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转完一圈回到起点 ...
-
沈叔叔将车停靠在云江北站入口正门,林辜月和沈嘉越、沈阿姨先提行李下车。
车轮重新滚起来,一小阵卷起来的风骚着后颈的碎发,她冷得戴上卫衣帽子,绳子拉到最紧,打了个结,只开了一个小口,露出五官。
卫衣是枣红色的,帽顶被她的头撑得圆溜溜,沈嘉越说她看起来好像天线宝宝里的小波。她看了看他衣服上的两个大眼睛,说:“你像那个吸尘器。”
人潮涌动,各色的羽绒服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林辜月常觉得,假使有更高阶的文明生物存在,人类发出的这种声响应当和蚊子嗡嗡叫属于一类。
总有人走到安检口了才想起来翻找身份证,队伍行进无比卡顿。车站内人声交错重叠,站务员的播报与提醒,孩童的尖叫,老人背起箩筐和蛇皮袋的“嘿哟——”,男士的啧啧剔牙。热气在呼吸中翻了又翻,蒸腾起来,把寒气驱散得干干净净。
她还从没有去过本省别的城市,这是她第一次来动车站,也是第一个没有父母的旅行——每年春节后元宵前,爸爸和妈妈总会去普陀山烧香,这次还有个重要的项目竞标中,所以格外虔诚,提前动身。妈妈托沈家照顾林辜月。寒假的课还没开始,沈阿姨很顺理成章地把她带来了旻州。
她着实不擅长应付人多的场合,但日复一日的学校早操也让她略为习惯了。
林辜月心平静和地解开卫衣绳,仰头抖掉帽子,心想,罗恩的父亲为何爱麻瓜,古代志怪小说的妖精又为何都向往并幻化成人形。凡人并没有多高明。
排在她前面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士,头伸进包里找证件,叮铃咣当的,听起来像包快把她咀嚼掉了。
“妈妈,求你了,不要走!”
林辜月的腿被两条捆成腊肠的短胖手臂抱住,她低头和哭坐在地面上的小女孩对视了一眼。小女孩吸了吸鼻涕,往前爬了一步,正确地抱住年轻女士的小腿。
年轻女士没找到证件,急得要命,蹬开她,跺了好几下脚。来了一个的老人慌慌张张地把小女孩捡起来:“你别烦你妈妈呀!哎呀,我刚刚一会儿没看住她!”
“烦死了!”
年轻女士连连爆了好几声粗口,回头瞪了林辜月一眼。
林辜月没来得及看回去,那女人退出了队伍,抱起小女孩:“你满意了吧?我现在走不了了,我要误工了,一天工资两百块呢!你这个赔钱货!”
小女孩也不知究竟听懂了没有,满脸泪水鼻涕,傻笑:“喔——妈妈陪我!”
“赔钱货!”
年轻女士忽然笑了,目光温柔得像柔进了天花板的光,用力地亲了小女孩一口,自己的脸也湿乎乎、脏兮兮的了。
林辜月进站,忍不住回头多看她们,但一老一少一幼的三人已经消失了,站在那里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奶奶的手颤颤巍巍,不停地给老爷爷喂红糖年糕,老爷爷频频点头和摆手。再一眺望,他们身后还有一对母子在做一模一样的事情了。
人间还是太缤纷热闹了,也不奇怪有妖精羡慕。
他们就只找到了一个空位,轮流坐一会儿,要检票了,沈叔叔才赶来,拎着一大袋吃的。
沈嘉越惊讶道:“老爸,买这么多!我们才坐一个半小时!”
沈叔叔笑着说:“我怕你们俩小孩会饿啊。”
沈嘉越低声嚷道:“我们又不是饕餮!”
林辜月立即站到沈叔叔那一边:“如果没买吃的,你绝对会一路喊饿。”
“就是,我还不懂你了?来,辜月,你刚刚不是喊渴吗?”沈叔叔掏出一瓶苹果汁递给林辜月,冰冷冷地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你放衣服里煨一会儿再喝。你行李呢,来给我拿。”
沈阿姨正坐着,道:“在我这儿呢。”
“噢噢,那我们走吧,检票了。”
沈叔叔顺势把她和沈阿姨的行李都拎走,沈嘉越嘀咕一句:“那我呢,我还得背琴。”
林辜月大发慈悲:“你的给我。”
沈嘉越非常不客气地把拉杆推给她。
在去队伍末的路上,林辜月的肩膀被人拍了拍,那个路人气喘吁吁道:“这是不是你们家掉的东西呀?”
