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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像个茶盘挂天空,一闪一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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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体育课站军姿,要求把手臂紧紧贴在裤缝。
体育老师一个一个拎学生的袖子,检查他们是否把手臂贴紧了。但李凯怕热,把袖子全挽到大臂了,于是体育老师只能捏他的肉。
林辜月看到了,想笑却不敢,忍到肚子酸痛。
幸好这个时候,朱老师突然走过来,打断了军姿训练,把方晓琪给叫走了。
“你有没有看到刚刚李凯的肉被老师捏了!”
队伍一松散,时洇立马转过头。
确认好友与自己撞到同一个笑点上,两个人在全班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笑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下课回班,林辜月立即坐下,笔帽点着下巴,思考用“巨龙深邃的眼睛”还是“流动的深蓝宝石”来比喻夜晚的海——这次的作文比赛的主题是“记忆中的旅行”,她打算写去马尔代夫的经历。
“流”字才刚下笔,前方传来金属椅腿与瓷砖地面擦出的锐响。
那是李凯的座位。林辜月没有抬眼,淡淡地问道:“你又和时洇吵架了?”
对方没有回答,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在断断续续。她觉得奇怪,停下笔尖。往常他们俩若是吵架了,李凯一定会来找她这个后桌控诉时洇的暴行,或是让她当断案的包公。换了几次座位,李凯都坐在她前面,她也早就习惯了。
李凯伏在桌子上的肩膀颤抖。时洇这次威力这么大吗,居然把厚脸皮的李凯给骂哭了。林辜月略有诧异,但没想太多。
朱老师夹着教案从前门进来,随口喊了两个同学起来朗诵课文。楼下操场传来另一个班集合的哨声,坐在窗边的那一列同学纷纷关上了窗户。林辜月翻开了课本,快速地用红笔补预习笔记。
这将是如此寻常的一节课,除了李凯依旧趴在桌上,朱老师却装作没有看到。
“老师怎么了啊?”
林辜月被后桌的铅笔捅了个激灵。她忙抬头,这才注意到朗诵声早已结束,班里久久陷入沉默。
朱老师仰着脸,双手吃力地撑在讲台上,第一排的同学递了一张纸,她摇摇头:“同学们合上书本,今天我们提前上社会课。”社会课也是其它学校称呼的“思想与品德”课,这门课在小学许多时候也都是由语文老师担当。朱老师同时也是他们的社会课老师。
林辜月有些不安,目光落在朱老师的腹部。尽管她素来不擅课堂发言,但仍没有丝毫犹豫地举手起立,道:“老师,我去找黄老师来代课。”
“我身体挺好的。”朱老师再摇头,“既然你都站起来了,那先别坐下了。”她清咳两声,“上个月的班会课的图书分享,林辜月同学讲的那本《小王子》,不少同学也看过吧。”
台下纷纷:“看过——”
“还记得,小王子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呢?”她问道。
一阵稀稀拉拉:“回到自己的星球了。”
“不错,”朱老师点了点头,“但你们知道,在另一些人看来,真正的结局是什么吗?”
班上一阵沉默。
朱老师看向林辜月。
“被毒蛇咬死了。”林辜月轻轻出声。
同学们惊异地看了她一眼。有人说:“什么啊,好恶心的结局,还不如别告诉我。”
朱老师又问:“为什么你明知道这一个版本的结局理解,却没有当作拓展分享给同学们呢?”
“因为……我希望小王子可以与他的花儿重逢,他们能够一起生活下去。”
“为什么希望?”
林辜月张张嘴,无意瞥见窗外的树,枝叶繁密得淹过地平线。
“圆满的故事一定要给人不断延伸的遐想欲望,而不是戛然而止。就像看到一棵树时,希望看见它能够开花结果;就像看见一只停在电线杆上的鸟,希望它能飞向天空……”
有人插嘴补充:“就像看见老师的肚子,希望能够拥抱一个健康快乐的小宝宝!”
大家都笑了,朱老师也松了松嘴角:“那辜月,你觉得假设这些事情不圆满——也就是你认为的戛然而止会是怎样的?”
“树也许会枯萎,小鸟也许……”她沉默了。
“会被更大的鸟叼走吃掉,或者被电死。”朱老师微笑地摸了一下肚子,“也许我会胎停,也许这个孩子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好多同学立刻嚷道:“老师你不要那样说啊!很不吉利!”
