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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弥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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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契带我去了上海。
我们曾约定要一起去上海念T大的建筑系,在二十岁左右的光阴里,在青春的末尾,延续相伴的友情。
只可惜他做到了,我却失了约。
不过十年后的初秋,在命运的神秘安排下,在T大的校园里,他拉着我的手,终于让我有机会弥补生命中的遗憾。
林契将我抓得很紧,给我介绍他曾住过的宿舍楼,他曾上过课的每一幢教学楼,他曾呆过的图书馆,挥洒过汗水的跑道,和发过呆的长椅。
他仔细地跟我讲述他大学四年的生活,细细听来,却并没有什么让他雀跃的回忆。所以不过一个钟头,他便讲完一切,陷入了沉默。
“阿契”,我唤他回神:“这么长的时间,大学这么丰富多彩的人生阶段,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他愣了愣,又摇头。
“我原本以为会有的”,他说:“我设想了很多和你一起在校园里度过的时光,你太内向,我想拉你去参加社团,我们每周都有社团活动,可以一起去做志愿者,一起聚餐,一起唱歌,一起举办活动。”
“你学习好,我们可以一起参加竞赛,个人赛,团队赛,我们俩可以组队,在比赛前一起去自习室学习,去图书馆查资料,比赛结束后一起庆功,去吃你爱吃的东西,也可以喝点小酒,也许我会趁着酒意壮胆,和你表白……”
“我们也可以组队参加科创项目,在实验室里熬夜,为想到好的点子而兴奋,为遇到的难题而头痛,也许我们会因为太累而在实验室里睡着,我会提前准备好薄毯,给你披上,趁你睡着了,正好放肆地看你,也正好偷偷吻你……”
“你不擅长运动,可大学里要体测,要跑1500,你肯定很头疼。我就可以借机天天把你约出来,以帮助你通过体测为由,和你在跑道上浪费很多时间。你很累的时候会大口喘息,身上会蒙出几层汗,我会提前准备好小毛巾,装作不经意地帮你擦拭,制造亲密接触的机会……”
“更别说每天都可以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上课,说不定能分到一个寝室,还能每天住在一起……”
“周末去骑行,逛遍整个城市,偶尔去旅行,看看不同的地方,没钱就一起去兼职,给中学生当家教,你教语数外,我教理综,不信小孩成绩不提升……”
“可是”,他突然顿了顿,眼神暗下来:“没有你,全都没意思。”
我有些震愣,我不可能会想到,林契对我们一起的大学生活会有那么细致的设想,小到一些没人会关注细节,都有万全的准备。
我无法想象,如果我没有生病,没有不辞而别,而是和林契一起参加高考,一起上这所大学,我会度过多么幸福的人生。
可是没有如果,要不是这个世界的bug突然降临在我身上,我甚至没有来到这里的机会,那些错过的,遗失的甜蜜,不仅无法体验,就连窥探和遗憾的机会都没有。
我靠在林契肩头,双臂用力搂住他的肩膀,好像我更努力更大力一些,我的体温就能融入他的皮肤,那些酸楚就可以被稀释一样。
我的眼泪簌簌向下掉,一点点浸湿他的肩头。
我变成了爱哭鬼。
“对不起”,我在他耳边说。
为我的失约,为我的不辞而别,为我的懦弱胆怯,为我无法弥补的他本该快乐的青春,更为了我无法陪伴他太久,而即将带给他的,无法挽回的痛苦。
他更加用力地搂住我,我感觉到他身体的颤动,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我的道歉。
他没有回应我,也许是不想原谅,也许是心疼我的自责。秋日的凉风中,我们就这样相拥在大学的校园里,我说了无数句对不起,而他,最终颤抖地吻住我的侧脸,轻轻说了句:“我爱你。”
我们在校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沉,才打算离开。
林契用长长的围巾捂住我的半张脸,他怕我畏寒,担心我生病。
我笑得眉眼弯弯,跟着他准备离开。
“小文。”
身后有人唤住我,这声音有些熟悉,我茫然回头,秋叶微黄中,我一时间没分辨出他是谁。
“小文,是爸爸。”
对了,是我的父亲。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他的脸比我想象中的苍老,身体也发了福,不再像以前一样是个倜傥的中年。
也许是我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有些踌躇。
“爸爸……爸爸老了。”
对,他老了,他已经五十来岁,再英俊,也不可能是倜傥的中年了。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声音很平静,一如我的内心。
“爸爸来看看你。”
我有些好笑,都在欧洲同一个城市的时候,他几年也不来医院看我,如今隔着半个地球,他倒是飞来看我了。这么蹩脚的谎言,我怎可能相信?
“是你儿子在这里研学吗?还是你老婆在这里旅游?”