一包零食而已,大概是刚才沈叔叔掏零食袋不小心掉的。
她连忙道谢,一回头,找不到其他人了,表情正茫然,路人十分好心地替她指:“你家人在那儿呢。”
“谢谢。”
他们都望着林辜月笑。
她的脚步和行李轮子都匆匆,赶紧和他们站在一起,把零食递给沈嘉越拿着。沈嘉越直接撕了包装袋开始嚼,她低头掏身份证和车票,找半天没找到,心里堵起一块大石头。
沈嘉越厚脸皮道:“嘿嘿,在我这儿呢!”
“我揍你啊!吓死我了!”
沈阿姨和沈叔叔煽风点火:“就是,辜月,揍他,这小子最欠揍了!”
林辜月梆梆往他肩膀上锤了两拳,沈嘉越夸张地呼痛装晕。
云江北站的天花板是丰巢式,一格透明漏光,一格封闭遮掩。他们往前,站进同一处斜拉的平行四边形光斑里,林辜月看着地上她和他们的影子簇拥在一起,像一团不规则的黑乎乎的云。她想起方才路人说“家人”。
她忽然贪恋这一格光亮,不舍挪开脚步。这一刻,她也仿佛变成了志怪小说中的妖精,宁愿耗费千年功力,只为化成人形,永远停在这里。
沈嘉越因为紧张,也没吃多少,零食嚼两片就丢开,一路上都在默默背谱。
倒是林辜月,一个人吃光两袋薯片,三袋果冻,一个小的菠萝包。沈叔叔问她还要不要吃午餐,她说要,于是只花十五分钟,囫囵地吞下去一整份便当。
沈嘉越很震撼地看着她,她理直气壮:“怎么了?这才是我应当有的水平。”
到站旻州,沈叔叔的朋友开了个商务车来接他们,先去酒店办入住。沈嘉越要表演的剧院就在酒店附近,他们走路十五分钟就到了,中途林辜月又啃了一根烤肠。
剧院大厅一片温润的馨香扑面而来,到处都是什么曼什么德的钢琴家的海报,手指悬在空中,欲指挥又欲弹的姿态,老人陶醉的表情背后是涂成暗棕色的乐队。
一楼是会客厅和临时艺术展厅,剧场还要再上一层楼,沈嘉越走路僵硬得像木头,楼梯走到一半,趴在栏杆上:“我走不动了。”
林辜月淡淡道:“怎样,要我背你吗?”
沈嘉越对她翻了个白眼,乖乖巧巧地继续走。沈阿姨捂着嘴,笑意溢出来:“第一次见嘉越紧张成这样,这还只是排练,到正式表演时该怎么办啊。”
“那时候可能真的需要我背他了。”
“呵呵——真没准。”
沈嘉越在一张剧场门口的海报前安静了下来,驻足半分钟,盯着看,说:“林辜月,你知道吗,总有一天,我的大头也能印在这里。”
“你会的。”
她认真地说。也许,她甚至比沈嘉越本人还要自信这件事能够成真。
他们打开大门,从黑暗的座位后排穿梭到有光台前,乐队的人都看过来,指挥带头鼓掌着喊:“Hugh!Welcome!”
沈嘉越吞了吞口水,不敢多耽误,连忙取琴。
林辜月依旧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握了握拳,轻声念:“嘉越,加油。”
这次他听见了。
“等我排练完,我们就去找他。”
她眨了眨眼,那些原本在平面上棕褐色,现在随海报的立体而立体,变成葱白金黄的人头,倒映在她的眼中,像榛子褪去外衣,掉进夜湖中,一粒一粒的,慢慢沉下去。
“好。”她说。
排练的时间比想象中更快,指挥操着法式英语,说沈嘉越很完美了,明天下午再来练一次就够了,后天的表演能有这个发挥就很好了。
沈嘉越当然不信这番话,想要额外的建议,多练点,不过乐队得去休息了,一会儿是大师的排练时间。他只好收敛。
但也没憋多久,才下楼走到临时艺术展厅的门口,他便很臭屁地问林辜月:“我是不是帅爆了!”
林辜月回了个干笑。
他们两个吃完晚饭,随便找了个由头说要去附近公园散散步。沈叔叔、沈阿姨和他们的朋友有事要谈,要去茶室,叮嘱一句“早点回来,手机保持通畅”,就由着他们了。
沈嘉越随便拦了辆车,两个人一同坐进去,给司机看从快递单上撕下的寄件地址,昏昏暗暗的光线下,印刷字体像蚂蚁。司机点了顶灯,捏着眼镜腿,林辜月熟练地读了一遍地址。
司机说:“喔行啊,能送,快下雨了,加个雨天费五块钱啊。”
沈嘉越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随口问:“还没下呢,怎么就说要加啊。”
“你这地方怪偏远的,肯定开到了就下了。”
沈嘉越犹豫道:“你该不会准备绕路……”
“没有,怎么可能,你们是外地来的吧?这地方就是远一些。”
“喔,好吧。”
林辜月看看沈嘉越,再看看司机,歪歪头,也系好安全带。
司机拉手刹,车马上启动,沈嘉越突然一惊,敏捷地扭身,把他们两个人安全带都解开了,手掌撵着林辜月的肩膀,催她立马走。
他回头骂道:“你绝对要宰我们!”
