压缩,猖狂流窜,疼痛欲裂。
眼里又是汹涌的泪水,向穆在地上来回翻滚,龇牙咧嘴,耳畔向逐廷毫无人性的话语居高临下传来:“你倒是提醒了我,如今你与太子交情匪浅,我可不敢惹。那一掌忘灵危及不到你性命,可也能让你在一柱香功夫内忘掉很多事,”慢慢凑近他的耳畔,恶魔般的低声,“也可以忘掉我对你做了什么。这种禁术我一般不会对旁人出手,可对付你这种小孩子却绰绰有余。除却忘了今日发生的事,你的记性会越来越差,到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不会知道。你以为我想这么做麽?都是你逼我的…你就在这睡一觉吧,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你会变得非常健忘……”
向穆此刻颅内已然痛得让他麻木,他孤独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力气说话,呼吸只剩微弱,困意逐渐袭来,就连面前黑影还一张一合近在咫尺的嘴唇都无法注意到了。
“我是不会让小蕙受到你们的威胁的。”男人的眼神指着他逐渐失去意识的脸,下出结论。
眼神逐渐涣散,意识模糊,男人狠狠踏地而去,向穆忽得挣扎起来,咬破了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了个“记”,然后真的倒在地板上睡着了。
醒来后早已月上东山,夜影迷离。院外早灯影憧憧,草间夏虫低鸣吟唱,掌灯的宫女来回往复去往何方,笑语涟涟处沉滞气氛打破,无人注意到昏暗的废弃宫殿内一人寥落的身影。
向穆是在此时醒来的。是身上喉间隐隐的痛让他微微皱眉,干呕片刻,他才慢慢靠着梁柱坐起来。
然后便是大脑迎来持久的空白。
根本记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一片恍惚挣扎要站起,却也颇花费了一番经历,低眉就看到了地上那自己手写的字,已然变作褐色。
“记”。要记什么?
仿佛擦亮某块石头生了火般,向逐廷恶狠狠的嘴脸一下子在脑内炸响,向穆连滚带爬在一旁的弃置木柜里翻倒,扯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又找来笔和墨,在上头写道“帝宫大侍卫与映山殿五娘娘有染,却…”忽觉不妥,撕碎了那张纸让其飞走,转而飞快画了个“回溯阵”(修真世家最基本的记事方法,回溯过多会得到反噬,会常常短暂失忆,此等反噬如遇被强行输下的忘灵将会使人记忆愈发紊乱),然后将白日里所见只是完完本本还原其中,他要记下这个男人的恶行,又怕日后真的遗忘太多,他又选择将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都存于此阵,包括来日要发生的事。
既然向逐廷决意要将自己的记忆抹去,那他只能将它们都封存在这个阵法里,如若以后自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还可以找来这本小册子寻个究竟,画完了阵法停笔那刻,脑子忽然又是一片空白。
他停笔静坐良久不知道自己在做何事,低首看着那册子上黑漆漆的阵法,总觉得那里面存了要事不可丢弃,合上揣着就扶着门走了出去,刚踏出一步月光就洒遍了全身。手掌下意识搂紧了那小册子,下意识回身望望后头的空殿,眯起眼他忽然起了疑惑,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好像今日真的发生了什么,而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呢?揣着怀里的册子他却完全不记得要去看它……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早上要给太子准备凉茶,后来就不知道了。
脖颈间又隐隐作痛,他伸手摸了摸,仍是不明所以。
卫柯这才明了,自己现在所看到的事情完全都是那时向穆就已然存放在阵法里的记忆。包括后来发生了何事,他会看到何物何景,都是他早就与此阵定下契约,要将自己所有的事情都记录下来,当然他的记性会因此而越来越差,这是造一个长期回溯阵不可避免的反噬。
神思不清的向穆回到东宫进到内殿看到太子扶于案上写画,忽然头部又隐隐作痛,捂着拍了几下被那人觉察,略带讶异的眼神迅速转来,接着便是深深的担忧:“今日你去哪了?我怎么都寻不到你。”
