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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小瓶子的魔力到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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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曲《我心永恒》响起来,林辜月飞快地把膝盖上一大坨纸巾揣进兜里,吸吸鼻子,若无其事地回头:“怎么久才回来?真躲在厕所大哭了啊?”
沈嘉越憋红了脸:“你才大哭了吧?眼睛那么湿,当我瞎了。”
“两滴而已。”林辜月两手一摊,“不像你,从他们憋气游泳起就逃走了。”
“……没见过你这么铁石心肠的人。”
“喔?我也没见过泪腺这么发达的小鬼。”
“你再学温澜讲话就不许来我家!”
“知道了知道了。”林辜月吐舌一笑,见好就收,“我爸妈今晚应该都要回家了。”她双手合十,“小时候最讨厌他们出差,结果现在渐渐开始盼着他们不在家,你说好不好笑。”她再一拍手掌,“差点忘了,正好看完电影了,那你的电脑借我登一下。上周末我玩森林冰火人被逮住了,现在我家的网线也不知道被藏哪儿去了。”
“……森林冰火人而已,又不是什么……啊,那你一个人怎么玩双人小游戏?”
“这不简单,招魂呐,和鬼一起玩。”
“……”
沈嘉越倒吸一口气。林辜月一屁股把他挤走,坐在电脑坐椅上,十根手指弹空气键盘,“嘿嘿”一笑:“不和你开玩笑了,一个人怎么不能玩,一会儿教你。”
“你再学温澜的话,我真的会把你赶出去!”
“不只是温澜姐姐啊,我还有个朋友,叫时洇……”她喃喃道。然后凑近电脑屏幕,打开了社媒登陆界面。
“喂,干嘛拽我——”
林辜月捂住后脑勺,恨恨看向沈嘉越。
“你真不怕自己瞎了。”凶手本人松开她的马尾辫,绕了道,骑马似地跨坐她原先坐的那把凳子,挪近了一些,“不过上次你提过的那个作文比赛,你写了去哪里的?”
“不是不想看嘛?”
“随便问问。”
“我写了马尔代夫呀。哎,你家网也挺慢的。”
林辜月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沈嘉越随手拿起一根散落在桌面的笔,无意识地一戳一戳,嘀咕:“噢,马尔代夫。”
“你也参加比赛了吗?”
“算吗……是我们之前有一次的考试命题和这次比赛一模一样,老师直接挑了那些高分的作文参加了,我的作文正好被多画了几条波浪线,就……”
“诶!”
号终于登成功了,林辜月迫不及待点开消息盒,看见叶限的头像后眼睛一亮。沈嘉越无语地瞥了她一眼,“啧啧”两声。
“哎呀,我知道,虽然可以打电话,但就是莫名有预感,也许会收到他的留言呢,顺便看看而已。”
“顺便。”沈嘉越咂巴这两个字,咬了重音,“顺便。”
“我是真心想看电影的。”林辜月回头,笑嘻嘻地补充,“之前温澜姐姐可是在我们两个面前推荐的《泰坦尼克号》,叫我们两个记得去看,所以意思当然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看,对吧?”
“我就知道,你只听温澜的话。她每次说什么,你都照做,对她那么迷信。”
“哪有,她上次让我往你吸管里挤芥末,我就没有听。”
“就这一次。”
“还有你每次在车上睡着了,她都在你脸上画乌龟,我从来没有跟着画。”
“但你也没有阻止!”
“阻止了!”
“明明我每次睁眼,都还是有乌龟在我脸上!”
“但每次都只有一只!”
沈嘉越轻哼一声,放过她了:“叶限发了什么啊——他要搬家了?他搬去哪儿啊,云江还能给他们家找到更大的房子?”
林辜月的嘴唇翕动,怔怔地听他说完,便回神笑了起来。
“是哦,对哦,更大的房子……云江哪儿还有呢?嘉越,这应该是好事吧。”
“你傻啦,当然是啊。”
“对啊,当然是,我问的问题好奇怪哦。”
然后,她慢慢打字:“恭喜。”
没有得到回应。
林辜月发呆般地问:“那你作文写了去哪?”
沈嘉越见她竟还关心此事,略有些喜出望外,忍不住扬扬眉毛:“你猜啊。”
“应该是我们第一次去北海道的那次吧。那就函馆吧。”
沈嘉越一愣,又高兴了几分:“你怎、怎么知道?”
“你那次不是很开心吗?”她毫不犹豫地反问,晶亮的眼睛眨了两下。
沈嘉越忽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还说你没有大哭!眼睛这么湿!”