沈嘉越猛用力地关车门,司机“滋啦”一声,毫不客气地开远了。
林辜月还发着懵,沈嘉越大喊:“他居然好意思对我们撒气!”
她现在想起温澜曾在短信里说过一模一样的骗局,后知后觉地恼恨:“真是人间险恶!”叹气,“我们还是涉世不深,太单纯了。”
沈嘉越摇头:“不,单纯的只有你。”
他们又拦了一辆,司机很和善,车内开暖气,让人有点想睡。
窗户蒙上白雾,林辜月擦出一片透明,立即有新的薄雾覆上来。街头的霓虹色灯色在窗子上晕染得深深浅浅,像池塘里时旧时新、时盛时衰的荷叶。
他们小憩了一会儿,到达目的地,车费三十五,加五元雨天费,一共四十。
此时还真的在下大雨,司机说:“不好意思呀小朋友们,你们外地来的不知道,旻州的士雨天就是这样的,得多加五块钱,这是规定,实在没办法,不好意思。”同时很友好地给他们一把伞。
沈嘉越的睫毛扇了一下,说:“没关系,下雨天嘛,不容易。谢谢叔叔的伞。”
他把钱递出去,林辜月总觉得哪里不对,拦住了,两个人黑漆漆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心道“不至于吧”,又松开了手。
下车,瓢泼大雨,他们飞快地撑起司机送的伞。
伞是破的。
他们冲到屋檐下,区区几秒,也淋湿得像洗了场澡。
林辜月拿餐巾纸吸头发:“还好纸巾都放在包里,没湿诶。”
沈嘉越愤然:“你挺会苦中作乐。”
“没办法,我们都太单纯了。”
沈嘉越这回没办法把自己摘干净了。
他们贴着店门,就近一家营业中的便利店,问老板知不知道地址上的地方在哪。
老板做点烟的姿态,林辜月警惕地后退一步。
“喔,就是我们这里啊。”
“啊!林辜月!我们找到了!居然还算顺利!”
沈嘉越兴奋地几乎要振臂。
林辜月却笑不出来。她刚才一进店就看见了,墙上贴着一张快递寄件计价表,应当是便利店的副营业务。
沈嘉越比着空气:“老板,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这么高……呃,或者,这么高……的男生,算了算了,他应该长……长……他眼睛挺大的。”他也敛了嘴角,回头对林辜月苦笑了,“我们现在连叶限的相貌都没办法形容出来。”
藏在鬓发的雨滴到下巴,滑进颈间,林辜月低头抠着手心。
沈嘉越给老板看叶限小时候的照片,重新问了一遍。
老板端详许久,道:“我没见过,我帮你问问我老婆啊。”
接着他冲里头喊人,不一会儿,走出来一名带袖套的中年女人,她一眼便知,答道:“见过见过,每年冬天来找我寄两次快递,长得可俊可惹眼了,个子高高的。”
沈嘉越追问:“多高?”
“大概……可能比那张纸高一点。”老板娘指着林辜月身侧的那张计价表。
林辜月的心骤然一缩,仿佛那里真站着什么人似的,提着气,小心翼翼地转过头。
这是一个她需要仰头的高度。
她望着那片空气许久,一正身,沈嘉越也在傻愣愣地看。
他回神,“切”了一声,不屑道:“瞒着我长这么高,一点也不够义气。”然后继续问,“那您知道他住那儿,或者在那儿上学吗?”
“这就不懂了,没说过别的话,但学校这附近就两个,四中和附中,不知道他有没有在这上学。”
“喔……现在也寒假了。”
他们都在那一瞬间闪过大海捞针的想法,但转念就知道这太荒谬了。人一认真起来,先打败的人是自己。
老板已经点烟了,他们待不下去,准备先撤退。
沈嘉越买了一把伞,结账时问:“旻州所有出租车公司是不是都有个雨天费啊?”
“没有。”老板娘无比平淡,“孩子,你应该是被人骗了。”
沈嘉越憋红了脸,暗骂道:“真是可恶。”
“不过嘛,要想长大就总得上点当。”老板吞云吐雾,语气快乐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