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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小石子变成小蛋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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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眼泪的作用也许和蚕吐丝一样,但人变不成蝴蝶,人只会变成大人。林辜月端坐在市一小校长室的皮质沙发上,余光看着那副毕加索复制画,心想道。
爸爸对她转学的事情很上心,忙里陪她来报道,和校长从教育局说到奥巴马,抽空再聊到林辜月。
校长说:“你当父亲实在残忍,小姑娘这么小竟然就放在寄宿学校不管。”
爸爸说:“哎呀是啊,所以现在带她回家了嘛。”
校长又说“你在哪个方面都是土老板思维啊。”
爸爸窘笑道:“噢,我女儿特别会写字。”
接着又开始讲一支都怪美国人所以绿油油的股票。大人的话题是翻糖蛋糕,林辜月是小银珠装饰品,咬不碎但是很好咽下。
整个时间里,她和画交流的更多。离开前,林辜月很留恋地再望了一眼《流泪的女人》。
校长把他们送到教务处。办公室的主任看见他们,立马站起来了。爸爸很殊荣地一直摸林辜月的头。
“小姑娘很会看书,写文章也很厉害。”校长说。
“去七班吧,语文成绩最好。小刘也很负责,管纪律很严,从寄宿学校来的话应该很好适应吧。”
林辜月想说,她写的厉害的不是那种文章,桦北也不是那种寄宿学校。不过她很清楚她说的话会被当成挂面,不是穷凶极恶就不会被注意到。
她还想说,可不可以去一班或者三班,沈嘉越和叶限分别在那里,七班一听就和他们不在一层楼。
林辜月鼓起勇气开口提议。
可是,天呐,她真的是挂面。“长辈选的一定是最适合,主任多有经验。”爸爸说。
林辜月敢打包票,市一小的学生刚入学时绝对不会有教务主任贴心地按学生特质分班。
主任听了爸爸的话,苹果肌上的暗疮堆到眼镜下。林辜月认了,至少主任在为校长带来的转学生分班这件事上一定驾轻就熟。她立刻觉得自己的发声系统被扣押了。大人的经验是圣旨啊!
分好班,校长告辞,爸爸看看腕表称也有急事,林辜月不小心笑出声。教务主任自告奋勇:“没事,我带孩子去新班级。”
因为无法预知课表,林辜月把所有教科书都带上,书包重得跟石头一样。主任那骚包的暗黄色皮鞋每叩地一下,书包也坠一下。她在心里排练自我介绍,到“我的爱好”部分卡壳,肚子开始打雷。
她真的快饿晕了。
市一小有教师用电梯,林辜月惊叹,电梯,学校里居然有电梯——但是云江的马路上会有鸵鸟,叶限的家会有高帽子厨师做饭,无菜单料理餐厅是一口一口的上菜,妈妈的包包还需要另一个帆布包保护,这世界应当没什么是稀奇的。她真的好饿,想吃东西。
不用爬楼梯,所以没费力气就到七班。班级的门窗都关上了。林辜月透过没拉紧的窗帘的缝,看到天花板的灯照得有种牙科诊所的亮堂。讲台上是一个面容和穿着都有切割之意的女老师。底下的学生面如死灰,一动不动,就像箍牙的牙套,总让林辜月觉得好像是他们给了椅子压力。他们背挺得直直的也像被切过。
教务主任敲敲门。开门的是女老师,五官莫名其妙地比刚刚偷窥时看到的圆润。
换作主任板脸:“为什么关门?”
女老师道:“孩子们早读不认真,拖堂重新读,外面太吵了。”
“小刘,有些事情开会都强调过了吧,别到时候连我都跟着出问题。”主任的体格忽然变得高大,声音也昂起来。
“没有,真的就是多朗诵了一会儿。”
“至少窗帘拉开,不然万一有抽查该怎么解释?”
