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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刽子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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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柯很久都没有再召见过权子钦,仿若帝宫里任何事都不需要他插手一般,可他知道权子钦始终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默默看着自己。
时间很快就到了寒天飞白的日子。今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清晨出门满眼竟然都是银装素裹的山川。
权子钦真的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卫柯了,帝宫那一直传来消息说让他安心养身子,卫柯暂时指了苍山阁徐力在自己身边替自己做事,每次看着那人裹挟着寒风带着血腥气回到苍山阁的时候,他便知道帝宫那人今晚一定心情不错。每当这时他就会悄悄站在阁楼上一角阴影里眺望远处金碧辉煌的宫室,看着飞白漫天下那人是否形单影只亦或是怀抱美人朝外指点。在他体力恢复差不多的时候他便去宫里复命,一眼就瞥见宽大的游廊边雨雪纷纷,卫柯坐在廊下木椅上,身下是西域进贡的巨大一张镶金豹纹华毯子,那名叫阿玲的侍女靠在他一条腿上,正在给那人剥一只石榴吃。毯子伸出阶梯的地方覆盖厚厚白雪,一半承载二人缱绻世界,一旁暖黄色的宫灯下瞧上去仿若一幅画一样。
卫柯表情很享受似的,就着那宫女的手把石榴放在嘴里。嘴唇碰到宫女指尖那刻他轻轻咬了一口,散漫地笑。靠在身上的阿玲含羞低头勾起嘴角,一侧眸余光瞥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卫柯察觉腿上女人表情变了,连忙抬首看去,正正对上那黑衣男人幽黑的眸子。卫柯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随意招招手地让他过来,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在那奢华皮毯上坐下。
权子钦却在那站着没动,似乎在思索什么。阿玲察觉气氛的微妙,抬头看见卫柯也是一动不动盯着权子钦,两人都没说话两个男人目光似乎在空气里较劲一般汇聚,此时无声胜有声。过了一会,是权子钦的眸子慢慢低落,阿玲抬头瞥见卫柯嘴角还挂着随意的笑,看向别处目光像是胜者为王的喜悦:“子钦,你来了。”
“身子好些了么?”他拈起一颗石榴籽放在口里。年轻帝王的眸子远远看向廊外飞雪,一暖一冷的光芒汇聚在他两边侧脸,手里拎着一颗石榴送到身边女人嘴里,似乎真是个漫不经心的样子。可只有阿玲才能知道,帝王拈着石榴的手碰到她的唇边时究竟有多抖。
“回陛下,好些了。”权子钦道。
“那就好。”顿了顿,权子钦又道,“陛下身子还好么。”
“还行。”
两人又沉默一会。卫柯也不问他来干什么,权子钦忽然也不开口了,两人又僵了半晌,权子钦道一声“告辞”,转身离开。卫柯什么声音也没有,继续搂着怀里女人轻轻抚摸她散落在肩头的长发。等到余光里那黑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阿玲才察觉到身边的男人似是微微偏头,然后朝那侍卫消失的地方看去,出神了很久。
飞雪还在不断飘落着。
那件事仿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翻过一篇,谁也没有再多言一句。卫柯彻底将暴君之称坐实,他将自己看不惯又没有理由杀掉的的玄门掌门都发配去了遥远的南蛮北戎,拉拢了许多自己人形成小门派众星拱月围着帝宫,有兴趣就拉几个奴隶杀着玩,或者是把他们绑在木杆上让其他奴隶仆从玩射艺,谁准确射中心脏便可永远脱离奴籍;没兴趣就搂着女人在她们大腿上剥葡萄,看着漂亮乐师在他面前弹琴,他随手一扬洒出去一大把铜币。王宫外一时乌烟瘴气,宫内却是一片和气快乐。
那天他忽然起了兴致蒙着眼睛在浴池里拉着两三个宫女玩起你抓我我抓你的游戏,宫女雪白前襟大敞只披件薄衫,他却是披了件丝袍将胸口遮盖地严严实实,身下只着一条亵裤脸上盖一条红绸缎,追着一年纪较小的女子爬到池边就按住了那人细细的脚腕。身前传来女子的娇小,他也大笑着想往上搂住那女人的腰,脚下一滑堪堪松手却一不留神让那俏皮女子跑了。宫女爬上浴台“咯咯”欢笑着跑远,卫柯邪笑着一薅头发就抓瞎追了上去,感觉自己都扑腾到门外了忽然就拽住一片衣袖。
“抓住你了!”卫柯大声宣示着自己成果,一把扯下眼上覆带。他趴在地上,一手姿势没个正形眼神堪称下流色迷迷地往上扫去,表情立马就变了:“怎么是你?”
