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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夜晚的空气对我的嗓子没好处 ...

  •   又一次周五回家,林辜月第一时间摸到书房,打开电脑,登陆社媒账号。然而界面里除了提醒她的电子宠物要被饿死了,其余的消息提示为零。
      第二天的英语课和书法课,叶限依旧没来。
      她沉默地叠宣纸,沈嘉越洗完毛笔,问她一会儿上完舞蹈课去不去他家吃饭。
      “没事,刘婶会带我吃饭。”
      “我妈今晚打算做糖醋小排诶。”
      “……你帮我和阿姨说我下次再去吧。”她沾了一手墨臭,转身去厕所,摁两泵洗手液,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手掌不知觉地翻面,正要按向桌台,眼皮一抬,灵魂归位了。
      她打开水龙头,一开开太猛,水流哗啦啦地溅湿衣袖的瞬间,一个冰凉的听筒贴上来。
      林辜月像霸王龙那样拎着湿滑的手,看见镜子里促狭的沈嘉越,不解之时,耳朵里传来温暖熟悉的声音。
      “辜月吗?”
      她张了一下嘴,竟然哑了。
      沈嘉越更着急:“早上不都和你说了,我去问了叶限,他没事,他家也没事,就我爸和他爸俩老小孩又拌嘴了呗,你偏不信,大半天脸都阴沉沉的,连我妈做的糖醋小排都不想吃!现在让他和你打电话,你总该信了吧!”
      电话那头的叶限显然听到了沈嘉越的吵嚷,笑声低低地从鼻腔发出来:“辜月,和嘉越说的一样,我真的没事。”
      “真的吗?”她抿抿嘴,发出了声音。
      “真的啦。”
      “我们还能一起回家吗?”
      “我说过了,除非……”
      “我们都被沙漠的蛇吃掉了。”
      她终于笑开了,一旁的沈嘉越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关上了水龙头。
      “但好像这次他们真的吵很凶哦,算啦,和我们没关系,大不了……过两天的清明?哦不对,清明也挺奇怪的,劳动节吧?劳动节,我去找你和嘉越。”
      “好,那劳动节见。”
      挂断电话,沈嘉越“啧”道:“真服了,你就没想过给他打电话吗?他一下子少了书法课和英语课,肯定比以前闲多了,绝对在家。”
      “我……”
      当然想过,但她没敢。
      “随便啦,晚上还吃糖醋小排吗?”
      她眉眼弯弯,心情好了也顾不上沈嘉越居高临下的语气:“吃呀吃呀。”
      “呵呵,现在突然不想让你吃了,真便宜你。”
      “你别这样啦,我今天舞蹈课应该能早下课,我去帮阿姨打下手。”
      她抓住沈嘉越的袖子,沈嘉越神情一僵,然后面露难色。
      “怎么了?”她问。
      他用力地甩开她,气冲冲地打开水龙头。
      “你没洗手啊!”

