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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白玫瑰涂上红颜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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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初二以后的每一天,林辜月都会一边吃午餐,一边看温澜发来的短信。电子屏幕上的字体僵硬,撇捺点都像横竖,但她可以在脑海里想象着温澜活泼的口吻,手机握得温暖,振动像脉搏热切地跳。她从温澜那里,知道那个她不认识的世界是多么缤纷和忙碌。
她能不恐惧长大,都是因为温澜。
吃完饭,如果今天有单元测验,徐毓文就会来找她对答案或者重背错题;如果没有考试,那她就会来找她背书。她的期中考排名滑得更下面了,接近两百名,岌岌可危。徐毓文成绩好得多,总在年段前五十,但她也只来找她。
她不好奇为什么,徐毓文自己主动讲出来:“因为全班文科好的女生里唯一不会满口‘红玫瑰白玫瑰’和‘茉莉香片’,连写作文也是张腔的,只有你。而且你在认真地读列夫·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林辜月懒得说,这也许是因为她根本没看过张爱玲,而托尔斯泰和陀思妥的作品恰好在中学生推荐书目里面。
她用很玩笑地语气说:“但我读安房直子和王尔德更认真。”
徐毓文说:“哦。那你考我一下近代运动战争的知识点。”
她从徐毓文那里听到最多的“我爱你”,但她一下子看出来,她们是能一起泡感冒药,而不能分享软糖的关系。她会出现在这张桌子前,是因为讨厌张爱玲,而不是因为喜欢俄国文学。林辜月不断掉落的分数不会骚扰到徐毓文。
她们在彼此面前,像是一个只剩下形容词和名词的段落,毫无叙事感。
这都无所谓,只是林辜月反应到这一步,忽然想念起盛放了。
沈嘉越一直说徐毓文眼熟,林辜月也这么觉得,他们都想不起来具体在哪见过。但这不奇怪,初中的好多同学,他们都在小学时期见过,除了一部分念市一小,还有些在课外补习班或市里的才艺典礼上碰过面,另一些是父母的各种朋友的孩子。
他们生活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就像俄国小说里铺天盖地的长人名,一个不经意的伏笔,总是翻着页,心想这人什么时候出现的,再一回顾,原来在第十二页就有了。缘分需要底气与资本,命运也可能是一纸合同。这些他们早就知道了,没什么可惊讶。
后来沈嘉越转载班级合影,温澜看到了,发来短信:“天,那个女生居然跟你们在一个班啊,她爸和我爸都爱吃云江菜,每次凑在一起就是吃云江菜,搞得我现在真的很不爱吃,打字出来也想吐。”
林辜月回了个感叹号和问号。
温澜又发来一条:“不过她家应该和叶限家差不多情况吧,后面没怎么见过了,她现在长大好多。”
目光扫完短信的刹那,徐毓文挤开林辜月的同桌,坐在旁边,要她考她刚学的生物知识点。徐毓文是一个永远蓄势待发的人,每节课都一边学新知识,一边背下。
林辜月莫名很仓皇,立刻收手机,好在徐毓文没在意。
背完了以后,徐毓文去上厕所。虽然她会说无数“爱你”,却从来不和人手拉手结伴去厕所。
她离开座位没几秒,班级后门一阵喧哗,林辜月回头看见她跌坐在地上,柔软的姿态,满脸眼泪,像一件潮湿的衬衫。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举报我吗?”
那个初三女生一边尖叫一边挥拳头来时,林辜月毫无不犹豫地挡在徐毓文的面前。
在医务室里,林辜月赶沈嘉越回去上课。他扭捏半天,赖着不肯走,半是转移话题,半是真埋怨道:“我倒不明白了,徐毓文,你干嘛不还手啊?”
徐毓文没什么表情:“她劲大,打不过。”
沈嘉越倒吸一口气,难以置信道:“你劲难道不大?上次班里掰手腕,你还赢了我!用右手!”体育课当时教乒乓球,因为球拍问题,徐毓文举手报告过。她是左撇子,全班人都知道。
“赢你难道不轻松?”
“喂!”
“禁止喧哗。”林辜月的脑袋嗡嗡响,指着墙上的字,对他们叹口气。其实她也就嘴唇破了点皮,还是她自己摔倒时咬的,只需要等着排队上消毒的药。
“不喧哗就不喧哗。”沈嘉越皱着眉头,“你到底有没有事啊?”