也许顺路,刚好看见我,所以来打个招呼。
他苍老的眼睛里顿时溢满了悲伤,那悲伤在我看来很惊奇,我第一反应是难道他儿子或者老婆遭遇了不测?但我的教养和礼貌不允许我说出这种猜测。
我们就这样伫立在长椅的两端之外,半晌他才开口。
“是爸爸错了。”
我有点没有头绪,他的出现和道歉都太突兀,是因为我病入膏肓了吗?所以他才突然感到愧疚。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病入膏肓的?我回头去看林契,他正好握住我的手。
“还记得林久念吗?”林契问。
自然记得,那是林契的马甲,他曾用这个名字,和我寒暄了数年。
“你换了号码,我本来找不到你,可我通过老师的家校联系表,找到了伯父的联系方式。”
我看着他,不置一词。
“伯父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是告诉了我你的号码。”
我的父亲开口说:“我知道你不想让以前的同学知道你的病,所以没说,但林同学很执着,我想,你们如果是很好的朋友,有他陪你聊聊天,你应该会开心。”
所以,是林契告诉他我们在这里的,或者说,是林契和他一起策划带我来这里的。
“可是”,我问:“你来的目的呢?”
这个策划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出现,有什么必要吗?
林契找了个理由离开,他说父亲有话想跟我讲。
长久的不联系让我们变得很陌生,一起坐在长椅上,甚至有些不自在。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爸爸也不想为自己的失职开脱,爸爸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我想起小的时候,他对我很温柔。和一般的严父不一样,他很多时候甚至比母亲还要宠溺我,从来没有恶言相向,就算我不曾说过我的爱好,想要的玩具,他也常常一眼看透,并且送给我。
“别这么说”,我苦笑:“十年来的医药费,很昂贵,要不是你,我治不了病。”
他只是没有常常来看我,只是重新组建了家庭,并没有不承担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连连摇头:“不是的”,他说:“是爸爸无能。”
“那时候你必须要尽快手术,可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钱,原本卖房子的那些钱,你治病花了大半,剩下的我想拿去创业赚更多钱给你治病,可是……可是爸爸被人骗了,一下全赔了。”
“你妈妈会出车祸,也是因为我无能,那样的状况下,她知道我赔完了你治病的钱,绝望得精神恍惚,整天整天地睡不着觉,才会在过马路时也无法专心。”
“你妈妈走了,你又等着手术救命,我当时想过,不如我也自杀,一了百了,我们一家去天上团聚。”
“可是不能,你还那么年轻,又那么优秀,我怎么忍心你被病痛折磨无法救治而死?”
“正好那时候认识一个女人,她和丈夫离了婚,分了很多财产,她说愿意帮我东山再起。”
“我走投无路了,为了能救你的命,我什么都能做。”
“她给了你手术的钱,又投了很多钱在我的项目上,一开始确实是我急着要赚更多钱,没有太多时间去看你。”
“可后来,我才发现我的项目背后,完全依靠着她的关系。”
“她承诺会继续让我做我的事业,给更为充足的金钱为你治病,但是不能太常常来看你。”
“再后来,我听医生说你病情基本稳定,也去修了学位,我也有了小孩要照顾,那个女人就更加强势,要我把精力全部投入在新的小家里,不让我工作,这样我就只能靠她给的钱来支付你的医药费,必须完全听命于她。不仅如此,她还不让我来看你,甚至阻挠我和你联系。”
“说到底,是爸爸的无能。”
他把头埋在掌心低声啜泣,这个颓丧又无力的背影,和小时候那个始终牵着我,高大而意气风发的背影渐渐重合在一起。
父亲是名牌大学的博士,儒雅,博识。原本在世界五百强企业工作,年纪轻轻就在一线城市买了房,薪资高,受人敬仰。
要不是我的病,他不会放弃还算富足自在的生活,去国外,去创业。
他没有做生意的本事,在这方面,处处被人拿捏。
我怪不了他。
他放弃了原本无忧安逸的生活,低下头颅为给我治病,已经是对得起我了。
发现孩子重病就抛妻弃子的父亲不少,比起他们,我实在算是幸运。
人活到末路,其实没什么可怨的了,谁对我不好,谁伤过我的心,我其实没有精力,也不想去计较,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我也早就不怨恨他无情。但我还是很感激今天,起码我知道,我的爸爸,有在爱着我,这已经够了。
我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脊背,我不恨他,也不恨那个阿姨,更不怨他们的孩子,我甚至想,如果不是那个阿姨慷慨解囊,我大概活不到今天。
可也原谅我说不出谢谢,因为那些痛苦的,孤独无助的日子,我想谁也不愿意选择去体会。
伴随夕阳最后一缕光,我对眼前有些佝偻的男人轻轻说了句辛苦了。
“辛苦了”,我说,为这些年来他努力为我做的一切,也为他被我毁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