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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怜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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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子钦拎了两坛酒来到殿内。
卫柯正站在高台上撑着阑干极目远眺,那里是巍峨的山峦与成片的云层。山脚下层层叠叠的楼宇渐次排列,好一处巍巍盛世。只是天气阴沉地可怕,云卷云舒间斜风吹过,隐约有要下雨之意。他伸出一只手来遥遥招着若有若无拂上指尖的风,神情略显落寞。
权子钦在殿内转了一圈没看到他,通过廊道走上高台才瞧见他半片影子。他顺着那台阶往上走着,愈来愈近了,他看着那身影忽然觉得,卫柯比他想象的要成熟很多了,侧面看来百蝶金凤衣袍下隐约勾勒出成熟男人的体态轮廓,他这才意识过来自己面前之人已经不是那个时不时抱着他撒娇的少年,面前之人如今是江湖天下的王,万派之主,修真界的帝君了。
卫柯意识到有人来了,回头朝他看来。权子钦在他面前停下,看着那人有些乌青的眼下与越来越苍白的皮肤,开口竟不是此来的目的:“陛下,一定要注意身子。”
卫柯靠着阑干仿佛没有抓稳身子微微摇晃,又好像只是在随意地站着,模样介于轻佻与威严之间,语气颇有点从前卫奇的影子。他看着权子钦道:“你怎么来了?”目光扫到对方脚边的两坛酒,他又把身子转回去看着楼外:“想和孤喝酒?”
“今年陛下生辰当时宫内正逢动乱没来得及过,在下带了两坛酒来想与陛下共饮,算是补个庆祝。”卫柯忽然想到自己此前每次生辰面前之人都多多少少会带点外面的东西送给自己,而今年那时实在是他杀得太狠了,连自己生辰都不曾顾及。他瞅着那酒半晌,仿佛想到什么一样又盯着面前黑衣男人。
他盯着男人身上袍子绣的隐约鹤纹,陷入思索。微微一笑,他眼底又闪过一丝恻隐。抬手伸向权子钦,他骨节泛白掌心冰冷,隐约青筋缠绕手背掠过一道道浅沟。他用他那细瘦的指节轻轻为面前男人整理衣襟,又把他的发丝撩到耳后,言语里带了无人察觉的不舍:“好啊。”
卫柯和众人在宴会上喧闹一阵散席便要和权子钦单独用膳,谁也不准打扰。大殿里摆了两桌席,上来各种珍馐佳肴,水陆俱全。不是太明亮的烛火下,宫女上来舞了几轮,然后又如鱼一般退去。乐师抚起琴弦,卫柯就着那醉人的声乐静静看着面前男人挺拔的五官,坚硬的下颌弧度,跳跃的火苗映着那杯中残酒下喉,面前之人同样举杯饮尽。
“子钦,一晃八年了。”卫柯道。
权子钦点点头。是啊,他们认识八年了。初见时那么小一个孩子,如今称王与他同座对饮。他还记得那时,面前之人靠在他肩头一同看着月亮,那时卫柯问他什么是将来,他答到风月轮转,将来不过眨眼之间。如今看着面前之人,他是真的感觉此间不过眨眼一瞬。面前年轻帝王说到底还是个大孩子,脸部轮廓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眉眼清丽却有着落寞的弧度,下颌轮廓孤寂又单薄。他这些年一定很孤独吧。权子钦有着那纵横七年的心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说不出,也不可能说出。
卫柯终于尝出来这是权子钦当年有次偷偷给他尝的三白酒,他的记忆回闪当年,他偷偷抱着酒坛和侍卫少年待在映山殿院子角落无人的地方,你一勺我一勺,子钦哥后来不让他喝了,他还吊在对方肩上耍无赖,央求再给他喝一口,子钦哥没办法,又给他吃了很小一勺。亦或是那年初雪,子钦哥和他去后山放天灯,他们一起躺在雪地上双手合十,把稚嫩的心愿许给苍茫的夜空。他看见权子钦在他身边浅浅笑了,漆黑的目海里倒映天灯星点的亮色。现在,他又看着面前青年英气而稚嫩不再的面容,心绪就像被那天的晚风带走了一样。
回忆着回忆着,他的心里又是一阵酸麻。他忽然在想,要是有那么个人他选择永远都要相信,那么一定是权子钦。可是他马上就要做出伤害他的事,不是他不愿相信对方,而是因为这方王座不让他相信。
他盯着权子钦那张如此熟悉又令他心神动荡的俊脸,脸上神情一瞬间恍惚。默默低头饮着,他忽然对着面前一盘饭菜,猛地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来,然后整个身子向一旁歪去。
权子钦立马停了手上筷子猛地扑上前来,一把拉着卫柯的手腕。卫柯满口是血,前胸一片都被染红了,而且血液还在不断从嘴角流出,他侧倒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看向前方权子钦的方向。权子钦浑身颤抖疯狂地呼唤他的名字,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抱在胸前。