向穆踏进来捂着侧颅:“殿下…我今天去了哪…我有点头疼…”卫肃搁笔走来,双手按着向穆的肩膀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殿下我头好痛…”向穆又抽了鼻子,眼眶微微发红,头深深地低下来,不断重复道,“殿下,我头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卫肃一向视他如弟弟般惯着,此刻看他这副可怜模样也不由心痛,一直揽着他的肩膀不断轻轻拍打,又瞧见他脖上红印询问缘故,向穆只说不记得,抱着卫肃就想哭。卫肃唤来门外侍从为他找来灵药灵草,看着向穆吃了点东西才放心,让那人先去歇下,自己倒是心神不宁起来,隔着门看了他好多次。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向穆起来时精神明显好多了,头也不大痛,一切看似正常。卫肃询问起来昨日发生了何事,向穆只零星记得一点,说在宫里遇到个男人威胁自己掐自己脖子,至于什么原因他实在不记得了。卫肃还道是刺客,和父王禀告一通加强宫墙防卫,此事暂且算是翻篇。卫柯置身事外从来不知道向逐廷居然和向穆有如此过节,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宫里的日子随着天光照耀下排排树林移动的影子慢慢逝去,岁月撕过卫肃风华正茂春风得意的少年时代,转眼间来到建玄十七年,那个黑云压城风雨欲来的动荡前夕。建玄十八年,卫柯杀卫肃、卫奇二人,逼得卫林自杀,卫谨流放,几乎大部分卫琢与卫肃身边客卿与手下遭到绞杀,彼时金乌西坠群鸦漫天,卫柯抹一把颊边赤红,眸色里也染了赤红,轻飘飘对着众人的首级飞出一口唾液。“都是废人。”他蔑笑着。围绕着京城的河畔尸骸遍野,兀鹫常悬高顶,河水被染成红色…那时候天下仿若修罗地狱,而卫柯手提卫肃头颅踏上王座睥睨群雄的那一刹他们从这位年轻的王上眼里看到殿外燃烧的大火,愈烧愈烈。
于是他们也该知道,这场人间惨剧也会愈演愈烈。
而在那个风雨欲来的前一年,卫肃与卫柯的关系已然破裂。起因源于微不足道的小事,某天卫柯去太子殿找卫肃借本古籍来看,可忘了放在何处弄丢了。他也很焦急,找遍四周都没找到,想要向卫肃坦白赔礼,却被正巧路过的卫奇母妃刻薄相讥,帝后那时因为帝君经常不在宫中心情郁躁,便也和着二娘娘说了两句,因着当时卫柯无父无母势力微弱,她们两个妇人说话就难听了些,拿着他母妃出身与他的教养联系挂钩,说他从小丧母缺乏管教,句句暗里讥讽他永远不可能出人头地,当个亲王已然大福云云。
卫柯当时就恼了,加之那时他经历人生大变性情早不似孩童时般纯善,各种阴暗的念头过去,整个人便愈发低沉。隔天又恰好和卫奇在庭院里碰上,两人一言不合互讽良久,太子恰好见了便劝他不要将昨日之事放在心里,句句宽慰安抚,对卫奇倒是不曾多言。他那时心里都是暗的,看什么也都是暗的。他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虚伪与恶心,卫肃的伪善,卫奇的嚣张,帝后和二娘娘说的没错,那种什么都握不在自己手里的感受让他几乎发疯,凭什么只能他们来约束自己,管教自己,凭什么一切都是生来注定,他尊我卑,他强我弱。他扭头看着太子明媚的脸庞,那模样比自己温文睿智太多,风度翩翩锦衣优渥,头戴金冠腰悬金剑的样子昭彰他是这个修真帝国的储君,未来的王上,未来至高无上统治者,可凭什么自己不能是王上。
甫一想到他并没有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反而盯着太子,意味莫名地上下打量,从他的衣饰到配件,那眼神阴黢黢的,里头仿佛吐出几条鲜红的蛇信子,要立刻寄生在那名为权力的毒蛇身上,不死不休。是积压心底太久的阴郁渴望得到释放还是早已被这宫闱险恶折磨得不人不鬼,卫柯居然有点渴望看到面前之人垂死挣扎鲜血从断口处飞溅的模样。卫肃完全不知晓他所思所想,还在劝他不要放在心上,古籍找长老再做一本就是了,别太难过。他却古怪地笑了一声,微微低下头拜了拜,在卫肃不解的目光中转身走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和卫肃说过话,而是时常望着东宫的方向,神经质地在纸上又写又画。
回归那回溯阵最后的内容,时间飞快来到了建玄十七年。向穆自从那次短暂失忆至今记性倒没怎么经常出现差错,一切都在井然有序进行着的同时,他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也终将会被此刻偷窥着一切的卫柯翻找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