权子钦淡淡道:“陛下,你今晚说要见我的。”
卫柯脸上刹那收了笑意,一把扔了红绸带在额前烦躁地撩撩头发,又将外披拢了拢盖住锁骨下方就想从地上爬起来。可他全身湿漉,还没来得及站稳脚底就是一滑,顷刻要头脑朝后重重砸在地上时腰被人轻巧地揽住了。
权子钦俯身几乎是脸贴脸地看着他,距离那么近地把卫柯抱在怀里。两人都有一瞬的怔忡,卫柯立马借势站好又拢了拢头发,脸上轻佻的表情立马淡了,露出很早之前自己还是小少年时权子钦在他脸上见过的神色,茫然,惊讶,赧然。这种表情权子钦很久很久没见过了,然而那只是一瞬,卫柯又变作了刻薄阴冷的样子,眼尾耷下来给人一种满脑子都是算计与凶狠的模样。
“在下没找到你。陈公公说你在内殿,让我进去找找,我就来了。”顿了顿,权子钦道,“是在下唐突了。”
“无事。是那群蠢货不知道让你去外头候着。”卫柯无所谓地摆手,抬脚朝外头而去。权子钦立刻从边上拎来他的大氅为他披在身上:“陛下,冬日寒冷。”
卫柯拢了拢衣袖,回身看权子钦一瞬。语气终于是缓了下来:“子钦,我想和你聊聊。”
他们来到卫柯的内殿,在称帝后卫柯就搬离了映山殿,此时他住的地方是广德大殿侧廊后从前先帝的广明殿,敞亮又高大。卫柯在案前坐下,看着权子钦站在殿外脚步缓慢,便朝他招手:“你进来,从前多少次坐在一块,现在反而生疏了。”
权子钦于是抬脚进来站在他身边。卫柯点了香炉,袅袅青烟在案台升起,鼻腔有一瞬刺激。“坐啊。”他说。
权子钦便坐了。昏黄的灯下,青年的脸颊半明半暗,卫柯瞥着那看过无数遍的轮廓,那坚毅的鼻梁弧度,性感的下颌线条,忽然轻轻抬手伸去——却是掐灭一点点烛光。
在更加晦暗的烛火下,两人就这么诡异地并排坐着,沉默片刻。室内静地可怕,屋外飞雪与风的声音此刻在耳边那么清晰明朗。终于是卫柯开了口:“子钦,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么。”
权子钦抬眸一瞬,看到卫柯如同小兽一样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睛现在看上去是那么清澈啊,透亮到可以看得见远处的山川湖海,可谁知道它曾见过多少生杀血腥,多少尸骸遍野。此刻的明眸也许是用血洗就的,也许以后会见更多的鲜血。他没头没尾来了句:“陛下,你见过刽子手的眼睛么。”
卫柯显然不感兴趣般转回视线:“嗯?”
权子钦却道:“我见过最美的眼睛,就是刽子手的眼睛。”
这话听起来很怪,卫柯也没在意浅浅应了一声:“我说别的,你没别的想和我说么。”
权子钦道:“陛下,还记得那年我们在后山放灯么。”
“那时我们都许了一个愿望。”卫柯接着道,“你许了什么愿望?”
权子钦道:“实现一半了。”
卫柯知道他那说话讳莫如深的性子,索性自言自语道:“我的还没实现。”
权子钦看着他的侧脸,轻轻地温柔道:“要怎么才能实现呢。”
卫柯看着他的眉目:“我不知道。我觉得好难。”他的语气慢慢就变成了从前与权子钦闲话的样子,出口一刹却是半句真心:“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
一直都在等你,朝我回眸一刹。古寺楼台前,江山日月下,九重宫殿上,我在看你。他没说明白,听的人却是心中一咯噔。权子钦眼皮不易察觉得轻颤一下,心跳也漏了半拍。他何尝不是也在等,只是他等的是面前之人,而卫柯呢…他开口道:“陛下在等什么。”心中却无数期许听到那个答案,那个近在咫尺的答案,那个让他们关系从此翻开新篇章的一个答案。然而卫柯只是仿佛看穿权子钦内心一般淡淡道:“那你在等什么。”
权子钦也是缄口不言。两人隔着青烟对望着,好像互相都要把对方心思看穿,可是越过那表层的薄雾,更深的事情却那么神秘。卫柯想,你不愿意说,那我也不想说。权子钦则在想,他究竟心里怎么想的我。每个人都坚守阵地,每个人都不愿越界。于是他们只能是主仆,只能是君臣,仅此而已。谁也不愿先开口,谁也等不到结果。卫柯忽然有些恼火起来,他恨权子钦的少言,恨他的惜字如金,索性赌气一般忽然站起身来,他走到榻边就要开始脱外袍:“孤要歇息了,你走吧。”
权子钦有些恍惚地站起转身,卫柯目送他走远,忽然狠狠在榻边用拳头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