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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从来没有和时间说过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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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去后都感冒了。
沈嘉越死活不认是淋雨受凉的缘故,坚称一定是高铁站人太杂,被传染了流行病毒。结果说完这句话的两小时后,他就烧得晕晕乎乎,勉强撑着排练了一会儿,最终烂泥一样,软趴趴地倒回酒店的床上。
林辜月则喝了药,睡了个午觉,打打喷嚏就恢复如常。她猜是因为吃太多,食神护体。
但她对沈嘉越莫名地感到很抱歉,便坐在他的房间里直到零点,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很神经地伸手指探他鼻息,生怕他不喘气了。
他突然睁眼:“我又没死!”
她的手缩回来,尬笑:“你睡得太安详了。”
沈嘉越的鼻子哼气,翻了个身背对她,不应话,仿佛又睡着了。
她隔着被子捏他的肩膀,悄声道:“阿姨刚刚给你量了体温,已经退烧了,我先走了。”
“喂,林辜月。”
他核桃似的肿眼睁得勉强,目光在两条齐平的缝中迷迷糊糊地飘向她。
“嗯?”
她抱着书,重新坐下来。
“我刚刚梦见我在那个舞台上表演小提琴,很成功,金色的飘带落在我手心里,我把它送给了你。然后我们一起看向正中央的大门,叶限站在那里,对我鼓掌。不过,在梦里,我还是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所以他是一只巨大的狗。”
沈嘉越的声音像被烟熏过。林辜月给他倒了一杯水。
“但那只狗会说人话。”
她轻轻道:“当然,因为那是叶限。”
“也对。”
沈嘉越的嘴唇和脸颊都红了几分。
“他说了什么?”
“忘记了。只记得后来四脚朝地奔跑,飞快地坐上UFO离开了。我发现他没有尾巴,但是长了一个圣诞拐杖,断在地上,我捡起来了……我又困了。”
“睡吧。”
沈嘉越的眼睛很乖地闭上,手却不自知地拉住林辜月的袖子。
“明天我还会顺利吗,辜月?”
她愣住了。
接着,林辜月微微一笑,将他的手藏进被子里,把房间的灯光调得更暗,光与影都褪去,一切只剩下轮廓。
“一定。”
沈阿姨说,沈嘉越半夜又发了一次高烧,一直不退,吃药也全吐得干净,只能拉去急诊打退烧针。
林辜月端着稀粥咸菜,刷房卡推开门,看见他蜷在沙发椅上,裹着毯子,头有气无力地歪倒,眼睛直直盯着琴谱看。
他的余光瞥向她,脑袋扭到另一侧去,耍性子道:“我什么都不想吃,走开。”
沈阿姨拉过林辜月,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刚刚你叔叔叫他好好休息,别去拉琴了,他气得差点又吐,不过现在什么也吐不出来了。我也给他东西吃,但他怕自己吃了饭和药就想睡,影响状态。”
“他还能有状态比现在更差吗?”
沈阿姨也愁得一夜没休息,脸颊苍白:“你去和他说说吧。”
林辜月径直走到他身侧,把饭菜放在茶几上。沈嘉越极用力地“哼”了一声,但他发完脾气后自己脑袋也疼,撑着太阳穴揉。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让让。”
她的手臂交叉,硬是挤出一个空位坐下。
沈嘉越挪了挪身子,让出位置,语气依旧生硬:“我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真能猜到啊?”
“无非和我爸妈说的一样。”
“没有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她仰头看天花板,忍笑片刻,装严肃道,“你昨天叫我‘辜月’,没有‘林’。”
沈嘉越的琴谱掉在地上,他倏地坐起身,眼睛已经消肿,赫然撑开,显得比平时更圆。
林辜月捡起来,手腕比直,庄重地递给他,抬脸:“你还记得吗?”
“我……”
他的脸红了又红,嘴唇动动,咳嗽几声。
“你记得诶——”林辜月欠扁地把这句话念得弯来绕去。
沈嘉越恼羞成怒,手指卷着琴谱的页脚:“怎么了?不行啊?你难道不就叫这个名字?名字还不许别人叫了?”
“是啊,名字就是让人叫的,没说不能叫啊。“她连忙给他倒水顺气:“你悠着点,别又气吐了。”
“谁说我要吐了!”
“那吃点呗,老大,今天你当老大。”林辜月殷勤地捧起粥。
“吃就吃,我绝对不会吐。”
“那真是太棒了,老大。”
沈嘉越赌气地拨粥进口。林辜月见成功了,回头对沈阿姨挤眼。沈阿姨还了两个大拇指给她。
她离开房间时悄摸地调侃:“我没想到他生病起来,情绪会波动得这么奇怪。幸好还是这么幼稚,激将法对他总能管用。”
“他一直都这样,哎,你以前都没怎么见过他生病。”
“现在没关系啦,阿姨你先去睡吧,还要一会儿才出发呢。”
沈阿姨点头,转而岔开话题,抬手掩嘴:“其实他在背后一直只叫你‘辜月’呢。”
“诶?是吗?”
