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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只要走的时间够长,你准能去一个什么地方 ...

  •   期末考的第二天下午是英语,林辜月第一个交试卷,出门正好风起,鼻梁上一珠珠的汗变得凉飕飕的。
      一走廊的书包倒在地面,全都闭着嘴朝上,像要探河面呼吸或找吃食却被封起来的鱼。林辜月有种想呕的心情,预感极差,脚尖飘忽地搔地,慢吞吞地找到了自己的书包。
      今天温澜和郑克出高考成绩。
      林辜月对于这场中国人的人生大考一直不太有感觉,太遥远也太不真实,可她知道这很重要,尤其是对温澜和郑克而言。
      诺基亚开机,两只手交叠相握,她依然没有找到和现实相连的实在感。
      温澜说,如果考好了,就给她发短信,如果没考好,就什么也不说。
      她看到有两封邮件,稍微松了口气,人清醒了一点。
      林辜月打开收件箱,温澜和郑克的短信一上一下,发的内容一模一样。
      “我们要去上海啦。”
      她大喜,差点尖叫出声,连忙捂住嘴。沈嘉越从教室里一个滑步飞出来,满头是汗,紧张地问:“如何如何?”
      林辜月拼命点头,沈嘉越握着拳原地蹦跳,大叫一声:“Yes!”
      整个空荡的走廊都是他的声音。
      她迅速把他的头摁低,一拳打过去:“你疯啦!”
      沈嘉越迟来的要脸,顺势和她一起蹲在地上。
      两个人眼睛亮亮地对视了一会儿,林辜月也握拳,脸绽开了,悄声道:“Yes!”
      “Yes!Yes!Yes!”
      “Yes!Yes!Yes!”

      在志励中学每次考试,都像用满是肥皂的手去捉一条同样打湿的鱼,甚至比那更具有随机性。这次的排名滑到一百名开外,但林辜月自己是太无所谓了。无论妈妈怎么罚,她都已经没什么劲。妈妈好像也快了,她打不动她了。
      温澜和郑克请她和沈嘉越吃饭,她看着饭桌旁考场得意的三人,没有羡慕,没有落寞,满心为他们高兴。她喜欢看见人们心想事成的画面。
      郑克用一种发誓地口吻,说自己要去学文学。温澜在机械和电子信息中犹豫不决。不过,他们打算报考同所大学,还说去上海的第一个周末,就要一起去吃最有名的灌汤包。
      他们大谈未来,沈嘉越疑惑地歪头,然后眯眯眼,恍然大悟地隔着空气点他们:“你们两个人该不会其实在一起了吧。”
      那俩人同时怔住,林辜月的嘴唇快笑得裂开了。
      沈嘉越更确信了:“你笑得这么扭曲,该不会你早就知道了吧!”
      林辜月的表情一抹,若无其事道:“你想多了吧,他们要去同一个城市,上同一所大学,聊这些太正常了。”
      温澜的眼神杀过来:“就是,你这个小鬼,瞎想什么啊!”
      “喔,好吧,郑克哥,初次见面,不好意思啊。”沈嘉越灰溜溜道。
      温澜指自己:“喂,那我呢!”
      “也不好意思……温澜……姐……”他咬牙切齿。
      好可怜的沈嘉越。
      林辜月只顾着低头猛吃海蜇皮,结果被醋呛得胸骨痛。她喝两口水顺了顺气,随口道:“但嘉越说得也有道理啦。”
      郑克咳了两声,扭开头,看隔壁桌。
      “我也觉得——你们挺美好的。”
      温澜红着脸,戳死一块牛肉:“好好吃饭,别瞎觉得。”
      林辜月心领神会地咀嚼着牛排,一副“我都懂”的样子。温澜和郑克更不自在了。
      沈嘉越完全摸不着头脑:“凭什么她不要道歉?”
      温澜越过半个桌子,把腻得发慌没人愿意吃的酥皮挞塞进他嘴里。
      沈嘉越挣扎,脆皮掉了满下巴。
      “老天不公啊!”

