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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所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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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凝渊赤足踩在了碎石路上。回来时不免沾了风尘,于是便先将身上的衣物换了才来。
整个人都站在门前,手紧了拳又松。不时有咳声传入晏凝渊耳中,他又紧着去弄了碗汤药来。
推门时,竟是一下开了。迟肃情并未上锁。里边少了好些药味,或是说,根本就没了药味。
“不是说了,这几日不必送药来吗。”那人似乎嗅到了药味,语气沉下了几分来。
晏凝渊停在门那儿,他特意穿了一身素青来,高束着发。仿若与迟肃情初见时,但二人再不像初见时那般模样。
年岁最易磨人,谁也一般。躲不掉。
“师兄。”他闷闷地道了声。
“怎么了?”迟肃情闻声一怔,又回过身来,似乎有一丝不确信。
晏凝渊怎的会来?
后想来也对,这儿一有事,晏凝渊总能第一个知晓。如今回来,也应当是为了那件事。
“听他们说,你的病重了,不肯医。”
“听谁说的。”他笑着,将手中的信纸揉皱。
在晏凝渊眼前,将纸扔到了地上。但谁都没打算将其拾起。
“听谁都说了。”晏凝渊将汤药放下,迟肃情闻言更是缄默下来。手微微颤着,却是不易让人瞧见的。
他从来都觉着亏欠晏凝渊太多。也不便再多叨扰他。
案上杂乱,现下还多挤了碗药。晏凝渊的目光停到了一根尤为明显的银刺上边。
“我活得够久了。”
晏凝渊终于还是将视线移到了迟肃情那儿,面色仍旧淡漠。也未转过身。
“我想,有的时候,身死,并非真正的离开。被人忘了的,那才真正算是。”如此无人记,倒也不如就这般死了更好。
“我记得师兄。还有好多人,其实都记得师兄。”
晏凝渊看着仍旧冒着丝丝热气的汤药,整个人愈发木讷。
迟肃情在后边看着,想到师尊将这小师弟带回山上的那一年。
“让我想起了,那年带着小师弟在山脚下逛,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街上的甜食。”
他好似记得,那时的小师弟,与现下的并不一样。
那时的他,想要什么都是写在了脸上的,也不太会藏事。而如今的……
“如今小师弟,不爱吃甜了。”晏凝渊习惯了话里不掺杂任何情绪。
“口是心非。”迟肃情看着那碗药,想着味苦。还是不喝罢了。
许多年都这样过来了,也不差这一碗。
“师兄。”
“……咳咳。”迟肃情咳着,唇干裂。有血丝冒出。
他捏紧了手,目光似不经意地往案上某处瞧去。
“我不愿累你。为你添上哪怕是一点烦忧,我都觉着心不安。”
“可是师兄,那年我身死符氏手中,是你将我带回去,我才得以活下来。没有你,便也不会有今日之晏凝渊。”晏凝渊的话语忽地冷了下来。
迟肃情的话,或许是真的伤了他。
“我想的,其实一直是承曜。我知晓你的苦楚,也不会劝你什么,只是,我并不想累你。”
迟肃情缓缓又看向了他,眼底藏了一丝不明之意。
晏凝渊也终于转过了身来。
“说了这般多,那师兄能否告知我,是见过谁了?”晏凝渊很笃定地说了句,让迟肃情的脸上白上了一层。
见过谁?
“承曜。”
“我从来都多疑,师兄。”晏凝渊那一双好看到了极致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
“是符源。”
如此,倒也不想麻烦。
青衣闻声也并无太多惊奇,只是将那目光收了起来。
“我记得,师兄与那时的符氏皇族,有亲。”
“我的姑母,便是符源生母。其早亡。”迟肃情的话语中有一丝惋惜,却并不全是。更多的,像是无奈。
“他来寻你作甚。”
“他与我说,我的父亲母亲,其实都还未过世。他要我杀了…晏凝渊。”迟肃情的目光瞥向了案上的一根粗刺。他颤颤巍巍地拿起了。
“此物名唤——散魂。是难得一至宝炼制而成,仅能用一次。”
青衣不动,只是瞧着前人手颤巍将东西拿起。如此一来,倒是能顺了谁人的心意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那人竟会用迟肃情杀他。
“我惜命。但若是师兄动手,我亦是不会有憾。”晏凝渊走近了迟肃情的身旁,阖上眸。
迟肃情的手依旧发着颤,昔日那张脸以万种模样呈现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多年来,他以兄长自居,可如今,却要亲自将这弟弟送走。
“…师兄,我好痛……”
青稚的声在回响,眼前是当年晏承曜的脸。上边沾满了血。
他同样,阖上了眸。还是将那粗刺扎了进去。
惨白的面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究其意,却味苦。
手上牵着的人,终究不过影模糊。
“其实我知晓,我的爹娘早不在了。但是隔着这份亲缘,我不得不这般做。符源,其实也算是我的亲弟弟了。”
缓舒开了眸,此次一别,再无相见时。
如枯槁般的手抚上了青衣的脸庞,晏凝渊猛地睁开了眼。那枚粗刺就扎在迟肃情的心口上,血不止。
多年术法维持的样貌也不复存在。他看着晏凝渊面上少有的惊恐之色,无意间露出了一抹笑来。
仿若那年,他的迟来,让小师弟失去了心。面上也应当是有惊恐之色。
“散魂散魂,散的不过是,来生不再。”他缓缓将那只手收回,困于人间多年,奈何今日过于突然。原也很想,好好与他说说话的。
“师兄……”
“寻到了他们,记得替我……问声好。”
“你明明可以亲口说。”晏凝渊闷着声,眸中有些酸。
“便是罢了。无人记我迟肃情。”
他出殿门时,恰逢一抹初阳色。赤足踩在碎石上,却始终不同来时路。
几日下来,他都不曾往人间去。只在魔界,再多便是自己的殿中。
整个人都像是变了模样,神情比起以往,更要淡漠。一身黑袍素色。
但他也从不记得,自己是个有情之人。他对谁人的死,都应当是满不在乎的才对。究竟是何时,他变得不像晏凝渊了?
