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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有的没的全都一股脑砸了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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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辜月一直觉得,如果她能在这个年龄读到张爱玲,是一定会将她当成人生坐标系的。可惜不是,所以只有一句潦潦草草的“相见恨晚”。等读到《小团圆》,知道考试前的等待可以用作战前的黎明来形容以后,考试于林辜月,已经像纹身一样随□□胖瘦,呼吸一般,无比自然。
印象中,最后一场忐忑过的考试,是初一下学期的一次英语测验。
她急性肠胃炎发作,在厕所蹲到听力结束。脱了校服,恰好里面穿着一件红色卫衣,一坐下来又开始肚子痛,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整个人都像战场上的信号弹一样,在教室里乱飞。有个叫徐毓文的女生,长了一双吊梢眼,每次回班时,那双眼睛都要在她的肩上停留五秒。
成绩出来,老师从上到下念排名和分数,她的马尾辫坠着渗出冷汗的头皮,默默地撕着没营养的指甲分层,听到自己的名字和“七十一分”放在一起。
说实话,林辜月对这个破成绩甚至还有一丝满意。原本以为会华丽出现人生中第一个不及格的分数。
可能也正因如此,她侥幸逃脱后便不在意了。在学校订正完毕,把卷子随便塞进抽屉里,忘记带回家。一直到第二天重新收卷,翻出卷子,右上角没有妈妈的签字,一片空白。她怔愣四秒,心想同桌好几次自己英文试卷签字都没有被发现,自己应当不会那么倒霉吧,于是心里打着鼓,模仿了字迹,闭着眼交给组长。
才半天,卷子便重新发了下来,老师的“已阅”正好在她模仿的签名旁。林辜月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心想,感天动地,又成功脱逃一次。
从志励中学到刘婶停车的小路上,并排了三家小卖部,售卖的商品如出一辙,巴黎铁塔模型、八音盒、欧美风字母水杯、平檐棒球帽、各种明星和动画角色的盗版写真和卡贴、伤春悲秋的疼痛言情小说。
全世界最擅长做局部市场调研的天才,必须是学校附近的小卖部老板,目标受众表面上是中学生,实则精准拿捏了这个群体——冲动至上,热衷无用之物,最渴望离群却又没办法离群的随波逐流。青春的消费和吃辣条共用一个逻辑。
林辜月在书架旁徘徊,抽走一本字体花里胡哨的小说,原本亚肩迭背的书本顿时倾斜。
她仔细地阅读封面上的引人遐想的介绍和插画。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应该是刘婶的电话。
她大梦初醒,手上的小说瞬间烫起来,仿佛握着罪证。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她匆忙将书塞回书架,随手抓起一瓶矿泉水,付完钱,匆匆跑出了店门。
作业在午休和副科课上写完,林辜月看了一眼监控,打开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短篇小说集,仅仅翻到《第一炉香》,看到第一行写着“霉绿斑斓的铜香炉”,脑袋立刻吹起无数泡泡,连忙掏笔。
才写几个字,背后呼呼地刮起一阵风。
林辜月的肩膀抖了一下,熟练地把本子夹进书里,回头看妈妈。
妈妈的面容紧绷:“你在做什么?”
不管是质问的语气,还是不敲门闯入房间,亦或者分明在监控里观看她的一举一动,仍要求她汇报自己的行为,对林辜月来说,全是每日必经之事,像喝开水一样的平常。之前喝一杯,现在可以喝一壶。
“作业在学校都写完了,现在在看书。是语文老师推荐的,张爱玲的文集。”
老师完全没有推荐过,但这么说,就类比于“我在干正事”,这是独属于母女的猫鼠游戏。虽然没到不怕死的程度,但她现在也已然被锻炼得很厚脸皮了,谎话张口就来。
“补习班的作业写了吗?给你买的课外练习写了吗?”
“都写完了。”
“三科都写了?”
“我现在拿出来给你检查。”
“不用了,你先去洗澡。”
“知道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换洗衣物,走向浴室,神情自若。
她一边吹头发,一边默念那些还来不及写下的句子,扯风筝线一样扯住灵感,绝不放跑。思绪沉溺,吹风机因长长地停留在同一个位置,她被烫得龇牙咧嘴,这才忽然明白,自己被命令去洗澡,只是妈妈的声东击西——母女的猫鼠游戏。
果不其然,林辜月回屋,书包躺在地上,张着嘴,卷子和书吐出来像长长的舌头。妈妈紧紧攥着一张卷子。
“你什么意思?现在还学会骗老师骗父母了是吧?”
