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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朔风:梦里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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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溏郡在夜晚是黄色的,也是红色的。人们挂上黄色的灯、红色的灯,在夜里闪耀着。夜色的溏郡如早晨那样挂着绫罗,轻轻的薄纱在风中摇曳多姿,而黑夜再为她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她就像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时而温婉迷人,时而调皮可爱,神秘莫测的她……如今应当是枯骨遍野吧。
楚熙睁开眼睛,他的手被轻轻扯了一下。“起来了,今天你怎么睡那么迟?”
楚熙茫然地睁开眼,才意识过来的他猛地瞪大眼睛,“……紫煞?” 他碰到了柔软的毛发,他看见“来了”就躺在他的手边,白色的毛发弄得他的手痒痒的。而紫煞就站在床边,一脸担忧地瞧着他。楚熙连忙将“来了”抱在怀里,然后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发现它没事就又凑到紫煞身边。
“紫煞……”
“什么?”紫煞伸手摸了摸“来了”的脑袋,差点被它咬一口,紫煞反应很快,早已避开。“听你的声音好像刚哭过,是做什么恶梦了?”
“……不清楚了。”
“小公子醒了吗?”自从紫煞搬进来,小宇便很少进来他的房间。楚熙站起身,他发现自己还是比紫煞矮了些,而紫煞仍然是当初那副少年的模样。不知道为何,他现在看到紫煞总会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说不上讨厌,也并不是不喜欢他了,就感觉有些隔阂存在。他曾经恨过紫煞,但又并非是谁的错,所以更难厘清这些关系。
“宇哥快进来。”楚熙抱着猫就快步出去,然后一手拉着小宇的手,一手拉着紫煞,而“来了”乖乖地躺在小宇怀里。
小宇愣了片刻随即失笑,“这是怎么了?”
楚熙好像忘了一些,但又还是记得的。他感觉眼眶周围热热的,眼泪就像烧红的酒,温热的,眼睛感觉酸酸的。“……不知道。”
“母妃、父王……” 所有人都很好,都活得好好的。楚熙扑进父母的怀抱,空中的气味仍然馥郁芳香,一切仿佛如当初一般。
溏郡繁华似锦,空气中的花香淡淡的,它并不浓烈,而沁人心脾。溏郡风凉而大,四周房屋大多挂着风铃与绫罗,在风吹时发出声响,却不吵闹。
“长长的河流欸——向东方啊——烈日不息欸——” 溏郡多河流,时常有小舟驶过小石桥,顺着水流下来……虽然在溏郡遭劫后河道全堵住了。但是现在,船夫高声歌唱,就像当年的溏郡盛世。楚熙讨来父王的拥抱,乖顺地躺在他的怀里,跟着他们一同入早市。
楚熙一一去注视与记住溏郡人的面孔。或街上的叫花子还是叫卖的商人。记忆使人感到痛苦,但它是组成一个人的关键,而不是每几年更换一次模样的身体。不谈身心的成长,楚熙害怕的是如果自己没能记住他们,那也许再也没人记得他们了。他们曾经存在过,如果被遗忘,那就真的是死亡了。每当这时,楚熙就格外懊悔自己以前没去接触溏郡人民。
母妃体力不太好,不能抱起他走路,于是他一手拉着母妃的手,一手拉着父王的。前面是小宇领路,而楚熙回头望,只见紫煞抱着“来了”,一下一下地顺毛,而猫猫也舒服地伸着懒腰。是啊,如果他们认识的话,应该也是这样的场景……虽然紫煞是鲛人,但他应该不会怕猫?
楚熙茫然地想,是啊,紫煞跟“来了”真的好像啊。有次楚熙去碰“来了”的肚子,“来了”就送他一爪,然后嘶嘶叫。后来他才知道不可以乱摸猫的肚子,所以他不再摸了。可没想就过几天,“来了”就翻起肚皮拼命撒娇,见着其他猫靠近楚熙就大声嘶叫。然后早上会给他来个起床服务,比如在他的床上跳,或者是躺在他的脸上。
睡觉的话,一开始“来了”是不在他的房间的,后来搬到他房间是被吓得不行。但到习惯后就开始跳上他的床,甚至是窝在他的怀里。有时楚熙摸“来了”的脑袋时,它会先用爪子拍开他,不到一会又示意楚熙摸他,怪可爱的。
他们其实都怪可爱的。都是对他很好的。
“父王……”楚熙张开双臂,又开始讨要抱抱。他一点也不会羞耻,因为他知道他想要拥抱,不想失去拥抱,他很想念父母的怀抱。
“怪腻乎的,今天熙儿是怎么了?”父王乐呵呵地张嘴笑,毫不犹豫地将他抱了起来。母妃的眸子弯了弯,她凑近吻了吻楚熙的脸颊。
“卖发钗叻!桃木的、红木的、金的、银的哟!”听到摊主人大声叫卖,楚熙望了过去。他第一眼就注意到摊位上摆放的木发钗,雕刻着梅花木纹,有一种虽素但雅的味道。
不知道为何,痛苦的时间是很漫长的,美好的时光稍纵即逝,仿佛只是刚刚享受了片刻的幸福,转眼夜晚就来了。夜晚是狂欢的时刻,溏郡是朱雀少数的不夜城,吸引不少外地旅客。灯火初上,河流上还有船只驶来,看着就像白日那样热闹。银月如钩,没入迷雾般的云海,星辰在夜空游戏。无名烈士在红楼里独一人饮酒醉。无名小卒在梦的世界称霸。少年少女在树旁紧偎依依,新婚夫妇却貌合神离。