外头很快就涌来一群侍从将两人分开,权子钦一下子就被挤出包围圈之外,所有人众星捧月围着卫柯把他抬起,卫柯微微抬眸的时候看到两名修士立即一左一右将权子钦拿住了。
众人一路将他送到内殿中,刚被指来内殿服侍帝君起居的侍女阿玲便焦急地迎上来,被他一挥手停在原地。
“殿下!殿下怎么了?!”女人在看到他前襟的血迹惊呼不止,卫柯却挥退众人自己走在榻前坐下,抬手除了衣衫。
“孤没事。”他道。侍女将信将疑看着他,眼中恍然噙着泪。卫柯觉得有些烦躁抬眼瞪她一瞬,只见一滴豆大的物事在她面前滴落。
卫柯有了一瞬心软,这侍女并不知道他的计划,于是他招招手让侍女来到跟前忽得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抬手将那除去的外衫丢到她身上,卫柯压低声音命令道:“闻闻,不是孤的真血,”语调变得柔和而轻佻,“孤没事。”他随手推开侍女站起走开数步,没注意到身后榻上女人头颈低垂,面容已红得如同桃花。
他抬手叫来几人叽叽咕咕说了一通,没过一会侍从汇报,说是权侍卫想见他。卫柯让手下放权子钦回苍山阁却派几个帝宫人把守相当于把对方软禁,接连几天一直宣称身子太差卧床不起不能见。
权子钦自然每日都急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自从那天起他就没有睡过觉,每次闭上眼都是卫柯在自己面前吐血倒地的样子。很早之前他一直都在保护卫柯,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卫柯会因为自己而危在旦夕,而真正到了这一刻,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他是真的有些乱了心神。他喜欢卫柯,他怎么会在酒里下手脚,他也想不通为什么那酒中会有毒。自从出事后他被强制带回苍山阁被软禁,他一直都在担忧卫柯与自我检讨中度过,千思万虑间他想到无数种可能,就是完全没想到这是卫柯设的一个局。
此时的卫柯对外宣称在养病,此刻却好整以暇地坐在殿内窗边品一盏温茶,香炉袅袅青烟在身侧浮动,他的视线再次掠过台缘眺望遥远的地方,密林之后那座高耸的楼宇,匾额上书“苍山阁”三字。他已安排了重兵把守,却不是真的要关住权子钦,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完全是个乌龙,他戏耍了众人却戏耍不了自己。
他知道这次过后也许权子钦一定会知道真相,会伤心莫及失望莫及,更有可能与他翻脸为敌。一想到这他神情立马变得哀伤起来,他忽然明白了坐在高处的苦衷,他不想去管那么多是是非非,可脚踏的每一寸土地染过的鲜血都无疑在向他警示着,生在帝王家,万事不由己。最是无情是帝王,他真的不能去仔细衡量究竟是权子钦还是自己不择手段夺得的王位更重要一点。
这回恐怕真要让他的子钦哥伤心了。
权子钦坐立难安,一直跪坐在案前对着那盏香炉发呆。徐力慢慢走近,给他端来一碗汤面,低声道:“阁主,吃点东西吧,你已经在这跪一整日了。”
权子钦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徐力以为权子钦真的不会动那碗面了,后者突然端起面前大碗,囫囵就是连吞带咽。
“阁主,您慢点…”
权子钦吃着吃着,热气氤氲脸颊,端着碗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忽然就在那面汤里发出了含混的声音:“陛下,陛下若是有事…”
“陛下不会有事的。”徐力道。他虽然不知道事情原委,但是他也坚信权子钦不是害卫柯的凶手:“阁主,这幕后黑手另有其人,陛下能还你一个清白。”
“我倒希望如果真是我做的便好了。”权子钦忽然道。徐力下意识“嗯”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嗯?”
权子钦把碗放下,一字一句道:“这样我便知道凶犯,自己就了结自己。总比现下比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做要强。”
徐力看着他那表情仿若真的要是权子钦下的毒,他真的能自戕而死般。徐力眉头微微凝了一瞬,安慰般劝道:“陛下一定可以找到凶犯的。阁主你跟着陛下那么多年,他不会不顾念你们的旧情。”
权子钦低头,又是很久没说话。徐力远远瞧着他下巴生了一圈青黑胡茬,眼底一片乌青,这几天应该都没睡好。他收了碗悄悄掩门而去,估摸着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五日,陛下若是真的想惩治阁主应当早就动手,自己前两日还想着若是阁主真的被抓他还想去顶罪,现下看来帝宫那头竟是一点动作都没有。
帝君究竟如何了?子钦哥都这样每日茶不思饭不香,说明下手另有其人啊,不知帝君查出什么端倪没有?他这样焦虑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