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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地球绕着地轴转上一圈要二十四小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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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辜月认为市一小午餐班的饭没有桦北的好吃。
尤其是今天这道芹菜炒鱿鱼须。她本来就不爱吃蔬菜,鱿鱼须更别说了——小时候租碟看《蜡笔小新》,其中一集是小新他们丢了一只金色蜡笔,小朋友们幻想可能被章鱼形态的外星人偷走了。那个扭动足部并奸笑的章鱼一直是林辜月的童年阴影,所以她从来都不吃章鱼或者鱿鱼,尤其是足部。
以前她都会偷偷丢给时洇,现下有点苦恼,因为倒菜的垃圾桶旁一直都有阿姨盯着。
“我帮你解决芹菜和鱿鱼,你原谅我好不好。”
沈嘉越把筷子握在他的胸前,有种举火炬的虔诚,一脸无辜,也不知谁才是昨晚被喊外号的受害者。
林辜月没理他,夹起芹菜——虽然芹菜的味道总是太过分的有个性,任凭什么调味都遮盖不住,但比起鱿鱼须,还是蔬菜好接受些,反正平时也被迫吃了不少。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不喜欢那三个字,求求你了,原谅我吧。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没瞧他,但也清楚地想象到他的表情。
沈嘉越就是那种被全世界宠爱的类型,从不去想坏事可能发生,也不明白并非所有的笑脸都代表快乐。所有事情只要撒撒娇就能解决了,嘴一撅,最美味的糖果都会送上来。别人从白开水变成乌龙茶,要经历煮沸、浸泡、过滤、撇沫,可沈嘉越这个人,从壶里一倒出来就是最澄澈清香的大红袍。林辜月曾一度觉得,宇宙的中心大概就是沈嘉越,不然他一定是哪位神明的孩子下凡体察人间,否则,怎么会有人顺遂到仿佛不需要大脑思考。
芹菜吃完了,她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英勇无畏地把鱿鱼往嘴里送。
“哇,你宁愿吃鱿鱼也不理我啊!”沈嘉越瞠目结舌。那次露营烧烤的记忆至今令他难以忘怀。玩蒙眼猜食物的游戏时,他毫不知情地递给林辜月一根烤鱿鱼须。林辜月的牙齿刚一触到,便猛地扯下眼上的丝巾,连忙找纸巾吐出来,随后恶心得整整一个晚上,什么也没再吃。别的事情都可能忘,就这件不可能。
林辜月倔强且痛苦地咀嚼,沈嘉越原地跺跺脚,急得一把夺过碗,把鱿鱼须往嘴里扒。
“我吃完了,你别吃了。”
他用力吞下去,把碗拍在桌面。
林辜月平淡地说:“行了,我原谅你。”
这几年,他们俩吵过的架也不在少数。基本上,都是脑袋不拐弯的沈嘉越来惹怒林辜月/。起初,她会一言不发,忍着不发火,但后面发现,对待沈嘉越这种人,直白地表达情绪才最有用。但也并不需要真的计较太多,因为他还没有聪明到能真的有什么恶意。每一次吵架结束后没多久,沈嘉越都会笑嘻嘻地来道歉。
没准要是实在没有话当台阶,他都会干脆趴在坡上,自愿当台阶。
“真的?真的?”
沈嘉越跟在林辜月身后追问。
“真的。”她给予肯定。
这一次她也同样懒得计较了,在沈嘉越眼中,“玛丽亚”只是个普普通通,但不讨她喜欢的称呼。她不会对沈嘉越说出这个外号真正的恶意。
她想做的事情和叶限一样。
让沈嘉越一直当个快乐白痴,挺好的。
“不过,你还是惩罚我点什么吧,否则我良心不安。”
“要不然以后我不吃的鱿鱼都给你吃。”她敷衍地回答,只想快点去看盛放借给她的《童话森林》。
沈嘉越咧嘴一笑,双腿“啪”地并拢,举起手向林辜月的背影敬礼。
“遵命!老大!”