这就是溏郡啊。
在治安不佳的青郡,清白人家没人敢在夜晚出门,出门的也是会碰上危险。
“长丝如情——”
戏台上的女人跳着水袖舞,伴随两个女人对唱戏腔,美轮美奂。高处还有两个女人手握长缎带,仅凭着那长缎带在空中飞舞。两人默契配合,台下人啧啧称奇,时不时惊叹,时不时欢呼喝彩。
“长影如戏——吾与汝携手入戏……”
由于楚熙他们来得早,就在前排站着。唱着歌的女人将水袖一甩,很轻柔地落在楚熙脸上。小宇顿时笑容一敛,紧绷着脸将快碰到楚熙的水袖挡下。“没关系,宇哥。”楚熙制止了他,任由女人们调戏似地用水袖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舞衣飘逸轻轻,道情人终相守。远方牧笛忧忧,何方人再驻留?回眸过往云烟,叹泣声不止流。台上舞衣依旧,终无法共白头——”
袖子很滑,就那么一次次滑过他的脸颊,他伸手撩动,没敢用力。“噗!” 楚熙听见了轻轻的笑意,他回头一看,紫煞正抱着“来了”,他朝他笑着,眼里像是含着星光,长睫毛一眨一眨,就偷走了天上所有的光辉。紫煞在父王母妃在的时候很安静,不怎么爱说话,今天也只是跟在他们身后走着,没有参与。
楚熙忽然伸出手向紫煞探去,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浅蓝色的水袖在他们之间滑过,一次又一次遮掩了紫煞的脸,挡住楚熙的视线。“……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在想,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嗯?”
楚熙垂下眼眸,将手轻轻落在“来了”身上,一下一下抚摸,“神都怎么样了?……鲛人怎么样了?……我杀了很多鲛人,恨了你好久,你会原谅我吗?”
“会啊。”
紫煞毫不犹豫地开口,楚熙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又错愕地望着紫煞。紫煞歪了歪脑袋,笑眼盈盈,像是被逗笑了,“没人怪过你啊。”
楚熙不明白,这是一场梦吧?很真实,又虚假得如同泡影,一刺便破碎。但他还是笑了起来,这个答案让他感到放松与安心。就好像……连溏郡的人都原谅他了。
戏台上的女人们结束演出便向楚熙走来。显然她们其实没认出他是谁,只觉得他是个漂亮的小孩而已。她们围着楚熙,一会问他的名,一会问他的年龄,她们逗他,笑得合不拢嘴。楚熙没什么关系,而紫煞也在一旁笑着,然后同样掺和去逗弄他几句。父王母妃没有过来打扰,只是母妃稍微有点担心,一直在远处瞧他们。
直到夜深了,楚熙也打了哈欠,牵着父王与母妃的手回到王府。今夜,他在父母的怀里眠,他蜷缩在一起,躲在他们柔软的怀抱里。温热得令人安心,好像只是一躺下就可以直接睡去。“父王……”
“啊?什么事啊?”
“母妃。”
“嗯?噗,今天熙儿好像很开心啊……”
父王的身上有阳光的味道,暖暖的,就像夏日的烈日那样,很炙热、很炽热。而母妃身上的味道是草药味微有苦涩,但有种淡淡的香气一直缠绕在鼻尖。
“生命中有最多阳光的地方,我一路跳过小丘越过高山——我看见层层涟漪水中荡漾,听见鸟儿、鸟儿为我歌唱——”
楚熙抬起头,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父王、母妃,还有小宇离开了,只剩下紫煞,但他闭上了眼睛。
“蜜蜂的蜜依旧如此鲜甜,谓吾此地何在?这是我、是我的家乡青郡——” 唱歌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声,她徐徐唱着,带着淡淡的忧伤,似乎经历了沧桑。但是这首曲子原本是悠扬欢乐的,不该是这样的唱腔。
“小草青青——雨水滴滴,我们相逢在这美丽的世间,彼此手拉手一起前行——”
楚熙看见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姑娘。女人神情带着忧伤,看着美丽却柔弱,而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抱着女人的手臂不肯松开。小萍似乎也看见他了,她回头望向楚熙,“哥哥,她是我娘!”她的眼底含着光,她很少这样笑。
“我跟我娘一起去另一个地方了,我觉得很开心。”小萍想了想,“唯一的遗憾可能是太迟认识你了,如果你也认识我娘就好,是不是?诶,怎么哭了?”
楚熙泣不成声,他抹着泪水,他想如果他早点认识她们母女,他会帮助她们,或许她们都不会死了。“……为你,而感到高兴。”
小萍便笑了,明媚耀眼,透露着自信与矜傲,她也很像个小太阳。“别哭啦,我们都要好好的!喏,回头看看。”
楚熙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见了沉睡的紫煞。“……对,我只剩他了。”
只剩他如此详细地记得我,仅剩的他与我,才是我对溏郡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