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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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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鬼界。至人间时,正是大雨倾。
他换了一种姿势抱人,打着伞在雨中走。秋邙其实比一般的孩子要瘦小许多,仍记容朝最后的那一句话。
可他明知凡人寿短,却为何要相救。
许潇远并不明白。
……
“你是何人?”章悯抱着一小箱的金条,正准备关门,却瞥见寝殿里边有一人坐着。不禁问起。
“你好大的胆子。私自在人间关押怨气过重的鬼也就罢了,你还放出来伤人?”那人声冷不丁地将话抛出。
章悯闻声,眼神中却划过一丝狡黠。
“你是…尊王?那不过一介凡人,何须如此气愤?”章悯不认得这人,更不识那尊王何貌。所以就将来人当作了鬼界的王。
只是为这一事惊动鬼王,未免说不过去。
“行啊。自今日起,鬼界收回你在这儿得来的寿数,让你也做一做凡人。”来人是容朝为数不多的心腹,所以训起人来的模样倒还真跟容朝学了个十足十。
“你凭什么?”他终于微怒,但又不敢大声喝道。
“就凭,如今这鬼界我最大。”他挑眉笑道,既是将他当作了容朝,何不再吓吓他。不过容朝似乎并没有打算这么做,可谁叫他如今正在气头之上呢?
章悯闻言被吓得瘫坐在地。那箱金条也随之摔了一地。
来人瞥了一眼,似乎觉得这个章悯还挺好玩的。
“罢了,瞧你胆儿这般小,还和鬼界做买卖呢。珀罗城还剩几只怨鬼,都一并送到鬼界去。另外,百年之内,与我鬼界交易任何,价都得免收一半。”
他说着,起身往章悯那儿走去。又揭开章悯那张面具。
而那张脸,要他的话来说,简直惊为天人。
“不过。万万不能提起我来。”他勾了勾章悯的下颌,深幽的绿瞳在这个人的脸上打量着。
章悯自然没有想到眼前的鬼王居然有这癖好。
“其实我并不是尊王。但你也应当明白,魔尊是尊王的哥哥。尊王这会儿还气着呢。”他见章悯怔愣,便是凑近前去,轻声道。带着笑意。
章悯听后是更怔了,晏凝渊确实是成神之后坠魔的。所以鬼王是他在人间的兄弟吗?也没听过啊。
晏凝渊不是只有一个哥哥吗?他跟容朝能是什么关系?
“我很喜欢章城主这般样子的,下次见。”他的声,比起来时好似不曾变化。章悯则是嘴角一抽。
人间的雨水洗了一夜。许潇远随便找了一间旧屋。可能因为太旧,他在里边收拾了一会儿。
秋邙还在睡。
不仅如此,他的额还烫得惊人。他随手将屋子变化了一番。
将秋邙抱到了榻上,沾了湿毛巾放到他的额上。
小儿的眉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似乎极其难受。
“阿邙。”他轻声唤了一句,回想起曾见过的那些妇人是如何哄孩子的。可是啊,他自记事起,便是没有母亲的。
所以,这倒叫他犯了难。
“楚厌清?”正要开口时,他瞥到了一只白影。看过去的时候却一下子站了起来。
这道看起来,似乎只是虚影啊。
“前辈,你将他抱起,轻轻晃着就好。谢谢了。”而那虚影在于他对视的时候,便道了声。
许潇远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终是没有问出口来。
后还是照做了。
那道虚影只是守在一旁。看着秋邙,不想竟如此瘦弱,他实在不敢再往下想。
或是病痛折苦,或是死于他人刀剑之下。他的每一世,是否都如此?是否永远都会是这样。
他的心,顿时有些痛感。