忽地殿门被人推开了,晏凝渊仍旧盯着眼前。地上有白瓣,也不知是何时,他习惯了瞧见这般模样。
是因为楚厌清吗?
那人进来时变褪掉了那一身幻术,他是“借”着晏凝渊的样貌进来的。外边的人自然不敢多拦他。
“何必来此扰我清静。”
“他不……在了?”他折来一朵白花,放到了晏凝渊的案上。动作极轻。
“我想知晓,是谁做的。”他知晓,在晏凝渊这儿,迟肃情不可能会出这种事。也不信,迟肃情会一心寻死。
“如今这世上,与他有血亲的人。”晏凝渊淡淡一声。
并不难猜。
“符氏……符源?”
晏凝渊不答,只是看着他的脚下。玉兰的瓣都被他避了去。
他很少着白衣,晏凝渊见到时,还稍皱了会儿眉。但也并非过于在意。
转而又将视线挪了回来。
“我在意的人,最后都因我而死。阿娘如此,权殿同迟肃情也是。”
“不是还有楚厌清?”那人闻言勾起了唇,言语像是刻意。
“你提他做甚。”晏凝渊眼神扫了过来,那是毫不掩饰的戾。
“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你留不住的事物,太多。你所在意,不是为你而死,便是背叛。”其言外之意,不过是楚厌清终不会属于他。
当然,秦玄夜可不能让楚厌清死了。
他这回,只想让晏凝渊退一步。这样,他二人都各自安好,谁也不用管着谁。
“滚出去。”声沉。秦玄夜便是不久留,大步往外边走了出去。
晏凝渊的手发着颤,他在怕。怕方才所言。
也许,他真的留不住人。若是楚厌清死了,他大致不能再像上次一样了。
“我想护住的,终究不得愿。楚厌清,你能教教我吗?”他苍白的手心中,躺着一瓣白。
楚厌清的模样,已经不再是他能捉住的了。他每每这般想,亦怨世之不公,或许,他真正得以活下去,是靠着恨意的堆叠。
多年之后,谁又会想起谁来。不会了。
手微倾,白瓣缓缓落下。桃眸盯着紧,直至其落到了地。
晏凝渊才起了身来,往外走去。殿中余一地白瓣,同那案上一朵与之格格不入的白花。
秦玄夜出来后便是换了副神情,寡淡得与晏凝渊有些许相像。走进了一座庙,停下来瞧着那神像。闻身后有声,他索性转过了身去。
“上神。”符源想来是在这儿等了许久。此刻也仍是一张笑脸。
“你去找迟肃情了?”不过秦玄夜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迟肃情的事,他可记了一路呢。
“上神,只要能除去您的心腹大患,我什么事都能做。”
他的笑愈发让秦玄夜感到刺目。
“你知晓晏凝渊不会还手。可你知不知道,迟肃情一样不会对晏凝渊动手,最后,也只有迟肃情会死。”
“上神好似很在意迟肃情那个病秧子啊。”符源当然知晓,只是解决谁,于他而言,并无什么。
他只是想明白,于晏凝渊而言,迟肃情的情意究竟多重。若是能顺手解决了晏凝渊,也挺好。
毕竟那样还能折损秦玄夜的大半修为。
秦玄夜捏紧了拳,眼上布着红丝。
“我早就不该留你。”
符源闻声嗤笑着,像是隐忍许久的丢了一句话出来。
“我还正想问你,你到底给我哥哥吃的什么。”
“哼,现在才来问我。你哥哥,怕早就是要不行了吧。”是秦玄夜忘了,符源亦是知晓迟肃情下落的。他憎自己没早想到,而是只顾着楚厌清去了。
“你同他们,根本就是一路人。我的错信,致使族人遭万劫不复之灾。”
“就折了这一个迟肃情,你们死千百回都不够。”秦玄夜用术法凝了一根银针,眼底映着殷红。面上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
“虚伪至极。”符源想走,却被秦玄夜的符捉住了。生生摁在地上,双膝一声脆响。
“你竟还想让我跪你!?哈哈哈哈……”
“聒噪。”秦玄夜冷声道,并将那枚银针打入了符源的额心。那人的意识很快便淡了下来。也安静了许多。
秦玄夜乜着他,唤出了一张符纸来。后又将自己的手指弄破,用那血在上边写着什么,最后一并打入了符源的身上。
“忘了今日吧,符氏。作为你最后的用途。”
原本制着符源的那些符松开了,他便是重重地倒了下去。
秦玄夜盯着自己的指,似乎不打算立即将其愈合。最后再回眸瞧了那神像一眼,确实,丑得不像话了。
一人走出庙,又在门上边画了一个符。次日晨醒,庙中一切,也都如初罢了。至于符源,自有人会替他秦玄夜动手。
不知多久,又行至楚厌清那儿。他瞧见白衣正靠坐窗上,极其像往日青衣模样。
秦玄夜躲在树后,就这般窥着。有那么一瞬,他竟觉着,方才弄破了的手指有了一丝痛意。
他的眼中不觉泛起酸意,却不知是从何起。像是什么,触之而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