“好的好的。”
林辜月能明显听到从老师出来起,教室里时不时的小骚动,是弦崩久了的放松,也是对转学生的悄声讨论。
她的肩膀从主任手上送到老师手上。
“新的转学生,照顾一下。”
“好的,没问题。”
老师的目光矮下来。林辜月在心中默念,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没得吃。她好饿。
班级很安静,有一种聚精会神的氛围。她没敢看下面,但也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所以同学们应该更把她的自我介绍当作休息时间,假装很认真,其实全都神游到海边。
教室很宽阔却塞得满当。他们密密麻麻的后脑勺一定很像蓝莓。不如之后写草莓兔去集市买水果,结果一翻过来每颗都长人脸……不能细想下去了,这有点吓人。林辜月久违地怀念起自己的故事主角。
她把大拇指垫在书包背带下面分担重量,说了两遍名字,老师都嫌不够大声。越说脸越烫。这样的声音在她的世界里足够洪亮了,她却不知道到底怎样的声量对于别人来说才能算大声。真奇怪,以前在桦北好像都没有这种烦恼。
最后,老师叹着气,把她的名字写在了黑板上,说:“你就坐在罗琳后面吧,让班长多带带你。课程表和班级群,罗琳你都记得和林辜月讲一下。许俊杰,对新同桌好一点。”
林辜月庆幸自己只排练到说名字,不然太浪费了。
她下台才敢匆匆用余光瞥人,他们光洁的额头像吊灯上的一颗颗琳琅的水晶。她坐进最后一排唯一的空位,整套桌椅把她也托得发亮。前桌是班长,一个女生,个子比她还高半个头,但好在不坐在正中间,能看得见黑板。她留意了一下,他们的后脑勺原来不像蓝莓,像龙眼仁——她必须得不断地联想、练习比喻,才可以忘记紧张。
“嗨,玛利亚。”前头开始传小测试卷,新同桌许俊杰说道。
林辜月当然认识英文课本的黑人女孩,自以为幽默地回道:“嗨,康康。”
许俊杰扯了扯嘴角,讥讽地笑:“蠢蛋。”
她僵了一刹那便释怀了。反正她不执拗于和每个人打好关系。在桦北一直都坐单桌,既然不明白多一个同桌能多添什么好处,那就干脆当作没有好处。
林辜月咬着下唇,试卷传到桌上。
小测内容是一篇她还没有学到的文言文。她不会做。
林辜月端正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一抬头望见黑板上正好就是她在这张卷子唯一能写的三个字,一边在心里笑,一边发呆。刘老师在班级里游走巡查,询问情况后,允许她不必答题,但午休前要去办公室一趟。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科学课,桦北和市一小的教科书不同,林辜月的桌面只放了笔袋。这种一周只来一次的副科老师,基本上记不住授课班级里的学生,以为她忘带书,于是把课本卷起,“哐当”敲在她后脑。前桌罗琳见状,立马替她解释,这才免了继续说教。
罗琳这位高挑的班长,眉眼有点像格兰芬多的院长麦格教授,下半张脸就活泼多了。上完课,她主动带着林辜月去办公室。
市一小哪里都亮得很光明正义,也哪里都大,包括教师办公室。
刘老师确认林辜月已经抄好班群号与课程表,把语文课的进度和教学规划大致讲了一遍,提醒她务必自行去补各科落后的课程。接着,她的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往后一靠,从上而下地审视了林辜月一遍,目光在她的脖子停留了一会儿。
“今天科学老师打你,你别太在意,班上同学都不太喜欢她。反正她马上也快退休了。”罗琳安慰地说道。
林辜月没想到班长竟然一直在外面等她,心里彻底平衡——至少她的前桌善意又热情。
“没关系。谢谢你帮我解释。”
她目视前方的地面,特意没有回看罗琳,避免尴尬的对视。
罗琳问:“你午休去哪?回家吗?还是校外午托?”
“……啊。”
是啊!她中午去哪?怎么从没有任何人告诉过她?这里不是私立寄宿学校,公立学校的学生中午要离校啊!
林辜月表面很平静,内心的小房子已经被一万头奔腾的马踩得渣也不剩。
罗琳补充:“还是你去学校的午餐班?”
“嗯,是。”
应该是。
“学校中午的饭一般都是按登记人头领的,你今天刚来可能没有了喔。我可以和你分享同一份。”
“谢谢……但是你吃就好啦,我书包里有面包和饼干,不会饿的。”
她迅速躲开这份好意。一句话胡说两次。她包里只有教科书,现在也饿过头了。因为她下意识地觉得不应当欠小恩小惠,不知道将来要还什么,或者怎样还。细细想来,这种怪念头都从大人的应酬饭桌上学来。
这究竟是好事吗?
“午餐班每个月的人数都来来回回,没有固定座位,你随便找个位置坐就行了。”
罗琳领到路,准备折返去领饭,林辜月忙喊住: “一班和三班的午餐班也在这个教室吗?”
