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龙引》巩书游

19、地下厅：开启篇章

　　楚熙心里怎么想的？

　　他既想要护着人类，又希望这团火焰越烧越旺，引来大战。很矛盾啊，他想，如果真的有一场战争，他定身先士卒。

　　但无论如何他怎么想，罗队相信了他一心为民的说辞，答应出手取回鲛人，也让楚熙参与。

　　青郡与溏郡位置相邻，同样春天和秋天很短，让楚熙的生辰日卡在夏末秋初。秋季是萧瑟的风吹荡落叶，有诗意些便是无边落木萧萧下，是个相当悲情的时分，而楚熙便是这个季节出生的。

　　楚熙的生辰日没人来祝贺，也没人敢，他失去了家乡、失去了父母，并没有什么可庆祝的。楚怀适是那么说的，“熙儿去——那边拜祭阿洪和嫂子……可好？” 每一年生辰日，他都会来墓地，拜祭父母。

　　楚熙不会违背楚怀适，如今他寄人篱下，他完全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楚九、青郡王府、青郡……他又可以去哪里，没人会理睬他这个孤寡无依的少年。

　　楚熙带上祭品来到楚怀适盖好的溏郡墓——是紫煞当时带回的尸首，全被埋在地里，无论如何这对楚熙都是更添伤害的存在。楚熙是不太愿意来此地的，尽管这里有他的父母与许许多多的回忆，可他如今是完全不敢回想当年的任何事。

　　梦里的一具具尸首，他当年分明来不及看到所有人死去，可是却仿佛灵魂出了窍，他看见溏郡水面漂浮的尸体、被摧毁的溏郡王府、碎了的玉箫……

　　“我好冷……”

　　“熙儿，这里全是血水，我无法呼吸，快救救我……”

　　“熙儿，地狱好冷，你快来殉我……”

　　楚熙记得那时他刚大病初愈，他来到溏郡墓，同样听到这些声音。当时十一岁的他猛然一颤，盯着墓碑上的字吓出一身冷汗。秋季的风大，也是凄凉的，风吹来的声音也异常大，“你听见了吗？”

　　那时小德打扫着落叶，听见楚熙的声音便一愣，“什么？”

　　楚熙猛地站起身后退了几步，他站在原地像是被那一句句话语钉在原处，“……没什么，我们回去了。”

　　小德一愣，“等、等等！公子！” 他连忙跟上楚熙的脚步，独留一片清净之地。

　　那时楚熙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忽然觉得好冷好冷，忍不住用双手拥紧了自己，他近乎是用跑的回到青郡王府的。“是因为……我不能替你们申冤吗？你们一定很恨我。”

　　那时候他总被魔魇吓着，每回便被惊出一身冷汗。楚熙不在地狱，却仿佛已经成了地狱中人，他一直觉得也许只有杀了鲛人族，那溏郡子民才能安息，他也才能解脱。

　　楚熙曾经梦见了白云与蓝天，他踏在白云间，踏不到实地的他感觉很害怕、惊慌失措。向上，是无穷无尽的蓝天，曙光隐藏在看不到的尽头，没人可以救他，他动弹不得，他很害怕自己一脚踩空，一种身不由己的恐惧。“为何不让我死……？”

　　但是现在的楚熙便只是听着，然后放一束花、打扫坟墓四周。安静地完成了一切，楚熙才跪在他父王与母妃的墓前。

　　父王，母妃。

　　你们现在在哪？投胎转世了吗？还记得熙儿吗？

　　……很惭愧，溏郡现在……始终没办法打开城门。

　　这很诡异，城门之间肯定有缝隙，可是从来没有水溢出来，这很明显是鲛人干的。

　　他——那个骗子应该要来了，我真的很想杀了他。若这次捉不住他，我觉得，朱雀国真的会出大事。保佑我，父王、母妃，我会为你们报复，为溏郡博得公道。

　　楚熙上了一柱香，心里乱糟糟的，对自己现在的方向感到彷徨，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他可能把自己的命搭上，鲛人实在太可怕了。但——他必须这么干。可能他作为溏郡唯一的幸存者，他无法脱身，也无法置身事外。

　　楚熙与罗队顺利解决青郡楚青县的事后，罗队便离开了。但过了几日，罗队又突然找上楚熙，他带上所有青郡鲛灾负责人来了，一共一百人。罗队面色凝重，“刘青县城南小屋地下厅。这个地下厅是怎么回事？”