徐毓文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她歪着嘴撅起来,像条鱼:“真的没事,所以你赶紧走吧。”
“我不。”
“你好烦。”
“怎样,就烦你。”
不过下一秒,沈嘉越还是滚蛋了。毕竟校医听说了情况,命令两个女生都把衣服脱了,得检查有没有额外的伤口,他也着实再难找借口。
徐毓文身上很干净,这时候,她承认道:“其实那女的雷声大雨点小,打人跟挠痒似的。莫名其妙,不懂她怎么发现是我举报她在学校吸烟。”
“看你痛到哭的样子,我还以为很严重。”
“免得性质上升到斗殴啊。”
校医喊林辜月少废话,赶紧把衣服掀起来。
林辜月磨磨蹭蹭的,犹豫道:“老师,我没被打到,自己摔了一跤。就嘴唇这里一点儿伤口。”
她看向徐毓文。
徐毓文愣了愣,点点头,把她拉到身后:“老师,她没被打,只有我被打了。”
“那行了,我档案就这么记。你们先回班吧,要想这里睡觉也行,反正都请了一节课的假了吧。”
徐毓文立刻回答:“我们回班。”然后回头向林辜月确认道,“下节讲评数学卷子?”
她应道:“对。”
“那赶紧回去吧。”
徐毓文松开了她的胳膊。
他们从前门进班,沈嘉越的目光一直追到林辜月走到座位。她坐下很无奈地对他比“OK”,他不知作了什么口型,摇摇头,身子转回去。
同桌把刚发的卷子塞过来,很唏嘘道:“不是我说,姐,你怎么分数考得越来越荒谬了?”
她低头一看,七十二分。
老师一边讲评,班级一边传阅这次单元测评的排名,林辜瞄了一眼,说:“全班二十几名也还好吧。”
同桌说:“不是你的水平。”
林辜月笑了笑。她哪有过什么水平,总是别人把她想得太好。
“徐毓文倒是厉害,数学一直第一名。”
“她文科也厉害。”
林辜月把排名递给后桌,转身的时候抬眼,看见徐毓文在看她。但是两个人都马上挪开眼,快到不像对视。
午休的时候,徐毓文再次把同桌挤走。同桌从前不情愿,这次抱拳道:“我甘拜下风了,你们俩是有救命的恩情啊,用日剧的话来说,这就叫羁绊。”
林辜月尴尬地翻书,假装没听见。
她顶多是在那瞬间做了一件觉得对的事情,重来一次,还会去挡一拳,然而,换作任何人可可怜怜地倒在地上,她都会上前。徐毓文没道过谢,也不关心她到底有没有受伤,这样倒好。说她们会互相泡感冒药其实太自作多情了,她们应当是在医院看到对方后转身就走的关系。
徐毓文笑了一声,说:“我没让林辜月帮我。”
她的调子像朗读,字正腔圆,说什么都听起来都很正义,很理直气壮。
同桌也是要强的性格,硬邦邦道:“那事实就是她帮了你。”
徐毓文卷起书,很惊讶地抬起眉毛,软言软语:“没有,我的意思是,我没让林辜月帮我,她却来帮了我,我很感动,也很对不起。谢谢你啊,辜月。”
同桌抚着胸口:“哎呀,你话能不能讲全,差点以为你是那种坏人。”
“哪种坏人?”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那种。”
“啊?”
“哎呀,误会了,不好意思。你们学习吧。”
徐毓文笑嘻嘻地将脸朝向林辜月:“我们背英语?”
林辜月默视她许久,忽然道:“你应该本来是右撇子。”
徐毓文一怔,泰然自若:“你还记得我为何讨厌张爱玲?”