      “不公平。我无法接受这个世界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不公平,我也不要把这个不公平带给世界。辜月,没有任何一种人的人生可以套用在我的人生上。我的人生还没有公式,我绝不让它被算计。”
      温澜睡了五个小时,醒来后这么说道。
      距离高考志愿填报截止日期还有三天。在林辜月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地,她最好的姐姐要奔向灿烂而远大的未来时,温澜眼底无光,只穿着睡衣和拖鞋,来到她家,躺在沙发上,小巧的身体裹在羊毛毯子里,像茧一样。
      温伯伯要让她改志愿,去报北方的理工学校,温澜分数够不上那所学校的机械专业,但是他有办法让温澜之后转专业成功。
      “他如此声称。”
      温澜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像刷漆后再晾干半年的墙那样平滑,没有味道。
      十几年后,林辜月三十岁,温澜三十五岁,她也用这样光秃秃的语气,在聚餐上,说当年她刚上高三,被她生父的妻子用不同的电话号码发短信辱骂和骚扰,足足半年。
      号码一一拉黑后,她跑到温澜的学校门口蹲了半个月。温澜聪明地让同学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打掩护,而她没找到温澜,便冒充代课老师进校园,U盘插进十几个班级的电脑里,在桌面上留下“宋秀晖破坏别人家庭,温澜是贱种”的PPT,楷体艺术字体,五彩斑斓得分不清具体什么颜色。
      她被警卫带走了。温澜在宿舍打着手电筒,通宵写完半本物理练习。

      “我妈?我妈也说北方更适合我。她爱她的情人,我只是女儿。我早就明白了。”
      温澜上高中后留刺猬短发,发丝没有弧度了,像一根根针,刺向空气。
      她改了账号的密码,仍然不放心,志愿填报截止前的一整个下午,都守在林辜月家的电脑前,确保万无一失。
      时间截止,她刷新查看,网页很卡,半个小时后顺利点进去,志愿没有变动。
      她抱着林辜月哭了一场。
      “这么多年了,我可不可以抱怨一句,我真的好累。”

      温澜离开云江的前几个小时,带着行李箱来和林辜月告别。
      “我和他有着最像的耳垂,我割不掉,那我就要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和他耳垂长得像的世界。人在无能为力的事情上,可能只能认输了吧。如果带不走最应该离开的人,那至少我要走。”
      她很骄傲地给她看录取通知书。
      “辜月,我最想和你说谢谢,虽然我是姐姐,却总很不成熟地在你面前哭泣。从前我说,一定要看你大哭一场,但你长这么大了,我都没有见过。你比我坚强,也比我懂得自我消化。可将来如果能有什么是我帮得上你的,请一定要来找我。”
      林辜月点头。
      “我出门前,他们又在吵架,哈哈。其实把自己当作局外人以后,就觉得他们都很可笑。”温澜站在门口的地毯上,没有进门,“我向他们预支了四年的学费和第一学期的生活费,并说我不会再回来了。他们给钱给得很大方,但是以为我是因为之前志愿的事情在赌气。”
      “不会再回来了?”
      “嗯。我以后再也不会回云江了。之后的生活费我打算靠奖学金和打工费——喔,我在网上也看好了打工的餐厅。等毕业有正经工作了,我就把这次预支的钱连本带利还给他们。”
      “会不会很辛苦呢?我有存压岁钱,除了之前给慈善小学捐了一些,还剩下一点,要不要先给你,万一有着急的地方呢?”
      “不会辛苦的。最辛苦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已经过去了。”温澜摇摇头。

      林辜月看着温澜坐的那辆公交车淡出在路的尽头,
      行李箱拉杆、公交车和马路都比直,像超人飞上天空绷紧的手臂。但是温澜没有耀武扬威的红色披风,她谁也没拯救。
      风刮得树叶发出无数蝴蝶挥动翅膀的声音,林辜月的手里捏着温澜刚刚临时在纸巾上抄的新手机号。她存好温澜的新号码,发了这么一条短信:“那天晚上你说的不对。你是赢家。你永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崇拜的人。”
      十二岁的温澜是所向披靡的战士。
      十八岁的温澜也依然是。

      温澜离开后的一周,林辜月见到了宋阿姨。她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是干枯的,滴不出泪的,恳切地将双手伸出来:“那你就告诉我,温澜她在学校过得还好吗?”
      林辜月避开了她的眼睛。
      “温澜姐姐是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就算她过得不那么好,应该也不会告诉我吧。”
      宋阿姨松开了手,苦笑道:“也是,也是。”
      “不过,阿姨。”林辜月深吸一口气,“温澜姐姐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宋阿姨立即说道:“你说,温澜的话我都想听。”
      “姐姐说,对她而言,最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宋阿姨仿佛死机,停滞在听完这句话的那一刻,许久都没有反应。

      林辜月再见到宋阿姨时,她又憔悴了许多,不知是否是错觉,她好像连头发都白了,穿着纸白的棉麻长裙,像从暴风雪里走来。
      “辜月,你写作好,帮阿姨看看这封信写得怎么样,温澜会不会看得明白呀。”
      她伸出瘦弱的手臂,将一个信封递给林辜月。
      林辜月打开信封,宋阿姨的字不算秀美,但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