林辜月狡辩说自己是困了,打哈欠打得。这当然是胡诌的。
被说多了,她也有点觉得自己和人相处的反应能力好像怪差劲的,木木愣愣,太正经太正气,随便哪个人随便说句话,都能把她耍的团团转。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沈嘉越比她好骗。自从她发现了这一点,就绝不放过每一个戏弄沈嘉越的机会。
不过她一回家,还真想赶紧睡觉了。
林辜月微眯着眼,迷糊地坐在鞋柜上解鞋带,隐约地听到客厅里爸妈的声音。看来他们先一步到家了。
但她并没有多想去迎接他们,动作反而变得更加慢条斯理。
“……要不是看之前关系那么好,本来我们也用不着陪着一起投钱,虽然也不算太多,但难道就不是钱了?想想还是气死了。”
“人家都说当作是借我们的,你别上赶着认下,到时候变成是我们自愿主动。”
“倒也是。”
“其实他们家这两年眼光就是差,运气也不好。”
“是,还牵扯到别人,先把自己的弟弟坑了,然后又坑了沈家一笔,我当时就猜到果然也要轮到我们了。什么光伏,什么高科技,这种听都不明白的事情,连我这种乡下人都知道别去碰。”
“哎,一开始也不是不能赚钱,早知道那时候先把钱要回来了。”
“该怎么要?当时你客气说的,不用写借条,也不走法律程序,现在啥凭证都没有,我问你怎么要?”
“就当你少买了二十个香奈儿吧。”
“我宁愿买香奈儿。”
“但他老家那些人可是都写了借条的,个人名义。也全是蠢的,以为人家聪明,跟着就一定能发家致富呢,冲着名号往里头投钱,结果......你看看,这群人现在可天天上他家敲门讨债,房子干脆不住了,卖了还钱图个清净。他们家那几排铺面肯定也留不住了。”
“真有意思,风光半辈子,耀武扬威多少年,说没有就没有了。以前辜月还在他们家受委屈,就问问,他们家现在这样,以后孩子会像我们家辜月有出息吗?几个小孩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他家小孩。”
“解气了?”
“你还我二十个香奈儿,我就解气。”
林辜月越听越清醒了,她坐直了,遥遥看见温澜从走廊尽头的厕所出现。
温澜冲着她笑,伸手把她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擦干净了。
温澜和林爷爷聊身体和麻将牌,和林爸爸、林妈妈聊自己的学业,时不时再把她父亲温伯伯搬出来揶揄几句,熟练地把饭桌上的每个人都哄得高高兴兴,妥妥帖帖。
林辜月除外。
她在想现在离五一放假还有多远。
中途,林妈妈古怪地看了过来,敛了嘴角说出来的话又把她煎了一遍。
“辜月越长大越没有喜气了。”
温澜睁睁眼,捏捏林辜月的脸蛋:“挺好的呀,是不是学习有点累了呢。”她放下碗筷,夸张而又神秘地用食指点着空气,“阿姨,您不知道,现在就连小学生也都可辛苦了。”
林妈妈冷笑:“市一小的应该是辛苦,桦北的就不知道了。辜月刚刚从哪里玩完回来,又是嘉越家吗?那嘉越有没有告诉你他去参加东湖区的英语演讲拿了第一名?”
“告诉了。”
“那你怎么想?”
“我也会努力的。”
“东湖区的比赛那也得是东湖区的学生才能参加吧,你应该怎么努力?”
“总之会努力。”
讲市一小和沈嘉越,阴阳怪气,苍白的承诺,她和父母的沟通从很久以前就变成了这样,像腌一条鱼或者一颗梅子,有得当的流程和千篇一律的味道。那么,接下来她应当再随意地扯谎挪开话题。
她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嘉越还和我说了,叶限家出了点事,要搬家了。”
林妈妈的眼神飞快地扫向林爸爸,又掷向她:“嘉越和你说了?说到哪儿了?”
“他们家……欠了别人很多钱。”
“哈哈,别人。但我就说嘛,哪有什么大人的事情小孩的事情,不都是一家人的事情。我跟你说,沈家肯定也恨死叶家,不然不会和小孩讲这些。”
“你和爸爸没事吧?”
林爸爸抢先开口:“没什么事,也不关你的事。”他放下筷子站起来,“你只要考虑好什么时候转学再告诉我就行,最迟这个月末,趁着开学不算久,方便你适应。”
温澜看看林妈妈和林爸爸痛快淋漓的背影,又看看哑口无言的林辜月,轻轻地叹口气。
“好多菜还没吃完呢。不过算了,都凉了。”
“中考复习难吗?”
林辜月看向温澜比小学时还短的头发,抿了口牛奶。她吃饭有个奇怪的习惯,不爱配汤,只爱配牛奶。
“难呀。”
“好辛苦哦。但你应该没问题,我爸妈都说你成绩好好,能考上一中。”
“你真的在意并且明白中考有多辛苦和考上一中意味着什么吗,还是只是因为大人都那么说,你没话找话,就觉得也应该这么恭维我?”