“不是,只有六班和七班在这。”
“噢,好吧。”
林辜月点了点头,走进特设给午餐班的教室,找了个角落没人的位置扔下书包后,立马逃出去。不然等罗琳回教室吃饭看到她并没有在吃面包,就会变得很难解释。
“林辜月——”
是沈嘉越的声音。
她欣喜地转头:“我还想你和叶限会不会在午餐班,但又记得你午休好像都会去练小提琴。”
“是有啊,但就在学校练。我一个上午都想去找你呢,我连你在哪个班都不知道!从一班到七班一间间找过去,结果居然在最后一个!早知道我倒着找了!你们老师那会儿在拖堂,于是第四节课下课后我又来了,你人就不见了!”
林辜月听得好开心。他叽叽喳喳的声音是她在这里唯一熟悉的事情,听了两个字,就什么忧心忡忡的感觉都飞走了,脑袋和心都变得很简单,只要笑就好。
沈嘉越叉腰道:“你真没良心,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不是也说了,我们老师拖堂。”
“噢噢,是哦,哈哈哈,忘了。”沈嘉越也很少这么傻乐,他眨着眼睛看林辜月,“真没想到我们在一个学校,好神奇。”
“我一直有点后悔来呢,但想到你和叶限也在这里,觉得那也是好事吧。”
沈嘉越愣了几秒才矜持道:“好、好事,是啊。”
“叶限呢?”
“好像在赶什么展吧,最近经常在美术组的画室,一边吃饭一边画。但他知道你转来了,我在周一的升旗仪式的时候和他说了。他挺开心的。”
“喔,难怪。你吃完饭了吗?”
“吃了啊。”沈嘉越停顿了一下,“你没吃吧。”
“我吃、吃了啊。”林辜月转过头,靠在走廊的栏杆上。
“午托班吃饭要自己带餐具,你知道吗?你的餐具呢?”沈嘉越盯着她。
林辜月泄了气,诚实地说道:“好吧,我没有餐具,也没吃饭。沈大少爷,你好聪明。”
沈嘉越“切”了一声,丢下一句“你等等我”后跑开。
不一会儿,沈嘉越变魔术般地端着一碗饭菜和一个餐具盒回来,说:“我去问了老师,今天有人请假,多了一份餐。餐具是我妈给你买的,她说你肯定会有不记得带的时候,就多买了一份,让我一直带着,没想到第一天就派上用场。”
“……连我都不知道我中午会来学校的午餐班,阿姨想得好远。”
“当然咯,我妈还说,你爸爸妈妈比较忙嘛,所以要多帮你想想。”
“阿姨真好。”林辜月好感动,餐具盒捧在胸口,“谢谢你,也谢谢阿姨。”
“别谢了,吃饭吧。”沈嘉越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辜月突然想到她在罗琳面前扯的谎,急刹车,难堪地对沈嘉越开口道:“有没有什么没人的地方,我们能去的?”
他们找到了一间没锁门的教室,狼狈地坐在了课桌底下,这样就算有人从窗外路过,也不会发现他们。沈嘉越说他同学偷吃辣条都会躲在这里。
“那你也和他们一起偷吃辣条吗?”
“我才不吃——喂,你吃饭吃慢一点啊,不怕等会儿呛死了。”
“咳咳,你是不知道,咳咳,我现在的早餐只有一杯牛奶,咳咳,这周末我中午和晚上也都没有吃米饭,咳咳咳咳咳。”
“吃这么少,你疯了啊。你喝口水再说!”
“……是我妈疯了,她叫我减肥。”
沈嘉越仿佛听到了一个外星词。林辜月察觉到他的表情,很无奈地耸耸肩。
“难怪你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所以我要赶紧吃回来。”
“行吧,吃吧,哎,别又那么急,以后要不要你晚上都来我家吃饭?让我妈给你做一盘,不,三盘糖醋小排。”
“不知道可不可以,我妈最近变闲了,前几个周末都在家,感觉以后晚上也会经常在,盯着我吃饭。”
“那只能祝你好运了。”
“除了祝福还有个更好的方法。”
“什么?”