　　楚熙曾经去过，地下厅建造在地下，装潢奢靡又非常庞大，也许是连接了整个刘青县的地下。地下厅有大赌场，也有窑子，陆生鲛人和被捉的深海鲛人被迫在里头做事，终年不见天日。

　　同样，对楚熙和鲛灾部而言，这地下厅太可怖了，水深不易淌，肯定是根深蒂固。深海鲛人一定会来此，然后那些人碰上深海鲛人——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所以，他们必须先深海鲛人一步解决地下厅的事。

　　楚熙答应了他们来到刘青县城南小屋地下厅，这里较隐蔽，有人问：“直接闯入不行？”

　　罗队回道：“人数众多，且人们不知哪些是鲛人伪装，容易引起恐慌，目标丢失。” 于是人们乔装打扮一番，才进去。

　　这间破烂小屋里有个男人坐着，就像他们私闯了个民宅，而这个坐在干草上的男人看见来人就拿着扫帚作势要打人，“此屋是民宅！滚滚滚！”

　　罗队听过楚熙说的，于是凑近对男人道：“财源此屋来。” 他们在对暗号呢。于是男人带上几人把地上的草堆拨开，竟有暗门！几十人就分批下去，而楚熙与罗队还有四人便先顺着阶梯下。

　　十五岁的楚熙已经很高了，站在人群里并不矮，但与罗队这个身材高大的比起来就矮了点。虽然他并未完全发育，但他看着成熟，所以不会被认为年龄小。而当他一进去，就有好几个人凑上来围着楚熙。楚熙知道这些都是鲛人，上次他来的时候也很多鲛人围着他，他怀疑自己招鲛人。而且——每一回他杀鲛人，他们会一脸不可置信，然后说他是背叛者。楚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这些鲛人长相极优，由于不会人类语言，地下厅称她们哑妓——除了赌场，也有招待客户，那种不正常的招待。

　　“这里有很多鲛人，这些还只是表面，要当心。” 罗队还是不敢让楚熙出事，所以让楚熙付了些钱，然后带上跟随他的鲛人到“小房间”。鲛灾部的人便混在赌场，然后去寻找更深层的秘密。

　　小房间里，甜腻腻的味道在房中散开，楚熙坐在床榻上，然后拿着盛满葡萄酒的酒杯慢慢地一口一口抿。他在等，鲛灾部的人如果引起动静，他就可以把鲛人带出去，反正乱都乱了，不差他。如果鲛灾部的人没引起动静，他就把鲛人留下，当花了冤枉钱。

　　楚熙眉目狭长，稳重而成熟，有种天塌下来都可以面无表情的模样。一身黑衣，头发用黑绸带高束，冷峻至极。他骨相锋利，是具攻击性的容貌。楚熙的眸子黑得发紫，冰冷刺骨，没什么人敢直视他的眼睛，所以他总是垂着眸。但那些鲛人却喜欢他，给他倒酒、唱歌、跳舞。

　　楚熙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甚至因为没有其他人在场，他也懒得笑。他留了心去听四周的声音，但除了——那些声音以外，他听不见鲛灾部的动静。

　　这些日子，楚熙与罗队他们还算熟了些，他让书烟他们自己处理，而楚熙便与鲛灾部他们一同行动。罗队他们相信了楚熙，但楚熙还是没有暴露自己的势力。如今楚熙独一人身在此地，他想了想，干坐着也不好，所以拿出了箫来吹，鲛人们就更开心了。

　　突然，一个一直安静给倒酒的鲛人忽然开口，“你身上有我族的味道。” 楚熙一愣，睁开眼睛，放下箫望向了她。女鲛人一身粉衣，看着楚熙，“是阿勒海王族的味道，你跟阿勒海王族有什么关系？”

　　“哦？” 楚熙自从溏郡覆灭就对鲛人这种生物特别反感，选择救出鲛人送到鲛灾部也不过是为了护青郡周全。但此时楚熙来了兴趣，他追问，“阿勒海王族吗？你可闻得出是何人的气味？” 女鲛人垂下了头，也许她后悔开口了。

　　楚熙等不来回应却已心中有数，他继续吹箫一直等到早晨都没动静，于是楚熙才停下，然后去与鲛灾部的人碰面。小屋外，他们又一同走了一段距离，罗队才白着一张脸道：“地下厅太大了，恐怕要从军队调人来。” 楚熙也认同。