“姐姐,‘恭维’这个词不好。”
至少不应该用在林辜月对温澜。
“抱歉。”温澜摸摸林辜月的脑袋,缓和了语气,“你最近一定也努力学习了,那句话不是敷衍你妈妈的。”
林辜月垂下睫毛,一字一字,轻轻道:“姐姐,我真的认真学奥数了,也认真学英语了。我每次考试都能考班级前三名。”
“但你不知道怎样在东湖区的英语演讲上拿第一名,也不知道怎么现在就升到奥数课的甲班。”
“姐姐,我在桦北上学,就一定永远没有嘉越厉害吗?”
林辜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有懦弱地流眼泪。
“说实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在这三年里,是有多拼命读书,才学成今天这样,才敢告诉别人我要考一中。”温澜夹了一口豆腐,也没放进嘴里,在碗里戳散了,又装模作样地叠了几根葱花上去, “在桦北的时候,我一直在学习方面很有优越感,并且也不认为这是多难多重要的事情。刚考上志励的那会儿,老师同学都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其实那根本不是我考进去的,我爸喝醉酒洋洋得意和我说,我是靠他的关系进去的。初一的入门考试决定了三年的座位号,全班一共54个人,我的座位号是54号。”
林辜月低着头,已经猜到了温澜到底想说什么了,也已经猜到温澜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家里的饭桌旁。
“以前我们都说桦北是世外桃源。的确,它是世外桃源,没有学校会像它这样批判竞争,反对排名了。所以我们都被它保护得太好了,根本看不到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姐姐,你以前说桦北很好玩。”
“学习不是好玩就够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些你全部学过了吧。”
“学过,是桦北的国学课上学的。桦北有国学课,书法课,有作文比赛,桦北的学生和别的学校比踢足球,永远都是第一名。桦北很好。”
“我没说桦北不好......”
“姐姐,你以前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宋阿姨那天在办公室里说的你。还记得吗,温澜是义、是勇、是善,这是桦北教你的,不是其它任何地方教你的。”林辜月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夹断柔软的米饭。
“桦北的日子只是我们的一小段人生。”温澜直视低着头的林辜月,“在市一小看看外面的世界,提前适应,是好事。”
“我不喜欢你这种‘我是过来人,听我的准没错’的语气。”
“辜月,我和你说的全是事实。在志励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要花费比别人更大的力气,如果能有机会早点知道真正的世界,我一定会选择走出温床。如果我们提前烦恼,那我们就能比别人更快解决烦恼。”
林辜月没有说话。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以前,你告诉我可以不要那么听话,但你现在却在教我应当去听爸妈的话。”
她明知这绝不可能是温澜的本意,却在停顿片刻后,只能搬出这样破碎的逻辑。
“学会面对。”温澜只这么说。
温澜走之前,递给她一张报纸,留下这么一句话:“我不想让你觉得这个世界变化得无缘无故,这和你爸妈说的不完全算同一件事,但也是叶限家的事情。”
是财经版页,数次翻阅的痕迹如同鱼鳞云。
林辜月的手指头个个都长出狂蹦的心脏,深呼吸,展开报纸。
平铺直叙的冷漠铅字直击向视网膜——“工厂”、“暴雷”、“拖欠”、“巨额”、“倒闭”,数字裂变成无数个零,每个零都是飓风的中心。她猛然合拢纸张,油墨腥气甚至来不及沾上指缝。
直到多年后读文献,林辜月才真正看清那场华尔街围剿的全貌,才知晓房地产式微,仓促转型的科技新芽如何被资本镰刀收割。记忆闪回和叶限、沈嘉越在湖边比赛投石。他们把石头砸进湖里,湖面生出无穷无尽的皱纹,此刻化作资金链断裂的涟漪,在新闻页上一圈圈荡开,吞噬了叶家经营多年的产业和投资版图。
要还以时光债一样,她觉得自己不应当再自在地在生活的羊水里呼吸,也不能再算作小孩。
时代的滚滚浓烟里,一粒尘埃落下来,原来那么重,那么痛。盐粒大小的太阳可以一秒把大海烧干。
林辜月握起电话听筒,眼泪瞬间流下来。她有好多话还没有和叶限说。
“叶限,放假要不要去海边玩,不和大人去,就我们三个人去。”
“叶限,温泉公园的郁金香也开了,好漂亮,我们一起去吧。”
“叶限,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回家?”
木偶人和洋娃娃,自诞生以来便有了灵魂与意识,深信自己是真正的人类。而在贩卖前,悬丝穿透指骨,标签烙在后颈,鼻尖的树脂和针脚朝向云端,却连制造者的指纹都绕不出。
当店铺橱窗灯火如昼,它们被蜂拥的手抚摸赞美,托举成圣像,欣欣向荣地待价而沽。
当卷帘门轰然落下,它们就是沉默的垃圾,是空洞的残次品。
它们与制造者共享一套神经脉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它们属于很多人,却不属于自己。
温澜当年不知道的事是,那天晚上,林辜月给叶限家打了八个未接电话。以及,让林辜月学会面对真实世界的残酷机会,很快就来了。
市里的作文比赛,她连海选都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