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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向时间暗示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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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辜月把自己当作四年七班的外人。日子怎样都能过,被人关心有时候是负担,最好不会有人在意她的存在,待在边缘相安无事便足够了。
周五上午的信息课,全班都揣着鞋套去电脑房,她才想起其实在桦北去电脑房也需要鞋套,只不过一直是学校准备,所以没有养成习惯。
林辜月正要上楼去三班找沈嘉越借,看到许俊杰的桌面上放了三副鞋套。
许俊杰懒懒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从第一天起就知道许俊杰不待见她,当然不可能把鞋套借给她。她也没想过开口,毕竟两个人能保持安静地待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林辜月走了半层楼,看到叶限在楼梯口的门框里闪过,眨眼的速度,倏忽得像贴在幕布上黑绰绰的飞蛾震颤了一下翅膀。但她确信那一定是他。
距离他们上一次在电话里说话,已经过去一个月。小学生时期属于连隔壁班的班主任是谁都不关心的阶段,人人几乎只在班级范围内走动。不在一个班很难碰面,上次见面更要追溯到寒假。
她总想等纠结好措辞,再去找叶限好好说,认真说,把所有她和沈嘉越心里想的都完美传达。却在看到那个影子的刹那,满腹反复对敲的语言草稿都没了重量。
“叶限!”
预备铃炸响,一个踉跄,林辜月径直扑倒在台阶,手臂和大腿仿佛被钝刀砍中。
她“嘶”着吐气,坐在台阶上拍拍黏在掌心的灰。
“站得起来吗?要带你去医务室吗?”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扭头,叶限蹲在她身后一行台阶伸出手。林辜月有种第一次看3D电影时的超现实感。超现实,是比现实还现实。叶限真的在她眼前,越出思维平面。
她扶着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抬腿和他站在同一个台阶。叶限的个子和她一样高,能很轻松地平视。
林辜月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还好吗?”
叶限垂下眉毛:“我带你去医务室。”
他们能很轻松地平视,除非有人闪躲。
“我没事,连皮都没磕破。快上课了,你回教室吧。”
林辜月摆摆手,转身走下台阶。楼梯间的墙面切割成两半,下半铺满瓷砖,上半裸露着传统的混合砂浆层。正中央上方挖空了一块当通风口。没有窗棂和景深,一穷二白,像一个写得很整齐的片假名。走近了一些,发现经年的雨在周围晕染出泪痕状的黄斑,遂看过去更有一种浑浊老眼之态。
她和这样的一只眼对视,脑袋空空,嘴巴木木。脚腕一折,叶限飞快地捞起她。
他惊魂未定道:“真的不去医务室吗,不痛吗,你都摔懵了。”
林辜月如梦初醒:“叶限,我和沈嘉越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不知道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一点,但我希望你一定要知道,所以正式告诉你,我们是好朋友啊。”
叶限愣住了。
“好啦,上课了!我走啦!”她忽然来了劲,脚步稳当多了。
“辜月,别一边睡觉一边走路。”他轻轻喊。
“嗯!”
林辜月用力地点头,回头笑眼弯弯。
叶限看着她的背影,说不出小心走路以外的话,亦如他难以回答他好或不好。
后来他无数次以不同形式梦见这个楼梯间。偶尔他们化身草莓兔和冰淇淋狗;偶尔他们只是背对着背,接龙背英文课文和数学公式;偶尔楼梯沙漏般倒转,拉得无限长,错落成圣诞树,林辜月远得像许愿星;偶尔林辜月的头发变短变翘,成为天使爱美丽,他成为尼诺,两个人在地上拼对方的证件照。