      周天下午,刘婶问了好几次要不要陪林辜月一起进学校,都被她拒绝了。
      下车后,她跑来学校门口的小卖部。
      “方爷爷,我买这个。”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块钱,和两包牛肉味蚕豆一起放在柜台上。她可不敢让大人知道自己会在学校里偷吃垃圾食品,刘婶知道了就等于爸爸妈妈知道了。
      这两包零食都是和时洇、李凯打赌输了的惩罚。赌的是食堂晚上吃的是炒饭还是饺子,她觉得是饺子,时洇和李凯很笃定地说是炒饭。后来才知道,李凯和食堂大叔混得好,提前知道了一整周的菜单。时洇却是纯凭个人直觉,竟然也猜得分毫不差。冲着时洇的野生动物般的本事,林辜月也愿赌服输了。
      “辜月这么多年一直都爱吃这个呢。”方爷爷和蔼地笑着,“买了这么多次就不要你钱了。”
      “啊,这不行……”
      “爷爷!你又不收钱!”方晓琪背着书包从楼上跑到柜台,然后把林辜月手里的硬币抽走丢进抽屉,“你不收,那就我来收。”
      方晓琪冲林辜月挤挤眼:“我们一起回学校。”
      林辜月点点头。自从三年级,方晓琪住到她对床后,俩人的关系也比从前亲近了不少。从前的误会不必费嘴,在相处之中就自然化解了。
      “那这个你拿着,下次还得光临哦。”
      方爷爷把一颗果冻塞进林辜月手心里。
      林辜月正想说“不用”,方晓琪拉着她的手走了,边走边对后面喊:“爷爷,周五晚上回来,我要吃你做的拉面。”
      得到老人的一声“好嘞”,方晓琪才对林辜月说道:“你还不懂吗,我爷爷就是喜欢把爱播撒向人间,你要是不收的话,那可就没完没了了呀。”
      “你真了解你爷爷。”林辜月笑道。
      “那可不,全世界最了解爷爷的人就是我了。”方晓琪得意完又开始揶揄她,“又和他们打赌了?他们那么狡诈,你每次都赢不了,怎么还那么爱参与?”
      林辜月一扭头,看到方爷爷仍立在斑驳的灰漆铁皮屋檐下望着她们,斜阳将一旁的陈皮话梅糖的木箱照成暗橙色,好像不久后就能融化成封存时光的蜡液。
      她揉着口袋里的零食包装袋,思索了很久。
      “是哦……为什么呢……”

      晚餐又是当年吃得费劲的煎鱼,林辜月的挑刺本事已然如火纯青。吃完晚饭,把洗干净的盘子递给卫生阿姨,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她忍不住在心底笑话自己从前竟然连吃道菜都要看人眼色。
      办公桌边,朱老师一边抚摸微隆的腹部,一边批改作业。
      “自从知道我怀孕后,这群臭小子字都写好看了不少。”朱老师摇摇头,欣慰地打上了一个勾,看到林辜月来了,指了指角落的板凳,示意她坐下。
      林辜月搬起板凳,乖巧地坐下,撑着脸打量朱老师。怀孕后的朱老师像被春风吹蓬的花朵,脸圆润丰满了不少,脸颊上也长出了几颗可爱的雀斑,整个人笼罩着柔和的光晕。
      "市里有个作文比赛,"朱老师从作业堆里抽出两张纸,"我想让你去试试。"她将报名表推到林辜月面前,"不用有压力,就当是锻炼。"
      林辜月仔细阅读着比赛要求,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纸张边缘。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走出校门参赛,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我试试看。"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林辜月会意地起身回班,将报名表小心地折好放进抽屉。
      “妈妈!爸爸欺负我!救命啊!”
      林辜月才站起来伸懒腰,李凯就拽着她的衣服下摆转了半个圈躲到身后。
      她招架不及,半跌在桌面上,手掌恰好抹过泛着铅色银光的族谱树——班里最近流行认亲游,等时洇和林辜月知道的时候,她们俩已经成为班里辈分最小的了。于是时洇果断带着橡皮擦和笔,在林辜月的课桌上好一阵计算,把“曾爷爷”李凯,改成了她们俩的儿子。
      “还给我,李凯,我真的生气了。”
      时洇的声音崩成弦。林辜月这才偏头看见那个褪成灰蓝色的书包正伏在李凯的臂弯里,侧袋原本用蓝白丝线绣的“时洇”只剩轮廓,像两片发白的嘴唇,三缄其口,说不话。
      李凯闭眼抬眉,晃脑袋:“略略略,别以为装生气这招对我还有用!”
      “别闹了,还她,不好玩。”
      林辜月板起脸,伸手拿包。李凯见连一向好脾气的林辜月的脸色都严肃起来了,愣了愣,反倒攥进了书包扣进怀里,鼻腔冷哼两声:“什么名牌书包?破成这样了还背,当传家宝呢?”
      “还我。”时洇的声音微微发抖。
      “谁稀罕。”
      李凯嗤笑着离开,书包脱手砸到地上。
      坠地的闷响让林辜月的心一惊,连忙要蹲下去捡,时洇却更快一步,不嫌脏地抱在怀里。
      她低着头,眼球快要贴上书包上凸起的针脚,看了又看。
      “真烦,好像又裂开了一点,怎么办,辜月。”
      林辜月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我奶奶家有缝纫机。”
      时洇抬头,脸上还有泪痕,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算了,原原本本才好。”

