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龙引》巩书游

31、朔风：这是她想要的墓地

　　小萍于昏迷状态下持续了半天，从昨夜到今日午时。楚熙记得她昨天猛地坐起身，含着恨意大吼着，欲施行杀戮，在烟花灿烂的夜晚疯了。她做了噩梦吧，像是借着噩梦肆意地发泄情绪，看起来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鬼。然后这可怜的恶鬼昏了，一直到现在，还发起了高烧。

　　小萍经历过什么，其实楚熙也不太懂，但他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犹如浮萍的人在这个世上会过得特别痛苦。尤其是没有财富的女孩、一个残疾者，怎么可以支撑着走那么远的路？她凭靠什么生存？她如何支撑起自己柔弱的身躯？

　　时间过得很快，春天来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小萍撑了好久，如今还可以撑得住吗？一块白绢染了血，尽管她努力去清洗，但经过洗涤后的绢布还是会留下痕迹。伤痛烙印在了心底，尽管努力安抚或压抑自己的情绪。或许她不懂，但伤口造成了就是造成了，愈合后还会有道疤。

　　楚熙将她放在湖郡的客栈里，商队的人就在附近，过几天就要离开了。小萍还躺在这里，楚熙只能每天领来盒饭吃，他想唤醒小萍，却始终无用。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人。楚熙只能收拾好东西，打理好房间。由于这里只有一张床，楚熙晚上便在门外打地铺。他将小狼放在了三不管地带，没能带入湖郡。他救过小狼一回，便看小狼自身的造化了。

　　恍惚间，楚熙好像看到小萍的手动了一下，他愣了愣，连忙过去床边，“小萍？”

　　她又颤了一下。青白色的脸眼下乌青，唇色苍白，憔悴不已。她的眼睫动了几下，就好像在努力地睁开眼睛。楚熙大气不敢出，他屏息等待着，深怕动作大了些，小萍就又昏过去。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见到楚熙便咧开嘴笑起来。她仿佛恢复了精神气，很快坐了起来。见小萍苏醒，楚熙先是笑了一下，却突然意识到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这个词曾经离他那么遥远。楚熙心头一酸，痛得不能自已，但又强行忍下悲痛的情绪，继续对小萍笑着，他知道小萍很喜欢他的笑容。

　　“哥！是春天到了吗？我们现在在湖郡了？” 她很兴奋，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情况。她笑得很灿烂，浑圆的眼眸亮得像在发光，一张小脸也没了疲惫感，说话特别快。

　　“是的，我们在湖郡了，一起下楼看看吗？” 楚熙将声音放得特别轻柔，他也想感染小萍，让她把语速放缓。楚熙向来不害怕死亡，可是他很痛苦，看着一条条生命在眼前流失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就像他捧着一堆的沙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中微小的沙粒从指缝坠落。他没有任何办法，他无法阻止，他握不住。如果他想要握住快要落的沙，其他的沙子又落下，握住了些，便失去另一些。

　　“要！要！”她特别亢奋。

　　原来回光返照，是在死前完成自己的心愿，还有弥补身边人的遗憾。

　　湖郡很美，拥有许多的如蓝宝石与绿玉一样的湖泊，可惜他们无法去到那些地方。边城依然是很热闹的，来来往往的商队行走着，热闹非凡。街上的人叫卖着，石子路上的马车缓慢走着。楚熙推着小萍的四轮车在石子路上前行，而她兴奋地与摆摊人说话，发现这些摆摊人来自五湖四海，带着不同口音就更欢欣。她没什么胃口，只是一直在说话。

　　楚熙又带着她来到一处空地，“我之前闲逛的时候发现了这里，你看，风景是不是特别漂亮？”

　　这里有大片的草地，远方是青青群山，依稀可见水流自山间倾泻而下，落入滚滚长流里。这里空气微有潮湿，偶有寒风吹袭，感觉跟青郡不相同。楚熙抱着小萍上小山坡，这里视野更开阔，让人感觉无比放松。小萍紧握他的手，忽然一阵风吹来，她瘦小的身子一缩。小萍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勾到耳后，“是春天来了吗？”

　　“是啊，春天来了。”

　　小萍坐在小山坡上张开双臂，“是春天，我感受到了，有花、有蜜、有清泉……真好，你一直都在。”

　　是啊，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连空气里也有香气，有樱花的味道、桃花的味道，还有海棠花的味道……它们眷恋不舍地停留在他的鼻尖，一一亲吻每一个过路人。楚熙忽有所感，在附近挑选一片绿叶，指尖一捻，吹起悠扬的乐曲。就像，春天的音乐一样，有香气的、活力轻快的，充满希望的。

　　小萍凑了过去，“欸？”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会吹叶子。她坐草地上靠在他后背，然后轻轻哼着音乐，“……生命中有最多阳光的地方，我一路跳过小丘越过高山……我看见层层涟漪水中荡漾，听见鸟儿为我歌唱……”

　　我拥有最美丽的暖阳，在雪原里送上温暖。让我不惧黑暗，直面路途漫漫。被揉皱的宣纸泛黄显得黯淡，在冰天雪地里治疗它的伤。暗无天日是滥觞，与花鸟相伴是你梦里的火光……

　　对楚熙来说，小萍也是冬夜里的暖阳，她喜欢笑，对他笑，而他感觉到温暖。就像——他们相互救赎着。当然，他心里所想的跟小萍唱的不一样。小萍唱的是青郡的民谣，她选择在湖郡留下她的歌声，“小草青青、雨水滴滴……”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小萍？”