更多的时候,他对她呐喊,只能发出气声。
生活不是混沌成抽丝的绢画,乱线纠缠,而是还未成形,便骨生血活地硬吞下去,在胃里尤自跳动,反复糜烂,很多年后带着余味的嗝再蒸腾地从喉咙里伸出来。
所以不如调拨钟表,让叶限站在时光之外,用后来的口吻把一切重演一遍——那些当时的林辜月和沈嘉越所不知的一切,那些当时的叶限所没有能力深寻的一切。
其实并没有一个泾渭分明的开始。
二年级某天放学,叶限隔着车窗看见领居家被贴上封条。和房子比起来,那几个白叉很小很小。院门上雕刻着不同形态的蛟龙,视线穿过蛇曲的铁门缝隙,以前总有人浇花修草,如今死寂一片。说不清那种诡异的感觉,就像昆虫翅膀从天飘落把大象压死了。
他哪里知道屋子主人其实才是别人的昆虫翅膀,还在天真且残忍地惋惜那个爷爷做的柳橙绿茶很好喝,沈嘉越最喜欢柑橘类,还没有机会带他尝。
回到家听说那里被搜到两百多瓶茅台。妈妈戏谑说,年份都不怎么样,竟然也没人送点好的。爸爸愁道,难得有这么近、这么容易交好的关系。他们很恩爱地抱着对方胳膊,继续看本地新闻。
因为准备参加画室组织的意大利游学,叶限去找护照,结果翻出绿色的离婚证。
妈妈回屋撞见,收起来插进抽屉的最下层,耸肩说:“很正常,你别多心,我和你爸感情多好还看不出来吗。”
但是正常的不仅是离婚属于生意夫妻常见的操作,为了债务发生时至少保住一方。正常的还是婚姻与爱情无关,夫妻是资本的衍生关系。某种程度上,叶限和婚前合同的定位相同。
一打起诉状压在所有文件和证件的最上方,这是生活第一次为叶限点题,而他却懂事地冲妈妈笑:“那就好。”
叶限去游学,一路上都在挑给林辜月和沈嘉越的礼物。最后买了兔形封皮的皮质日记本、小提琴胸针和琴谱。
第一个被爸爸相中:“正好要去拜访的人有个三岁的女儿,虽然离写字的年纪还远,但是至少好过空手。”
叶限不肯:“这是特意买给辜月的。”
比起叶限不体贴地为爸爸着想,妈妈更不满意送这种显然很文不对题的礼物:“你把我房间那条丝巾先带去,那个谁的老婆不是新买了个二手包吗?”
叶限趁机抢过日记本,抱在怀里,躲回房间。
爸爸也向来厌恶他有孩子气的举动,气话说得不免大声:“你是不知道辜月她爸爸多可笑,和没有文化的人真是没有话说。我们聊光伏,他听成光胡,那个零食品牌。未来属于科技,有些只能在特定时代投机的人会被淘汰的。”
但是实际上,那天叶限根本没听到这句话,也没有从爸爸妈妈讳莫如深的口中模糊地拼出来。他把幻想放在这里,让记忆顺利成章,安慰自己,未来发生的那些都是他们一家造出的业,一点不无辜。是真是假重要吗?叶限必须把他们想成是有罪的,不然没办法心甘情愿地生吞变故。
接下来的事情都写在报纸上了,他们一家如此自信地被科技甩了一巴掌。
“小沈啊,我们什么时候有空见一面?云山旗下又新开一家粤系餐厅,就在你家附近,我请你和弟妹尝尝,怎么样?”
“小林啊,最近怎么样,有空陪我喝点?”
爸爸和林叔叔的那顿饭吃成功了。爸爸兜里的最后一笔钱,一部分用来买曾经瞧不起的新日期茅台,一部分用来请吃饭。也成功收回这顿饭的成本。林叔叔转了五万块说感谢过去几年。但是上门催债的人里有林家司机的丈夫,他们都见过。
捂住小狗星星的嘴偷偷搬家。月光照在家门口的路上,如同宽长的银白色脐带,他们脚步很新手地踱来踱去,像用最钝的剪刀来回剪。
在出租屋里,爸妈每天吵架,甚至是打架,倒符合传统正式的离婚过场,真正的情感破裂。爸爸开着早已抵押给银行的车,约会那位不知情却心怀投资的女人。妈妈可能发现了,也可能没有。她爱上抽烟,然后也爱上把烟灰缸扣在叶限的头顶上,爱上把泛着橙光的烟蒂烫在叶限的左肩膀。
多三流的剧情,像港影的清朝僵尸讲宫廷故事,又泛滥又不新鲜。毋宁说奶奶当过五年的走私犯,毋宁说外公发家实则是一起诈骗案,毋宁说舅舅骗妈妈把家里最后一笔钱拿走放民间高利贷最后血本无归。那是更后面知道,也更烂俗的故事。
家里的烟灰缸没用处了,叶限变成妈妈的烟灰缸。烫伤的水泡像金鱼吐出的泡,一次次涨缩,皮肤细胞在不断地重生,仿佛他的左肩是池。这是叶限在那段日子里最贴近生命真谛的时候。他在画画,伸手去打生在春夏中间的蚊子,把劣质木桌的一个桌腿拍断,却没捉到蚊子。
所有人都是坏的,他也是坏的,坏的人如果幸福才是不该的。叶限在现实中清晰地看到想象得到验证,多么的痛快啊。上天的善恶逻辑到他这一代得到了收束。他的才华与聪明,实则是这个罪人家庭的最不清白的赃物。