“其实我在两年前流过产。”朱老师笑了笑,“大家都认真上过生理课了吧,那么,按照这个说法,我的子宫是不是已经不吉利了,变成一个棺材了呢?”
教室的空气凝固,林辜月莫名有种被掐住喉咙的感觉。
“月亮是圆了又缺的。枯萎的树被菌丝缠绕成蘑菇林;小鸟的血肉成为巢穴里嗷嗷待哺的幼鸟的养料,而幼鸟也将茁壮成长,飞向天空;失去一个胚胎的子宫会诞生新的心跳。辜月,小王子是怎么留下他的故事呢?”
“转述给了‘我’,‘我’记录下来了。”
朱老师点头,示意她坐下,然后背身在黑板上挥舞着粉笔。
她写了一个大大的“生”。
“现在请每个同学都上台,把你最近遇到的最开心最幸福的事,或者现在最喜欢的人,都写在这个字上面,大胆叠上去。”
转眼,一个个短句和人名堆了起来,接踵而至,不分你我。
“不错,现在那些你们心中最重要的人事物都参与了、构成了这个字。”
接着,朱老师又在上面写了另一个字。
大家眯着眼睛,辨认了几秒。
那个字是“死”。
“然而,这个新的字并不是黑板擦,抹去你们写下的一切,而是叠了上去,变成了阴影中的一部分。”
朱老师转身,看向他们的目光无比慈爱。
“一直以来的教育,都避讳死亡,孩子们只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结束于心跳线为零的那一刻。但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够比任何人都能知道死亡不是终点。我们每个人都将如小王子那样,只是结束了在地球上的旅程,结束了在这些人面前有哭有笑有的经历。生命用简单地用生与死定式,是对那些伟大灵魂的贬损。我们的未来不是直到找到工作为止,或者是结了婚生了孩子,到无怨无憾地躺进了棺材为止。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们的未来会一直在明天,这个明天看不到尽头,将永远地延伸下去。
“还记得《小王子》里的那句话吗,之所以觉得星星格外美丽,因为那里有朵我们深爱的、看不见的花儿。我们都会从地球上消失,从□□的消亡到被人遗忘,但是我们会作为时间的见证者,在银河、宇宙、星际中漫游,成为最棒的旅人。如果地球上的老朋友想念我们,他们只要照照镜子就行了,我们的生命早就叠进了他们的生命,像黑板上不断重叠复写的粉笔字。即使不被记住,也依旧坦荡,因为星星点点,我们已经如此的无处不在。”
下课铃响了,没有人站起来。
这堂突如其来、没有计划的社会课,是他们的人生中第一次的死亡教育。
朱老师忽然笑得开怀:“辜月,你还觉得沙漠里的蛇令小王子的故事戛然而止了吗?”
林辜月深深低下去的头飞快地抬起来。
“不。”
她摸着心脏。
“因为他的故事也变成了我的故事。”
方爷爷出殡的那天上午,没有任何人组织,所有桦北学生都自发站在校门口,低头默哀。
一场意外的车祸,就在他把果冻塞给林辜月的那天晚上。
她曾经问过方爷爷,这个小卖部会开到什么时候呢。方爷爷说,要一直开到方晓琪从桦北毕业,开到所有孩子都变成大人,大家一推开门还是能变回讨糖吃的小鬼头。
哀乐碾过满地的银杏果,遗像框里的老人仍在对林辜月挤眼睛。最后一把纸钱飞洒到天空,玻璃罐里的山楂片模糊成胭脂色太阳,她握紧口袋里揣了许多天都没吃的果冻。那是一颗草莓味的果冻。她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最喜欢草莓味。
真是一个聪明的老头啊。
我会想念你的,在每一次吃零食的时候,在每一次抬头看向天空的时候。
你会选择在哪一个星球继续开一个小卖部呢。
还会坐在收银台用蒲扇散热吗。
在新店铺可不要为了图省钱不修地板啦。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次光顾,但希望到那时,我存了很多零用钱,要向你买很多牛肉味蚕豆。
然后你会塞给我一颗草莓味果冻,笑眯眯地看着我。
“下次还要光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