周六晚上,一整天乌泱泱的课外班和家教补习终于结束,妈妈送林辜月去五一广场的图书城见时洇。两个小女孩实在不好容易见上一面。先前,只能随机地,偷偷在妈妈的洗澡时间打电话,
连着电话线,时洇教会林辜月的借口是还有点东西落在桦北,地点选图书城,说顺便要去买教参和课外班推荐的新的英文磁带,这样一来,林辜月就必须要出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里不好停车,妈妈只能中途放下她,再开到别的地方去,两个人便有了一段单独的相处时间。
林辜月一路上都压着嘴角,千万不能让妈妈看出她开心,知道她们是约出来玩,不然撒谎被发现,以后怕是更难见到。她稳稳当当地下车,走进图书馆,看到时洇的瞬间,裙子和凉鞋都飞起来。
时洇也见到她,撇撇嘴,飞奔起来,牛仔裤腿的喇叭一蓬蓬地跳跃。她抱住她,又立马松手:“你好瘦!”
林辜月傻笑。
时洇牵着她的手,像跳舞似地从臂下转了她一圈:“还变亮了。”
“什么变亮啦。”
“是不是没有我陪,你就不晒太阳了?一定天天窝在桌前看书和写作业吧。”
林辜月摇摇头:“没怎么看书,光写作业了。”
“还有哪里变了呀,我看看,哎呀,好像还不高兴。”
“有吗?”林辜月摸了摸脸,“见到你,我很高兴。”
“没事,反正是直觉,随口说说。”
“又是直觉,你学的是珠心算,又不是读心术。”
“那当然不是,只有李凯那种傻子才会相信。”
她们同时想起一段李凯被时洇忽悠去学珠心算的往事,俩人挽起手,笑作一团。
时洇总把她每个聪明的原因归结于她在学过珠心算。除了数学题,她在各种打赌、猜题、解密游戏里,正确率都极高。在她连续两周,每天猜中朱老师穿什么鞋子后,李凯终于忍不住用五包蚕豆当作交换,求时洇的蒙对秘诀。时洇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说是因为她从小就学珠心算,所以脑袋脑袋机灵。李凯十分崇拜并信以为真,从那次后也开始上珠心算课。
“其实那次能猜中,是因为我发现她在下雨天都穿运动鞋,晴天都穿平底鞋,再加上周一她喜欢穿正装,所以会穿皮鞋。平时我就闲得,爱记一些没用的事情。”
“这么厉害,好聪明。”
“嘿嘿。我怎么觉得你比之前还喜欢我呢?太久没见咯。”
“早知道这么难见,当时就不转学了。”
“真会说大话,你能决定吗?”
她掐掐林辜月的脸,然后从书包里飞快地掏出什么塞进她怀里。
“什么东西呀?”