　　两个男人——阿杰和阿贵，也是一开始楚熙遇到的两位，他俩平时就是活宝，这时也罕见地不怎么说话。阿杰终于忍不住道：“鲛灾部……鲛人贼真的错了吗？”

　　罗队瞪了他一眼，“这种话别乱说。”

　　“本来就是嘛，要想也是我们人类先伤害它们的……”

　　“阿杰！”

　　看来他们看到了些事。

　　楚熙的脑子忽然闪过一些画面——洪水倾泻而下，有很多杂乱的声音，周围的人在喊叫，感觉比洪水声更为响亮，然后……鲛人、鲛人杀了人。鲜血流淌在洪水中，染红了溏郡，树木纷纷倒下，泥巴与水混合着分外恶心。烈日当空，几具尸体被摆放在地，是恶臭的，是令人望而生怖的，是他的父王、母妃、家乡，永远回不去的——

　　“鲛人也——” 楚熙蓦地噤声，他不想同外人说那么多，但还是忍不住冷冷道了句，“鲛人同样伤害许多无辜的人类。” 在场的人们皆知楚熙所经历，自然不敢再多言。楚熙觉得脑子一阵刺痛，他揉了揉眉，别想了，别再想了……

　　阿贵担忧地开口问：“……公子可是累了？”

　　楚熙回过神，他又忽然想起什么，“还行——啊呀，我该去学堂了。” 几人愣了一会儿。

　　楚熙有些不解，“怎么了？”

　　阿贵忍不住笑了，“很突兀啊王子，您不说都以为您及冠了。”

　　楚熙笑了笑，“我就当是赞美了，谢谢。” 之后这位刚刚窝在赌场里美人堆的王子，背上小书篓赶着上学去了。毕竟——他没让伯父和姨母知道他和鲛灾部扯上关系。

　　近来，楚怀适有点不安，也许是他瞒不上交鲛人的原因。他去小屋看的时候，两条鲛人没了，而恰好这个时间是鲛灾部的人来了，他害怕自己被参，但似乎没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暴露。

　　那两条鲛人是深海鲛人，没有鲛珠，但他要驯服了都很困难，养了十多年了，没人知道，除了那缺德儿子楚优……和王妃。一开始只是抱着玩玩驯服深海鲛人心态，后来却痴迷于她们的美貌……

　　为此，鲛灾部发布法令时，楚九将自己名下所有青楼瓦子供了出去以示诚心，希望鲛灾部没去查他……而且他将她们每周换不同位置，换了这里换那里，他以为不会被发现的……难道说，是楚优干的？！

　　楚九不认为楚王妃会说出去，于是楚九去找了楚优。但楚优不在家，肯定是去了青楼……他这就去找楚优。

　　所以当楚熙回到青郡王府，就偷听到了这楚家两父子的对话。

　　“不是我干的！这对我来说没有好处！” 楚优大声咆哮。他长得倒是不错，但却是个滥情种，平日里就是个纨绔子弟、花花公子。此时的楚优十分不耐烦，那双或含情或骄傲的眸子里尽是烦躁，“好端端我去找鲛灾部干什么？”

　　“好了，够了，小点声。” 楚怀适低声道，那双时常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张望着四周，“那不是你又可以有谁？”

　　楚怀适是个中年发福的中年人，看着和和气气，也有些窝囊。楚熙其实真的没怀疑过他有养鲛人，但——人是有多面性的。楚熙当然也不会因此忘记楚怀适待他的好。

　　楚优这才小声了些，他有些气呼呼地小声道：“反正不是我啦！我还好奇你藏哪儿了！” 他们这两父子……起码明面上楚优还是会唤楚怀适为父王。也许他们就像兄弟，也许楚优根本不认同他这个父王。

　　“鲛灾部的怎么会查到，怎么会？” 楚怀适还是不知道为何，此事终究是不了了之。

　　楚熙转身离开，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而等调来的军的日子，楚熙和平常一样没什么动作。可是就在中央分拨人来了的那天，他们收到了消息，鲛人贼去了三郡、五郡和七郡，没有来青郡。

　　但无论如何，地下厅还是必须解决。楚熙收拾了一番，加上早已绘制了的简易地图，准备前去地下厅。可是神都派来的四方军的人不愿带上楚熙，罗队也实在没能帮上忙。阿杰翻了个白眼，“公子少年出英雄，我们罗队都称赞了一番，这群所谓军人，什么也不懂。”

　　楚熙摇了摇头，“没事。”

　　阿贵叹道：“公子就是脾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