那张七十一分的英语卷子飞来,但还没有接近她,就悠悠落下了。
她心里想笑,却也不瞎胡闹,配合凝重的气氛,表演一般地说道:“我忘记把卷子带回家签字了,急着要交,就先……”
“啪——”
她的右脸颊发辣,没有表情,抬起头后,眼中闪过惊讶。妈妈还扬着手臂,两滴眼泪滚出来,竟然比她先哭。
林辜月仿佛吞下了一卷毛巾,粗糙的毛质挠着喉咙,很艰难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你好意思和我说实话?我刚刚看了你们这学期发在家长群上的阅读清单,根本没有这本书!”
妈妈的手指好像在蹬地,嘶吼地地指她身后的地板。
林辜月看到地上原来书包旁边还有那本《倾城之恋》,连带着里面夹的笔记本,全部撕得稀碎。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本书,一张一张地捡着书页。更多的是不合时宜的庆幸——还好她用的本子是新的。
“我没有和你说过,不允许看杂书,你看了就算了,还撒谎骗我是老师要你看的,你对得起我不工作在家陪你吗,对得起天天出差应酬赚钱的你爸吗?”
妈妈猛踹了一脚半跪在地上的林辜月。
木地板发出闷响,长发盖住了她的整张脸,发丝落地,也作叩头之势。这个姿势实在含糊,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在朝圣还是认罪。
“这不是杂书,这是张爱玲写的书。”
她把头发捋到后脑,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然那么乖顺且冷静。
妈妈冷笑:“我管你什么张爱零,张爱一。”
“张爱玲,中国现代著名女作家,出生于1920年9月30日,自幼在上海……”林辜月念封面内侧的简介,只有这一句,后面的都撕掉了。她抻直脖子,在一堆纸片里继续找。实在找不到,就像小时候参加幼儿园的夹豆子比赛,她死活没办法在一缸红豆里找到黑豆。当时学着怎么用筷子,现在连手都不知道怎么用了。她退化了。
“我花钱让你读书,是为了让你回头讽刺我没有文化吗?”
妈妈攥起林辜月瘦到如纸的手腕,把她拎起来,再往地上甩。
“还有,你看的都是什么书?你看的是正经的书吗?一会儿什么之恋,一会儿又……林辜月,你到底要不要脸了?如果不是今天翻出来,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你居然!在看这种东西!”
人是不会碎的,所以可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扔在地上。
林辜月摸着下巴,湿乎乎的一片,发现是血,抽空把妈妈塞进她嘴巴里的纸团掏出来,张开,混着口水的纸里打印着一段情欲描写。她不知道这出自哪一本书,她没有看过。
接着,她在地上瞥到《挪威的森林》,从此恨上村上春树。
这本书真正读完是在大二,她看完后确信自己真的厌烦他。然而她分不清楚,这究竟是因为文字的滥情和矫饰,亦或是其他。
就像也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在十几岁深爱张爱玲,也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理直气壮、堂堂正正地不欣赏村上春树。文字的爱恨最过期不候。她又错过了。
妈妈有点疲倦了,她说:“我难道不知道读书好吗?但是昝阿姨不是教导过你,读书读太多的小孩一定会太矫情,一定会自以为是,一定会……乱来。我太爱你了,我很害怕。妈妈太爱你了,你知道吗,辜月?妈妈太想保护你了。”
中文里有两个词,林辜月最害怕,分别是“孝道”和“矫情”。唯独在这四个字面前,她什么也辩驳不了。
高昂远走的精气神,忽然就钉在地板上了。
她回忆起来小时候看《东方神娃》,有一集,凤娃不信龙娃,于是龙娃直接把金灿灿的心剜出来给凤娃看。这个片段她记了快十年。这是她目前能想出来唯一能自证清白的方法,但她不是女娲的孩子,她没法掏心。
妈妈把她扶起来,温柔地梳她的头发,指尖来回像珍妮机。林辜月的头发那么散着,落着,和此刻的自尊一样,织不起来,只能在妈妈的手指中发明再淘汰。
“英语考差是因为你生病了,妈妈能理解,小姑娘家家的有好奇心,都爱看些……书,妈妈也理解。你不撒谎,好好说实话,妈妈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期中考你要是能进年段前五十,妈妈就允许你每天看半个小时的书。你自己写一份书目清单,让昝阿姨审查过就可以看。你不用骗我,我也不这么紧逼你,各退一步海阔天空,怎么样?”
林辜月总算记住那个姓氏拗口、爱吃日料的阿姨叫什么。
“妈妈不和你吵了,我们也没必要做这么多伤感情的事情。你不是很会写字?既然跟哑巴一样说不出话,也不懂怎么说话,那就去写检讨,写到能知道错为止。”
林辜月的手一顿,然后无力地垂在膝盖旁。眼泪这时才决堤般地涌了出来,她放声大哭。当初也为龙娃这么哭过。
“不用浪费时间了,我现在就知道错了。”
她站起身,转过去面对着妈妈,脖子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无法抬头。
“错哪了?”
“因为英语考很差,我不想和你说,想逃避这个成绩,所以我自己模仿签字。我想看除了课本和清单以外的书,我就骗你这是老师叫我们看的。对不起。”尽管关于试卷,她最初说的就是实话。
“以后还会撒谎吗?”