可偏偏,他回来是任何人都忌惮的。
“天帝不肯放你吗?”他轻轻地晃着。
可能是闲了,又开口问着楚厌清。也不知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是我自己不愿走。原本身为一个神,就不应去碰禁术。但我不后悔。”他的影像是在水面倒映出来的一样。
其实这还是他那一面水镜之功。
“看来我这小师弟,还真是遇上好人了。只是这般…不知是喜还是悲了。”他甚至都没再抬眼去看一旁的虚影。
虚影也只是静静地待在那儿。
其实也瞧不大清五官。
那夜过后,秋邙的烧退了不少。反倒是有了咳疾。
许潇远没再带着他四处走了,而是在一座小镇上安了居。白日里,许潇远就做些灯,入夜便拿出去卖。
秋邙有时会跟着一块出门。但有时也会因为身子畏寒而不敢出去,在家中,他也会做些花灯河灯。
许潇远没打算在秋邙面前用自己原本的样貌。故而一直都是老者的模样。
就这样,他们在镇上过了差不多五年。大概是年后三四个月,秋邙就开始咳血了。
一次较一次更为严重。许潇远成日也是皱着眉头,好歹这么久了,他也断不是一点情都没有。
“近年关了,阿邙。你是不是也该十五了。”他捋了捋自己的花白胡子,自己本来年纪就不小,可是装起老者来就是有些不大像。
“阿爹。年后还有一月我才十五,阿娘告诉我了,我是二月初出世的。”秋邙的脸色发白,他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
只依稀记得阿爹带他走过好多路。
“那也是十五。我今年为你添一件新衣吧,就图个热闹。”他露出了一抹怅笑,明知自己不该改变什么,却还是将秋邙捡了来。
也没想养了这么久,居然还真的将他当作了亲人。
秋邙没有再说话,觉得喉间稍痒。便去倒了杯水来喝。
屋外下着白花花的雪。秋邙觉得冷了,也就将那窗给关上了。
许潇远倒是不觉冻手。河水被冻上了,他也就没有做河灯了,只是零零散散地做了些花灯。毕竟新年了嘛,总有人喜欢这些灯的。
岁除那日。许潇远一早就将肉扔到锅中炖,放了许多水。而后又去镇上的衣铺子取新衣。
本来他是想着自己给秋邙制一身的,可试过几次之后,都是以失败而终。索□□给衣铺子的人。
新衣是青色的,好像秋邙也很喜欢青衣。
他推开门,秋邙却还没起来。屋子里边过于静,让许潇远的心中不禁起了一阵寒意。
这种感觉,他许多年前就经历过一次了。
像是在意之人将死。
“阿邙。”他唤了一声,却久久不见回应。
往里间走,见秋邙整个人蜷在榻上。还好,尚有一息微弱。
“阿邙,锅中炖着肉。还有新衣,我拿回来了,你穿上让我看看可好?”
榻上的人闻声艰难地睁开眼来。看着许潇远,想要坐起来,却觉得浑身都疼。
“阿爹……”他喃道。
“饿了吗?这新衣就放这儿了,我现下都闻到肉香了,一会儿来吃饭。”许潇远说罢,便缓缓转身出了去。
秋邙“嗯”了声,忍着痛意坐了起来。看了那青衣一眼。
好像,挺好的。只是他如今竟也有了一丝的不舍。
恨他的人他转身便能忘了,可是对他好他的人,他却怎么都不敢忘。像是至亲仍在世上,他不舍就这么撇下。
“咳咳咳…”喉间又一阵血腥味,实在难受。
或许是怕新衣染上血,他就没打算穿。
苍白的手撩开了门帘,见外边的许潇远正忙着烧菜。他想都没想,直接就走了过去。
“阿爹,我帮你。”
许潇远闻声拧紧了眉心来,又立刻转身。
“别出来了。这儿冻人,回头你的病要更重了,听话。”秋邙如今看来,与晏凝渊稍有些相似了。是肤色。
说肤白若雪不大对。因为那是接近于死人的白,瘆人的那种。
秋邙倒还是听话,就待在屋子里头了。许潇远烧了好几道菜,还炖了汤。
就当是补一补吧。秋邙作为一个凡人,这样瘆人怎么成呢?