“做戏做全套,这是你‘落’下的东西。”
回到家,林辜月一看,还真看到了几本没拿走的作业本,三本寄放在图书角的书,应该已经没有余额的电话卡。
还有一本有带锁的日记本。
她轻松地打开了,果然密码是她们共同的生日。而里面却只有一行字:“全世界最伟大的作家,请创作出全世界最伟大的童话吧。”
林辜月立刻反应过来,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把新本子抱在怀中。
时洇真是好到连她自己都一定意识不到有多好。
还好林辜月知道。
林辜月但凡有点上网的机会,都用来问郑克关于书和写作的问题——才到家不久,妈妈急匆匆出门说爸爸喝醉,刘婶有点事耽搁,她得开车接爸爸。林辜月抱着本子,乖巧应答,实则内心已然如同动画片里的反派,仰天奸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她把那篇得“良+”的作文用电脑摄像头拍下来发给郑克,然后摊开时洇送的笔记本,捏着笔却不知道从何写起。
过去她常常只要看到关键词,脑子里就能迅速展开一连串的联想,就像闻到花香,蝴蝶和蜜蜂就飞来了。人们将此称之为灵感,她更喜欢叫这些思绪为“心事”。说到底,写童话也是在写有关幻想的心事。
然而现在,她越努力想,越只能浮现出最近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发虚,像是某部分最核心的东西消失了。
她手里攥着一颗果冻,是方才时洇顺手买给她的,和从前方爷爷小卖部里卖的一模一样。至于方爷爷送的那一颗果冻,林辜月到现在都没有拆开吃掉,还躺在她的抽屉里。
时洇说,方晓琪回学校后,变得很寡言,经常会盯着某个点发呆,然后默默地掉眼泪。晚上在宿舍,也会听到她压抑地抽泣。
这个牌子的果冻保质期是八个月。
食物的赏味期总是写的很明白,好提醒人们在变质之前品尝美味。
但人却没有那样的标签。关于人们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包括何时戛然而止。
所以才会遗憾,没有在终止前好好地看一看所爱的人们,也没有正式地来一场告别。
要如何,才能消解一点那些遗憾呢。
林辜月用黑色中性笔的笔帽戳着桌面,陷入沉思。
“滴滴。”
是消息提示音。
“应试作文其实最好少留白,不然很容易造成迷惑。批卷的老师都不太有空去遐想和揣测你的文字。干脆说她落下喜悦的眼泪,可能比抽象的比喻,更直接好读,文章整体也不臃肿。”郑克说。
“谢谢哥哥。”
林辜月长呼了一口气,这段时间的压在心中的大石得到了答案总算是减轻些。她的作文还有得救。
另一边,电话响起来,她吓得腿都软了,还以为妈妈想起家里网线没拔以及预测到她会偷偷用电脑。还好,电话一接听是郑克的声音。林辜月打字慢,所以他们经常网上话了个开头就拨电话。
“上次没来得及问,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原本想问问温澜,但又担心你还没有告诉她。再加上很久没联系了,不好意思打扰她。”
“不知道要怎么描述。”
“辜月,你还好吗?”
“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她举起大拇指,“像是被人不断地揉搓倒刺一样,我不敢拔掉,大家说多吃水果就会好起来,我吃了,可是没好。是倒刺太顽固了,还是水果没有用,我不知道。我有一千次地祈祷,可不可以让我的班级里也出现一个温澜姐姐呢,她来帮我拔倒刺,可惜没有,始终不存在这样的人。”
她收起手指,紧紧握拳:“但是哥哥,你知道吗,不是只有寄托于人这一种方式。有人提醒我,我有一个很厉害的本事,能记住所有让我快乐的事情,所以反过来,我也可以让那些好事占满我的心,无视所有不好的事情,我也可以无视疼痛,无视倒刺。我用不着熬到另一个温澜姐姐出现了,哥哥,我想先信我自己。”
郑克一言不发,片刻后轻笑,放心地道:“我当年没找到的答案,被你找到了。辜月,你真聪明。”
林辜月害羞地挠挠脸。
“不过……你之前说,桦北是一个很适合创作、幻想的地方,那么市一小应该正相反。我的生活变得需要思考很多别的事情。”
“那么我想对当年的那句话进行补充——应该说,桦北是一个适合创思浪漫温馨的童话的地方。然而,痛苦也是创作者的养分。”
“什么意思?”
“珍惜你的每一种情感,把生活的所有片刻,无论好坏,都当做你的素材。这样的话会好受很多。你可以只爱圆满的童话,却不可以认为童话只有这一种。你也一定要懂得什么是遗憾的童话,因为总会有一天,你的主角会需要遗憾。而你得在那之前,收集这种情感。”
林辜月不由自主地在空气里划出“遗憾”两个字。
忽然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很多斑斓的蝴蝶,翩翩起舞。
“就在刚刚,我想到了一个关于遗憾的童话。或许我知道要怎么写它,因为不久之前我就感受到了这种情感。而且我想,还会有一个人喜欢这个故事。”
“正是动笔的好时候,对吧?”