“不会了。”
“你和别人不一样,要比别人更努力一点,你不可以忘记我们多辛苦才把你培养成这个样子的,必须好好争气,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妈妈拥抱着她,还是年幼时给她讲故事的那一种口吻:“地上的东西收拾完,你自己去厕所关禁闭,冷静了再去睡觉。这件事到此为止。”
地上的碎片在朦胧的泪眼中变得更碎了,林辜月发现自己想记录下来的灵感已经烟消云散。
她绝不会是夜莺,在找到理想的玫瑰树前,已经要精疲力尽得振不起翅膀了。
林辜月抱着膝盖,和稻草人骑士相对无言,正要开口,假装寒暄,听到沈嘉越来家里。
他和妈妈说话,声音很大,像在喊:“阿姨,我来送葡萄!我爸朋友送的!”
“哎呀,嘉越,来,放这儿,怎么感觉你有阵子没来我家玩了呢?在忙什么呢?”
“啊,读书和拉小提琴嘛,累。”
“也是啊,怪有出息的呢,这孩子,什么事情都能干好,真有意志力。”
“呃林……呃,阿姨,我上个厕所再走吧。”
林辜月飞快地爬出浴缸,把门反锁。门把只发出叮铃咣当的小小松动声,她依旧死死地掐住门把,脚掌用力,半身抵住门。
妈妈说:“嘉越,你别上里头这个,去客厅吧。”
沈嘉越反问,语气有些急促:“我突然想起我找林辜月有事,学校的事情。她在哪儿?”
“下楼买东西了,这个厕所里是他爸爸呢。你什么事找她?”
“算了,明天再说吧,我还是先回家吧。”
沈嘉越握着门把许久,终于松开了。
林辜月却迟迟没敢放手。
后半夜,林辜月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噩梦。
她站在一座很高的大楼的天台上,下面都是长着尖牙的诡异植物,咿呀呀地叫着。大楼左右摇摆地扭动,天空霎时间飞来一只满脸流脓的巨大蜈蚣。
她吓得脚一滑,及时抠住大楼围栏,摇摇欲坠。
这个时候,妈妈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她以为看到希望了,喊道:“妈妈,救我。”
妈妈听到声音,转头一笑,闪现在围栏边。
“你为什么要撒谎?”
“我没有撒谎,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急切地回复。
“你为什么要撒谎?” 妈妈一直重复。
而脚下那群仿佛要吞噬她的植物,也用尖利的声音不断循环着:“你为什么要撒谎?”
林辜月的手脱力地一松。
跌落时,她看见妈妈的嘴变得巨大,朝她扑来。
嘴型是——
“你为什么要撒谎?”
林辜月惊醒,一摸额头,满是汗。
第二天的英语课下课,她被老师叫到走廊。
“辜月,其实老师一直都很看好你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提出让你当英语课代表,如果那个时候你答应了,我们应该会是很好的搭档。”老师说得很婉转。
林辜月安静地听着,抠着栏杆上不平整的油漆颗粒,想起了昨晚那个惊悚的梦境。
她的嘴巴尴尬地动了动:“谢谢老师。”
“可以告诉老师,为什么要模仿家长签字吗?”
这才是正题。
抠下来的颗粒正好卡在了指甲缝里。
她说道:“因为这次成绩差得很离谱,我怕被批评,不敢面对,所以就自己签字了。”
言辞行云流水得好像那是个事实。
老师显然得到满意的答案,点点头:“你这次考试生病,老师家长都理解的,也都很关心你,我和你妈妈也沟通过了,不要让孩子压力这么大,也要适当有点放松,这样也有助于学习。所以,你以后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和我们说实话,好吗?”
妈妈昨晚吵完莫名其妙地大发慈悲,是因为老师和昝阿姨都是真理,不是因为爱她。梦里的林辜月和现实的林辜月都太自大。
她低头,看见栏杆上有许多一小块露出铁皮的地方,像疤一样。看来不少人和林辜月一样,都在走廊被问话时,走神抠油漆。
那他们应该也会在接下来顺势扮演老实学生的角色。
“好,谢谢老师。”
沈嘉越坐在座位上,用黑色水笔在作文纸上的某个横竖交叉点上画了个圈。他在和自己玩五子棋,眼睛却一直向着窗外。
他的笔尖在纸上一点一点,每个小点后面都跟着一道细痕。
很快,林辜月就转头回班了,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马上低下了头,在刚刚那个圈旁,又画了一个实心的圆。
沈嘉越的手抚上额头,拇指撑在太阳穴上,从指缝里隐约看见林辜月的背影,她正在和同桌说话,心情好像不错。
昨晚……算了,应该没什么事,别问了。
他放下手,轻叹了一下,把那页没下完的五子棋从本子上撕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