　　不远方不知是谁吹起了唢呐，声音响亮，是迎亲的队伍。红色的花轿被鞭炮齐鸣邀来，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被搀扶着走入殿堂。这户人家亲朋好友多，来来往往尽是笑脸盈盈，道一声又一声恭喜。

　　谁又会在乎这里呢？

　　头顶的乌鸦盘旋，不停地嘎嘎嘎叫，听久了，就像是嘲笑声。它在笑话我吗？从青郡到湖郡，所有东西都舍我而去，是这样的我吗？也不知怎么的，想改变却也做不到的我吗？

　　“是啊……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夜色降临，楚熙唯恐小萍着凉，为她裹上了草席。前些日子他因为不想小萍没有床，买了张床。他把小萍抱上床，他将她带到了其他床之中并排着。小萍喜欢的木发钗好好地插在她的头发上，她那天换下的衣物也摆放好了。

　　楚熙点了火，往四轮车上一扔，霎那间，沾上火焰的四轮车燃烧起来。它被火光吞噬了，在凄凉的哀歌里倒下，然后，载着它的主人驶向遥远的地方。那里没有哀伤，没有冰冷。

　　楚熙待在那里良久，还是沉默不语，安静地望着。

　　他告诉自己，每个人都会经历生离死别。

　　很刺耳，不像是安慰人的话。楚熙不太舒服，一声叹息接叹息。她还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姑娘。湖郡的空气还是很凉，冻人心慌。烟花在那夜放了一晚，成为那刻最绚烂的光芒，但是之后似乎——楚熙再也没能听见了。烟花，总是那么易逝，对吗？

　　楚熙在离开湖郡前去找了爱笑大块头的五人商队，他答应了要请他们吃酒。那夜他们喝得酩酊大醉，烧红的烈酒仿佛要刮破了他的喉咙。觥筹交错，将所有抛之脑后，然后看人们陷入狂欢，他反而清醒了。楚熙缴了钱两，离开了酒馆，离开了湖郡。他匆匆来，匆匆离去。

　　“咳咳……” 楚熙脚步有些晃，他感觉自己的确是醉了，但他还是坚持离开。

　　“嗷！”

　　不知哪来的声音吸引了楚熙的注意，他望了过去，是那天那只灰狼，没想到它还在这个地方。楚熙走过去弯下身，“还记得我？”

　　小灰狼特别有灵性，圆圆的眼睛倒映出楚熙的模样，看起来它还记得他。楚熙揉了揉它的头，然后朝溏郡的方向走去。幸好溏郡与湖郡连接的部分是一座山，他可以登山入溏郡。“嗯？” 小灰狼一直跟在他身后，楚熙失笑，“你也要一起吗？”

　　“嗷！” 看起来它很兴奋，“嗷！”

　　楚熙带上灰狼开始登山，其实这路程有些困难，这座只有城门高的山很是陡峭。但多幸先前其他郡县的人会偷渡到溏郡，在这山体留下了一个个脚踩过的痕迹，反倒让楚熙易于登山。小灰狼身子小，也很灵活，上山似乎对它也不困难，有血统的狼就是不一样。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楚熙身上的酒气也消了不少，他们很快来到了城墙上。城里的景象还是一如之前那般的惨淡，还闻到那股味道，很冲、很陌生。楚熙忍住恶心强迫自己从行囊中掏出一块大饼啃咬着，吃久了闻着溏郡的腐尸味也不那么臭了，所以说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他想着，心里越发哀痛，曾经擦肩而过的人、说过话的人，还是羁绊深刻的人、拥抱过的人，这是多少个轮回修来的缘……早已在此间陷入永久沉眠。如今空气里依然有他们的味道，虽然听起来有点恶心与奇怪，但也应该是他要熟悉的。

　　“小狼会害怕？” 显然小狼很警惕，仿佛受到惊吓一样嗷嗷直叫。楚熙便安抚它，用力地揉它的头。“嗯？你的脖子这里有一道疤……”

　　连狼这种肉食动物都会害怕看到这样的场景。为何我从来都不会呢？是因为……我们生来的缺陷吗？曾经听过溏郡王府下人的闲言碎语，说父王早年是西北战场上的杀神，杀伐不止，血气太重，造下罪业，导致母妃生下的孩子都是病胎。是啊，不仅是个病胎，还是怪胎。

　　为何可以那么冷静地解决小萍的死亡？他一直搞不懂。自从他知道小萍要死了，很快开始去寻求各种各样的人来帮助他们出城。他已经认定小萍就是会死了，冷静地做好一切的准备，在那当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冷血极了。他预见了自己会埋葬小萍，死前要有什么样的规划，而他一直在执行任务。

　　“我好冷血，对吗？” 楚熙略带伤感地问了一声，倏然落下泪水。“就感觉我的哭泣，也像是伶人入戏，应该要这样做，所以身体自然有了反应。究竟在哭泣的是楚熙，还是这具躯体？”

　　楚熙拭泪，却还是不停落泪，他用手稍微掩住了脸，哭得内敛又克制。他没有什么想法了，脑袋空空的，只是很难过地哭泣。这就让他更产生一种，他在为什么哭泣的感觉。

　　究竟是我们支配了情绪，还是为情绪所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