      林辜月的心一酸。
      时洇和她说过,这个书包是她妈妈怀她弟弟,在家闲不住,操着浮肿的手指亲自做的。时妈妈把书包交给五岁的她时说,要快快长大,好好读书,以后和弟弟彼此守护。
      ——因为你们是一个人的血里掺着另一个人的血的亲人啊。
      ——你们的生命里不会有比对方更亲的人了。
      弟弟的名字叫时墨,出生时五斤八两,常生皮肤病,身上婴儿的奶香和中药草味总打架,白胖四肢软得像会被筷子夹断的乌冬面,襁褓的温度如同晾得正好的馒头。咕噜咕噜,咿咿呀呀,贪吃的口水流到下巴,那张蚌肉一样柔嫩的小嘴,不待几日,就会张口说“姐姐”。
      时洇曾经虔诚地相信她是全世界最爱时墨的人。
      直到刚学会走路的时墨跟在她身后学她奔跑追彩色皮球,跌跌撞撞,额头磕在电视柜上。那声闷响钉进时洇的耳膜,她整个人不得动弹,妈妈尖叫地飞奔来,猛地推开她,抱住了满脸鲜血的时墨。爸爸的手掐进她同样幼嫩的肩膀,暴怒的诘问震得皮球仿佛又滚远了一点。
      “你是故意的吗?”
      “不是……”
      “那你怎么做姐姐的?”
      从答不出这个问题的这一刻起,时洇在家成为哑巴。
      三个月后,时墨的纱布拆了,妈妈说:“你看,弟弟的眉角这辈子都会有一个疤痕,因为你,他破相啦。”
      光从纱窗漏出来,在他们脸上织成网,却没有网住妈妈的怨怼。时洇明白了,她没有资格爱时墨,她是让弟弟留下一辈子疤痕的凶手。破的是时墨的相,所以爱路过的必须只能是时洇的人生。
      水痘在幼儿园肆虐的春天,时洇半边脸鼓着密密麻麻的包,推开门看见妈妈用围巾捂住时墨的口鼻,爸爸拖着行李箱脚步仓皇。她数了滚轮声转了八个弯,然后就再也听不见了。
      家里没人能照顾她——或是没人愿意照顾她,外婆不情不愿来接她,布满老茧的手拧得她腕骨生疼。
      在外婆家的日子,电视机永远播着看不懂的戏曲节目,瘸腿的木椅总在时洇站在上面罚站时发出该死的吱呀声。她想咳嗽,只能咽回喉管,免得发出噪音继续挨罚。等到水泡的痂脱落了,依旧没听到爸妈和时墨带她回家的消息。时洇忽然迷惑了,怎么原来病好了大家也会躲她远远的。究竟是她有病毒,还是她就是病毒。
      时洇这才知道,世界上最爱时墨的人不是她,是爸爸妈妈,是爷爷奶奶,是外婆。
      他们都爱时墨爱到可以不爱时洇。
      后来重返家门,曾经黏着她的时墨一声“姐姐”叫得像陌生租客。烟花在迪士尼城堡上绚烂绽放,爸爸不小心牵到她的手,扭头一看发现是她,立即甩开手,语气稀松平常:“我还以为是墨墨。”
      墨墨是时墨的小名,时洇没有小名,时洇就被叫作时洇。
      乐园里,她给他们拍照,在取景框里,他们真的很像一家人。
      那她又算是谁的家人。