林辜月又一次体验到了做贼的感觉。
上一回,是某个教师节,她和时洇打算送朱老师一瓶的千纸鹤。为了能尽快完工,时洇给电子表定了时,会在所有人都熟睡的凌晨响起,于是她们俩会依赖着走廊透进来的光,偷偷摸摸地做折纸手工。
其实白天做也不是不行,但她们那会儿觉得这样更有一种诚意感,是历经千辛万苦的大工程。
这次,林辜月在孤军奋战。
而洗手间成为了她的作战基地。
她会在每天尽量缩减淋浴时间,在前后的空隙写上几段话,又或者找练舞太累的借口说要泡澡,趴在浴缸边缘写。当然,最畅快的方式,还得是提前一小时起床,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写,那样时间更充裕,也不会太战战兢兢。只要妈妈喊她的时候,她把密码本藏在衣服里,装作刚洗漱完的样子出来就行了。
她从来不会选择在房间里写。
房间从来都不算作是她的私人空间。家人会把随时进出她的房间当成理所应当地事情。那样风险极大,她无法在忐忑的状态下写任何东西。
妈妈不会想到,关林辜月禁闭的洗手间,并没有令她有任何的瑟缩恐惧,反而尊重了她所有的私密,给予了她最大安全感。
在期末复习周之前,林辜月写完了这个关于遗憾的童话。
这个故事写了一个老爷爷,在一个孤单的星球上开了一家杂货铺。
这里每天只会接待一个客人,而他们都是来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有的人的书掉了最重要的一页,有的人宝剑上珍贵的红钻石不见了,有的人正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只靴子。而老爷爷想要寻找的是自己留在地球上的孙女。他每天都给孙女写信,写完后交给信使。信使把信件化作思念的的雨滴落向地球。
在故事里,没有一个客人找回了心爱的物件,但是杂货铺却治愈了他们——没关系,即使那页纸丢了,你也可以继续阅读;没有了红钻石,你依然是挥舞宝剑的勇士;你可以好好珍惜剩下的那只靴子,然后去买一双皮鞋穿上。
遗憾未必要被圆满,生活总有别处。
故事的最后,老爷爷依然没见到孙女,但那些代表想念的雨滴,会落在她的发梢上,又或者滴入她的咖啡杯里。他们在内心深处,彼此陪伴着。这种陪伴,超越了时间和距离,比真正的见面还要长久。
林辜月再找了个借口和时洇见面,托时洇把这个故事交给方晓琪。
过了一阵子,她收到了这样的一条留言:“辜月,谢谢你写的故事。这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故事里,最好的那一个。我会好好记住每一个有爷爷的过去,但不再将难过于没有爷爷陪伴的未来,我会带着那些美好的曾经,好好地生活。”
林辜月把满足的快乐偷偷藏在嘴角,然后将方晓琪的话打印下来,郑重地放进了她的铁盒里,顺带将其他纸片也都一一摞好,重新读了一遍桦北同学留给她的寄语。
她热爱的文字并没有抛弃她,她还是能够想出新的故事,并写下来,和过去一样。
时洇、叶限和沈嘉越也依然在她身边。
林辜月忽然觉得幸福是需要被提醒的,要相似片刻的出现,给予熟悉的感觉,或者是记忆中同样的人陪伴在身边,让人稳稳地站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不然人就会忘记经历过的美好,无限放大所有悲伤与痛苦,随着过剩的反省与控制不住的心事,被眼下所压垮。
所幸她没有。
林辜月有一个珍贵的回忆铁盒。铁盒里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物,及时地令她意识到了。
她很幸福。
这时,林辜月还没有读《追忆似水年华》,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与普鲁斯特共鸣。
她将这个发现称之为“幸福积累”,并无比自恋、自豪地用黑色马克笔,在铁盒上写道:林辜月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