“你没说过。”
“我最讨厌比喻句。”
徐毓文抱着书站起来。林辜月觉得她们应该再也不会一起背书了。
体育课提前解散队伍,厕所没有人,很安静,林辜月洗完手,漫不经心地和镜子里的自己对望,咖色的水垢蜘蛛网样地布在镜面上,她的脸被剪碎了。
过了一会儿,她掀起衬衫,低头,腰侧赫然一排深色的红痕。
昨晚又被妈妈打,准确而言是抽,用树棍——那时她们去吃饭,难得没提昝阿姨和学校,只聊妈妈小时候的事情,聊得开心,回家路上,在小区花园看到这根树枝,妈妈捡起来说:“最近都没力气打你,以后用这个正好。”
不到一天,果然不会消肿。她叹口气。
林辜月对徐毓文没有任何抱怨,她本身也并不对她讲实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正是同桌口中的坏人。
她和徐毓文或许是差不多的人,然而,她反思后意识到自己在这基础上更错也更笨。会恨比喻句的人一定是最懂比喻句的人。没必要戳穿的。
林辜月手背熨平衬衫,背后传来淡淡的一句:“你肚子挺白的。”
她看向镜子,徐毓文的脸也四分五裂。
林辜月站在原地等待。
徐毓文上好厕所,走到水池旁,目光穿过镜子,问:“你杵这儿干嘛?”
“我……”她忽然抬头看天花板,灯光昏暗,徐毓文刚才离得远,或许除了白什么也没看到,“不用谢。”
“啊?”
徐毓文连体育课都上得认真,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汗。林辜月发现她偶尔也蛮可爱。
“上节课在班上,你不是对我说‘谢谢’了吗,所以我得回一句‘不用谢’。”
“你挺有礼貌的,一如既往地守规矩。”
两个人均一僵,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揪住“一如既往”这四个字展开讨论。
林辜月笑道:“你也一样。”
“你是说举报啊?”徐毓文挥挥手,摆动幅度渐小,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也许吧,我不知道。没准我只是单纯地想成为一个像书页角的人,柔软但是锋利,出其不意地刺伤手指。或者泡椒笋里的汁水,纯洁清澈,然后不经意地喷人一身。”
她的每个字都吐得分明、清晰。林辜月的眼睛亮了亮。
徐毓文眨眨眼,讪笑:“我又不喜欢比喻句,随口乱讲的。”
林辜月心想,徐毓文真挺可爱。她配合道:“你只是说‘没准’而已。”
“哈哈,是,你懂就好。一会儿自习我来找你背书?算了,别背书了,一起写卷子吧,写完正好一起订正。”
“行啊。”
林辜月应道。她竟然比自己想得还要松一口气。
林辜月在桌肚里给温澜发短信:“姐姐,我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另一个可以很崇拜的人。”
温澜回得很迅速:“可恶!是谁!”
“她说,她想成为一个像书页角或者泡椒水一样的人……”
她没来得及编辑完,徐毓文就坐过来了。
林辜月藏好手机,微笑。
徐毓文依旧很有她风格地对这张笑脸视而不见,沉住气,藏匿起所有情绪。不过林辜月看见她用右手握笔了。
她们刚铺平卷子,同桌匆匆来敲桌子:“诶,姐,老师说你以后自习课都去声乐教室排练。”
“声乐……为什么?”
这个词简直和林辜月不在一个次元里。
“哦哦哦,元旦和校庆合并,老师说你当主持人。”
身旁的徐毓文更快有所反应:“为什么不是广播站的人当主持人?”
徐毓文正是广播站站长。
“男主持人不就是你们广播站的嘛。”同桌很开朗道,“而林辜月……”
林辜月近乎是用央求的眼神希望同桌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她漂亮!”
徐毓文的睫毛慢慢地垂到下眼睑,再带着眼珠子一同朝上,看向同桌:“也对,毕竟可多领导来。”
同桌催着林辜月快点去报道,林辜月抿抿唇:“我不擅长这个,我会和老师辞掉。”
“不是挺好的吗?”徐毓文温柔道,“一会儿是救命恩人,一会儿是漂亮,你太完美啦。”
林辜月心坠到底,蜷起发凉的手指,哑了。
妈妈也用“完美”形容她,然后用盛开过花朵的树枝当棍棒。
林辜月在声乐教室里木木地听着话,存下老师的电话号码。她顺手打开草稿箱里那条没写完的短信,删得一干二净。她都忘了她接下来原本打算说什么了。
下课坐上车,温澜打电话过来,兴致勃勃又略带醋意的追问。
窗外的树茂密蓬勃,云江的景色可以夏到一年的最后一天。元旦那日,这些树定然也这么绿。
林辜月说:“没什么,是我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