午时正好逢一场大雪,许潇远坐在屋里头。其实这些菜自出锅时就差不多要凉了。
秋邙这会儿只是喝着汤。不知道是不饿还是别的什么,他有些不大想吃。
站起身来,正想说什么,却不想一阵晕眩感袭来,竟直直地倒了下去。
许潇远赶忙将他弄了起来。看来这年也没这么好过了。
也有可能,他的命就在这几日了。
罢了。
秋邙这一睡,入夜了才醒。醒来时,面色还要白上了一圈,唇干裂,带着血。睁眼就是看着许潇远。
有些呆滞。
“我记得,捡到你的那天,你的脸看起来脏脏的。眼睛却比周围任何的人都干净,包括我。”许潇远摸着他的额,不烫。
却是过于冰凉。
“阿爹。我有话很想问你。”他看着许潇远许久,终于等到喉间舒服了些,才开口。
“阿邙说便是。”
他道。
“你是不是神仙啊?”许潇远闻声怔住了。
或许秋邙没有忘记过珀罗那一眼的变化。或许他那几日的浑浑噩噩间,早已将自己的模样给记下了。
“你初见我的那日,找的那间破茅房,其实是我自小住着的地方。在遇到阿爹之前,屋子是不能遮风避雨的,夏日可能会有蛇从上边爬下来,而冬日则是自上边飘雪下来。”他看着许潇远,这个人好像也永远都不会老一样。
只是屋中老者闻此声不再说话。
他没想到,原来是这么巧吗?
“母亲走后,我大哭了三日。如今我重病,也应当是母亲太过于思念吧。”秋邙好像觉着不那么疼了。他想要坐起来,是不是快要子时了。
外边的雪已经停了,但终归还是彻骨的寒。他又瞥了那头搁的青衣一眼。
罢了。怕弄脏新的衣物。
“傻孩子。”
“阿爹,我想到外边看看。感觉现下不是很疼了。”他想要许潇远点头,若是他摇头的话,自己便也不出去吧。
许潇远终于还是无奈。点了点头。
能御寒的衣物他都拿来给秋邙披上了。
搀着他往外边走去,能感到秋邙的手究竟是有多硌。不过,没走几步,秋邙就松了手。
“阿爹能变回原本的样子吗?我想看看。”
许潇远还是依着。人之将死,所求有应,方能无憾。
“阿邙,你会怨我不救你吗?”他忽地开口问道。既然秋邙早已经猜到了,那会不会有此疑。
“阿爹是神仙。而且爹爹也带过我走过很多地方,怎么会是不救呢?”秋邙笑了笑。却不再有下一句。
许潇远却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这孩子,其实与他最初见到的小师弟是相像的,但又不完全是一样。
“快要子时了,阿邙。”许潇远抬眼看着天。
“是啊…”但是,他好像再撑不下去了。在站不稳的那一瞬,许潇远察觉到了,也将他接住了。
许潇远抱了一会儿,才觉秋邙的鼻息停了。
他终于是撑不到新年的子时,他的病也是过于重了。许潇远不禁叹了一声,陪着他不到六年的孩子,如今就这样走了。
“阿邙。”许潇远看着他的脸,愣了许久终于是开了口。也许是生死看淡,也许是他明白,就算是这一世的晏凝渊死了,那也还有下一世的他。
……可是,谁又还能是秋邙呢?
正想着,外头突然传来欢闹声。万家同庆,而他抱着那具如同雪一样冰冷的尸身,坐在了雪地之上。
不知在想什么。
也许是这一趟,他走错了。
呆坐院前许久,直到天色差不多亮,他才站起来。毕竟不是晏凝渊,尸身不可能做到不腐。
再想之。人死之后,都是要下葬的。他想罢,手中便燃起了一团火。
那日之后,许潇远就离开了那座小镇。
他抱着一罐骨灰,走了很远的路。却也不知是否巧合,他竟又走到了那棵玉兰下。如今尚未开花。
荒地之中,久无雨至。确实是个埋骨的好地方。
他顿了顿足,随后便开始挖起了地来。土有些干涸,不过于他而言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可能还觉得少了些什么,他便在此处立了块石碑。上边写着几个大字:
亡子秋邙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