      “女儿等等:
      我出生在一个很小很落后的地方,那里的人都不太把读书当回事,除了我的爸爸妈妈,也就是你的外公外婆。他们说,秀晖以后要当会计、当老师、当医生。他们供我读完了初中和小学。我的成绩很好,考上了最好的高中,老师当时说我大学考去北京应该都没有问题。我的爸爸妈妈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我的老师是云江人,她善良尽责,对我寄予厚望。每个寒暑假,她都会带我去她在云江的家里继续补习。那时的云江是我见过最繁华的地方。我喜欢云江。
      我在高三那年的寒假遇到了你爸爸。我的裙摆被他的车门夹住。他说他是来出差的,作为赔偿,可以带我去最好的餐厅吃饭。我答应了。
      他的出现让我分心,我们每一天都在见面。有一天,他说,他要离开云江去别的城市继续出差,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我稀里糊涂地说,好。
      等我重新出现在爸妈的面前时,那年高考已经结束很久了,而你在我的肚子里已经五个月了。我得知你的父亲已经有家室,但我仍然相信他的承诺,选择回乡等待,‘我们是相爱的,爱情是伟大的’,在我爸爸挥着扫把向我打来时,我是这么说的。
      爸爸妈妈觉得我丢人,没告诉任何人我回来了。有人以为我去读书,有人以为我去打工。你快出生的时候,爸爸病倒,病因还未查出,就过世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当年教我的老师,在我离开云江后就辞职了。我看着妈妈佝偻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因为我想要幸福,所以太多人变得不幸。
      老家习俗,孕妇不可以守灵,但我在爸爸的棺前跪了七天七夜。亲戚们村民们发现了我。我是不孝的,爸爸生前拼命维护我的名誉,我却让他死后遭受非议。我难过得几乎要不吃不喝,但妈妈和我说:“没关系,等孩子出生,我们祖孙三人关起门过好自己的日子。我砸锅卖铁,给人做牛做马,也要你和孩子有吃有喝。”
      你出生了,我和妈妈商量给你取名叫宋等等。我们曾经无数次幻想——等你会说话了,我们教你背书;等你上学了,就给你找最好的学校;等你想结婚了,我们就流着泪送你出嫁;等你也有了孩子,我们就一起去天安门看升国旗,去西湖看游船……
      这些幻想在你爸重新出现的那一天戛然而止。他说,孩子跟妈妈姓要被笑话一辈子,他还说,给我们在云江买了房子,给你找了好学校,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很轻松。
      我当然知道他信口开河,但我再也不忍母亲为我操劳,也不忍你在流言中长大。所以我还是答应了他。妈妈不愿随我去云江,她说怕爸爸一个人会很孤单。我知道那是借口,她接受不了我的懦弱。
      妈妈也走了。临终前,她什么也没说,她一定很失望吧。他们活着时,我唯一让他们骄傲的一天,大概就是老师说我能考上北京的时候。
      后来,我无数次想离开他,但你要读书,我们要生活。我曾偷偷找工作,却只能做洗碗工、保洁,工资不到两千五。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段时间,早上醒来总是一个人吗?那时,我趁你爸顾另一个家,摆早点摊。写字楼、学校门口我都去过,但生意惨淡。我不要他的儿子去美国读书了,而我的女儿因为我读不了书。我打算撑到你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为止。
      我原本只求你健康长大,后来想让你受更好的教育,最后希望你去北京,实现你外公外婆的梦想。
      辜月告诉我,你离开云江时说:‘再辛苦,也不会比过去更糟。’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你一直在这个家庭里动弹不得,仅仅因为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好在老天还眷顾我一点,让我的女儿得以远走高飞,没有因我的愚蠢被困在这里。
      我应该是彻底和你爸分开了。只带走了一点衣物,想找你过去的奖状和毕业证,可是没有找到,想来你已经带走了吧。
      以后,我不再是谁的情人,也不再是谁的女儿,但我的宝贝等等,我永远想做你的妈妈。这些年我还是攒了一些钱,如果你需要,就直接来找我要吧,原本就是要给你的。
      至于我在哪——我打算回那个小村庄,养鸡种菜,或者打点零工,总能活下去。我猜,老家已落满灰尘,过去那些嘴碎的人也认不出我了。但至少,那是我的家,是我和爸爸妈妈的家。
      我们都不要再回云江了。

      妈妈秀晖”

      林辜月没有想到这封信会有这么长。
      她静默了一会儿,吞咽酸涩的泪眼,对宋阿姨说:“写得很好,姐姐会懂的。”
      宋阿姨轻轻笑道:“那就好。”
      林辜月翻了翻信,顿了顿,问道:“要扫描发给她吗,那样会更快。”
      宋阿姨点头。
      她才摁上打印机的开机按钮,又想到什么,关了机:“还是寄过去吧。”
      那样,就更有了一些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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