林辜月诧异地转向沈嘉越,眼神中带了一点探究。他察觉到,瞪了她一眼,但由于嘴唇上还沾着稀粥,像偷吃了软绵绵的白糖,毫无威慑力。
她轻松地耸肩:“很偶尔,还是会觉得,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沈阿姨听得乐了,嘴角禁不住飞起来,慈爱地掐掐她的脸:“是呢,他真奇怪。”
到了剧场,沈嘉越倒是精神好了许多,至少楼梯爬得比前两天都自然。沈阿姨和沈叔叔陪他进后台化妆换衣,林辜月没有工作证,索性绕去临时艺术展厅,消遣时间。
既然只在临时展厅,且无需额外购买门票,想来也不可能有名家名作,八成是学生或业余创作者的作品。
越是这样没头没尾的开放型画作,她反而更忐忑。缺少明确的线索,没底,无法想象,脖子伸长,头歪一百八十度,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理解。
就譬如小时候去森林公园,随手花五块去看所谓的怪奇动物园,结果踏进去,迎面一只硕大、发着馊味的死老鼠,再一转头,正好对上皮肤泛冷光的“美女蛇”的眼睛。
林辜月真的没有聪明到能对这些轻易读出什么深刻的意义。
今天似乎正好是第一天开展,展厅门口新立了一块海报立牌,设计得克制,很干脆的白纸黑字,标题是“匿名艺术家”。她蹲下来系鞋带,目光随意地掠过,顺带多看了两眼——换作低一些的角度,“匿名”二字消失了,变为极浅极浅的“不是”。
不是艺术家。
她忽然觉得这个展没准挺有意思。
林辜月卸下防备,入门厅。
门口的一位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张薄得透明的纸,称之为“云片糕”,并说,“记得记下你最喜欢的那幅画哦。”
她塞进口袋,道了声谢。突然发现工作人员,或其实是志愿者,竟都和她年纪相仿,还穿着校服。她想到了什么,心中似点起了一簇小火苗,略带希望地环顾他们胸前的校名,然而没有四中或附中,眼睛眨两下便暗回去了。
展厅内的观众比工作人员还少,加上林辜月,零星五六个人,她逛起来更自在。
没有一幅画或一个艺术装置附上作者姓名和作品介绍,她这下明白了展览主题的用意,没有对话,没有背景,没有归属,没有名声。
但大约还是以学生的画居多,她平时也常在学校的板报上见到那些美术生的作品,所以并未有太多意外。万变不离其宗,总带着些为分数而妥协的刻板痕迹,或是离不开名家的影子。他们的作品是有一根轴围着转的。
她在一张风景画前,站了足足十分钟,身后的人不知不觉地多起来,她在最前排,不好意思挡视线,彷徨地迈开了脚步。
画布上的是一片海,色调柔和,蓝与金与白过渡得极为细腻,显然受到雷诺阿的《卡涅海岸》启发,却不因此禁锢、拘泥于模仿,跳出了框架。海浪不是平铺直叙,而是节奏式的勾画,翻涌上天际,浪尖缀了霞光。
更让林辜月没有办法挪开视线的是右下角三个小小的人影。
什么艺术技法和光影,她根本在乱掰,她单纯地想要在心底找到一个妥帖高雅的借口,借即视感,重新怀念一遍六岁时的海滩。
只是她也回忆到含糊了,难以确定那年马尔代夫的天气是不是真的如此晴朗。
林辜月看看时间,演出还有二十分钟进场,接下来的作品都草率地跳过,直到看到一张薄膜,镶在拐角的厚墙中,正中央用红色马克笔画了一张手掌。
只有这个作品写了介绍,简短的文字提醒道:“请等待墙另一侧出现手掌,用手指在对方的手心写或画下最能代表你的东西,全程无声。”
她对与人交互的形式一向容易感到尴尬,原想绕过,但拐到另一侧,升起一种异样的冲动。她仔细盘算了一下,也许小时候买票进怪奇动物园,正出于诸如此类的匪夷所思的好奇心,人总是非得向未知领域伸几次脖子。
林辜月在高凳上静坐了八分钟,手举酸了,终于等到人。她透过薄膜看到一个高挑的影子。
影子停滞半晌,仿佛才知道坐在这里不是休息而是要互动,慢吞吞地将手掌举起来。
两只手相贴的瞬间,那人还带了一句温润低沉的:“抱歉,久等。”
是男声,不过林辜月轮换过的几个拉丁舞伴也全是男生,对于触碰异性的手心,她谈得上在行。但是,当看到他的手比她明显大出一圈时,她还是脸颊一热,一时间也忘记不能出声,道:“没关系。”
“那……谁先开始?”
“我先吧。”
林辜月早就想好,要直截了当地写自己的大名,没有任何文字与画比这三个字更有具有意义。
她一笔一划,无比认真。
有一捺几乎描摹了他鼓起的掌丘边界,林辜月的脸再次烫起来。另一只手冰凉,抚上脸颊降温,祈祷自己要冷静。确实管用,写到“辜”时,她正要自然地开口解释说:“这是举着宝藏的稻草人的意思哦”,但瞥到简介,刹住了嘴,把话吞了回去。
展厅灯光明朗,身后偶有路人的脚步踏来,声音像下了一阵太阳雨,在寂静的空间里,带着炽热的潮气,矛盾地降下来。
写好了,对方的手却仿佛死死地粘在膜上,迟迟不动作。
空气停滞,林辜月低头看看手机,时间的数字却很客观地跳动前进中,没法再等了,起身道:“不好意思,我要赶时间。”
说罢,不待回应,她跳下椅子。
她走得太匆匆,所以再也无从知晓,后来,这个曾在掌心被她写下名字的、迟钝的人,究竟在那张椅子上坐了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