流泪属于很孩性的事情,冰淇淋掉在地上才该哭。叶限没哭过。
但他好想林辜月和沈嘉越。
叶限不画画和写作业的时候,就去翻他和林辜月的图画本。四年时间,一共画满十二本,五本在他这里,每天翻,就像温习名著里的金句。
林辜月很喜欢粉色,所以叶限总是最先把粉色的画笔用到尾巴。无数盒蜡笔和彩铅,堆成乐高城堡,原本是粉色的那一格都默契地空一块。慢慢地改用水彩,于是用空一罐又一罐的粉色颜料。学画色彩以后,画室的同学总开玩笑地互相抢白色颜料。他老是想到这几年。原来粉红才是叶限人生中的底色。
他不敢在家提他们,但妈妈会。妈妈时而如往日般温婉,说不管怎样,都是大人的问题,辜月和嘉越是很好的小朋友啊,叶限你要继续维持和他们的友情;时而癫狂,“我们家没有钱了,还欠了一堆债,什么都没有了!你的好生活全都没有了!但他们呢?他们有帮过我们家一点忙吗?你爸爸低声下气求他们,但是全都斤斤计较于自己的那点损失!没有一个人扪心自问我们家帮他们多少!这种人生的孩子算你的朋友吗?我们家供不起你了!你不要觉得你还有资格和他们一起玩!你和你那两个小朋友早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叶限也搞不清楚到底哪种话是对的。实在不理解,所以只能记住,倒背如流。以至于后来的他亦梦亦幻地把最后一句当成常识。
沈嘉越为了他,难得地多忧虑了。“林辜月要转学来市一小了,你是不是很开心?”从来读不懂别人脸色的人开始关心他的心情,变得小心翼翼,叶限太难过了,就是不想看见他这样所以才要离他远点。
当天晚上回家,发现房间里一地粉色碎片,妈妈坐在其中,“哈哈”笑了一声,抓起一把纸片砸了过来。叶限的眼前下起了一场粉色的骤雨,草莓兔的脸像万花筒一样,在空中千变万化。
他不娇气,从没嫌过出租屋的环境。但在这大片的粉色映衬下,头一次发现原来这个房间里的灯那么昏暗,家具那么破旧。
沙漠里的蛇其实有另一个名字,叫作“命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可以简化叫“我爸我妈”。以前和林辜月说“除非我们都被吃掉”还是太把自己当主角。他是被无视掉的。
他们曾经约定把这个图画故事叫“家”。从这一刻起,叶限的家不见天日。
七岁时想找林辜月就不管不顾打车去找,连她家在哪一户都不知道。那时是无知无畏。现在却犹犹豫豫。但第二天没忍住,还是找到七班去了。她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低头默写课文。他第一时间发现她的脖子上少了那条妈妈送给她的项链。在这之前,林辜月从来没有摘下过。
他冲到厕所呕吐,脑袋在回忆今早吃了什么来着,回忆不起来,一直吐到酸水才浑浑噩噩地回班。过几年,叶限想到这幕,都宁愿理由是自己被自己恶心到了。竟然把怀疑放在“好久不见”前面。
后来的他还深深记得,她说过最不能理解的作业是阅读摘抄,因为“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片段片句地把列夫托尔斯泰背得滚瓜烂熟,都未必能真的理解安娜为什么跳轨。
初中三年,他把她的书单按顺序读完。终于在十五岁时,在梦里,在那个楼梯间,把声音喊出来了。原来他酝酿那么多年,循环往复地翻译这一段岁月,想说的是:“抱歉,我也变成片段片句式的人了,我也只有那几年的金句人生比较好看。你最讨厌烟味,而我是烟灰缸。不可能让你喜欢了。”
做完解答,叶限回到时光里,变回当时的他,在还没有变成梦境的楼梯口,听见林辜月喊他的名字,看到她摔在台阶上,忽然感觉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都只是快融化的冰淇淋,而林辜月把那杯冰淇淋又放回冰箱里,短暂地恢复原状。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那杯冰淇淋化成烂泥。之后飞速离开他们和没有他们的日子就没什么好再回忆的了。至于有没有回归孩童地为冰淇淋哭过,他始终不愿意和任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