“以后每天你都从你家偷渡点面包和饼干给我。”
顺带听完林辜月的躲人缘由,沈嘉越扶额道:“你说谎倒是这么周全,还有头有尾地去圆,大费周章。你同学也不一定会在意啊。”
“万一呢……”林辜月用力吞下最后半颗卤蛋,“万一她觉得我就算撒谎也不领她的好意,她很难过怎么办。”
“吃个饭的事情,又不是谁都和你一样,一件事能想这么多。”
“也不是谁都和你一样,一件事情能想这么少。”
沈嘉越呆住,他很少考虑自己的言行是否会伤害到人。突然间,很多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
沉默了一会儿,他扯开话题:“其实,这两周叶限已经不太和我说话了。”
林辜月安静地看向他,沈嘉越转移视线,低头看地板。
“也没有吵架和生气,就是总觉得他刻意避着我,也假装我们之间很生疏的样子。说不清,总之很奇怪。”
“难怪。”林辜月喃喃道。
“什么啊?什么东西又难怪。”
“刚刚才说的你好聪明,现在又突然变好笨。”林辜月撇了撇嘴,“叶限肯定是想避开你,所以最近才装忙去美术组那边。”
她实在太擅长发现别人的假忙真敷衍。
沈嘉越恍然大悟:“有道理啊,还什么一边吃一边画,一听就是骗人的。”
林辜月想起妈妈半个月前和她说的那句“沈家肯定也很死叶家”了。叶限一定从各个地方听了很多闲话,现在必然也这么以为。当然会不知道怎么面对单纯开朗的沈嘉越。
“嘉越,我先和你道个歉。”她犹豫一会儿,说道。
接着她把她知道的事情,包括偷听到的话,温澜递过来的报纸,借沈嘉越的名字从妈妈嘴里套出的话,把能理解的部分一五一十地告诉沈嘉越。她认为沈嘉越应该公平地知道和她一样的信息。
“所以,因为这些事情,现在我们爸妈和他爸妈不是很愉快,闹掰了。”沈嘉越皱着眉头听完,总结道。
“嗯。”林辜月给予了肯定。
那些天塌一般的事情,一到沈嘉越的口中总是能变得没什么大不了,史前巨兽都可以说成巴掌大小的仓鼠。有的时候,她感激沈嘉越这个人的头脑简单。
铃声响了,午休要正式开始。俩人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但是幸好,不关我们什么事。”
“说你想太少,你还真是……”
“下次见到他,直接和他说清楚就好啦。他才是最笨的啊,干嘛要乱想乱猜?还乱来!居然避开我!哦,不,你和他,你们两个,都笨。大人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就算真的有关系也可以变没关系。我们明明是好朋友啊。而且你真的信我爸爸妈妈会讨厌叶限吗?”
林辜月豁然开朗,有紧紧抱住沈嘉越的冲动,不过她怀里全是餐具。
“嘉越,你和阿姨一样好。”
“哼,你这下知道啦?”
两年前的暑假,在曼谷的小商品街,林辜月看上一顶帽子却恰好忘带钱包,沈嘉越替她垫付钱。结账后,叶限从别的店进来,俩人陪他在这家多逛了一会儿。逛够要走,林辜月的胳膊被一个员工紧掐住不放。
皮肤黧黑的员工瞪着眼珠,不会英语。几人也不会泰语,只能大概猜到正被误会没付钱,七嘴八舌争执到家长来找他们。林妈妈掏钱,预备息事宁人:“会不会真的玩得太开心,没付钱但是忘记了呢。”
沈爸爸也云淡风轻道:“这摆明了就是故意讹人,店里也没监控,只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下次别来这家就是了。”
对父母来说,付点小钱可以解决的事情都不算问题,低个头也无伤大雅。但沈嘉越和林辜月不是没有自尊心。既是冤枉,又是失望,分明羞愧的不该是他们,嘴唇却抖得连话都说不好。店里若有似无的围观目光和暑气一样快要把他们蒸熟了。两个人对上眼,认栽算了。
而叶限挡在他们面前,大声说道:“林辜月和沈嘉越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要让他们为没做过的事情买单?”
林辜月看到他的太阳穴的薄皮下显出蟹壳青的血管,才知道其实他也紧张。
叶限的父母不在,其他家长也不好说他,硬是拖到这家店会蹩脚中文的店主回来,翻译来去,误会解除。原来是沈嘉越向店主付的钱,那位员工恰好没看到。
叶限长舒一口气,半蹲在地上,过了好久,才抬头对他们笑:“差点以为我们要去警察局喂蚊子了。”
没有谁天生就特别勇敢,因为他们是他们,所以叶限如此坚定。
林辜月和沈嘉越不会追究道德的黑白曲直,更不会手持量尺和计算器,测算叶限在合同和饭桌上的经纬度。这个世界又不缺爱写判词的人,也不缺拍惊堂木的说书人。人间规则自地球自转起就各有说辞,利害的公章实在太模糊,他们的面孔在彼此眼里却是清晰的。
因为叶限是叶限,所以他们如此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