      时洇的故事像碎片一样,裹着糖衣嵌在日常的褶皱里,揉成笑话和鬼脸。除了一年级的那个夜晚,林辜月从来没听她完整地说起过。
      书包砸在地上后,时洇就没再说话了。李凯只赌气到第二天的升旗仪式结束,还是按耐不住地偷问林辜月:“那个书包很贵吗?要不然我赔她一个吧。”
      林辜月说:“买不到,是他妈妈做的。”
      李凯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巴,喃喃自语:“怎么办,赔不起了,怎么办。”
      她木然看着他踱来踱去,莫名其妙道:“但是,如果非要有人赔偿点什么给时洇的话,应该还轮不到你吧。”
      李凯问:“还有谁也得罪了时洇?”
      林辜月也讲不上来。

      晚上,学校通稿栏上的“让我和你说说心里话”也结束了。林辜月在换板报的间隙,把时洇写给她的那张便利贴撕下,好好放进笔盒,等回家后再收到那个放满回忆的铁盒里。
      她习惯收藏很多零零碎碎的纸片,包括他们在自习课上的笔聊,时洇在塑料瓶盖上画的李凯,朱老师给她写的作文评语之类的。
      这是莫名的远瞻性,她多怕自己忘了那些快乐美好的瞬间。所以她想要未来的自己,拥有怀念现在的凭据。
      任何想让人一看再看的,都值得被放进铁盒里。

      “辜月。”
      时洇在背后喊她的声音像过期了的、失了水分的面包,干燥生硬,一碰就碎。
      林辜月回头。时洇正拖着一个空米袋,挤着笑:“我找厨师阿姨要的,你看,这是我的新书包。”
      “那你妈妈做的……”
      “丢了。本来就是破的,早该换了。”
      林辜月扑过去,紧紧抱住她。
      她一下子笑开:“你不是有个回忆铁盒吗?把所有让你开心的东西都收藏在里面了,刚刚在垃圾桶前,我问自己,这个书包让我开心吗——之前有,但现在一点也不,想把它放进我的铁盒里吗——一点也不——哈哈,虽然我根本没有什么铁盒,这只是一个……”
      “假设。”
      “是呀,假设。”
      她们趁晚自习还没开始,用油画棒在米袋上涂鸦,李凯不知不觉也加入其中,一开始还忧心忡忡地看了时洇很久,见果真已经没什么事了,二人又如往常地打闹。
      “李凯,我拒绝你把红色和黄色搭配在一起。”
      “只听说过红配绿赛狗屁,没听说红配黄能怎样的。”
      “就是很丑啊,还用得着听说?你说是吧,辜月。”
      “呃……其实看起来都蛮好的。”
      “你看什么都是蛮好。”
      “就是都蛮好啊。”

      涂满色彩的米袋举起来像一面旗帜,教室的白炽灯都照不透“时洇”那两个黑色的大字。名字的主人笑个不停:“看来我以后自己做书包就可以了。”
      笑着笑着,时洇敛起神色。
      “辜月,你爱我吗?”
      林辜月错愕了一瞬,扬起嘴角,认真回答:“爱。”
      “李凯,你爱我吗?”
      “……”李凯犹犹豫豫,瓮气道,“蛮好。”
      “怎么学辜月说话啊?”
      “嗯……爱。”
      方晓琪经过,时洇张着赖皮脸凑过去:“晓琪,你爱我吗?”
      “发神经啊你。”
      “爱我吗?”
      “爱爱爱,我爱你,行了吧,我要写作业了,你走开。”
      时洇眼睛弯起来,捧着米袋在原地高兴地转圈。
      “辜月爱我,李凯爱我,晓琪爱我,朱老师和黄老师爱我,杨奶奶爱我——天呐,这个世界有好多人爱我啊!”
      她停下,恍然大悟。
      “我怎么到现在才学会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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