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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SHUT UP 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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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论坛里出现了一个隐藏地址——它的正式名字是“5%”,俗称“狗洞”。
要进入这个地址,不光要有运气,能刷到低概率出现的小问卷,还要通过考校——问卷要拿到80%以上的分数——考校后,后台还有一轮对你既往言论的详细审查。
总之过程很烦琐,经过了一连串烦琐的过程后,狗洞才会向你敞开。而且一旦你在狗洞中被禁言,论坛会识别你的人身ID,你将永远失去进入狗洞的资格。
狗洞的界面很简洁,甚至简陋。而它的作用,其实和最初的“玫瑰论坛”相差无几,分享日常,碰撞思想。
“这套监管制度会不会太严了?”我问程序员。
程序员眯起眼睛,没有否认。
可是他也没有推翻这套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小论坛,甚至连改动都没有。
这一套严刑峻法,宛如一座固若金汤的围城,圈起了最后一块安宁地。可惜人心总是从内里开始坏的,围城也总是从内部塌陷的。
没过多久,两个对人类社会进化史抱有不同观点的群体开始互相攻击——甚至并非局限在论坛内,而是已经开始应用技术手段,互相干涉对方的生活了。
局面再度失控。
大战以程序员三次警告后强行介入、毁坏了双方大将的个人终端告终。
一片狼藉。
2
“……彻底的‘Min//Zhi/wu’,已经被证实了不可行。我有时候在想,到底应该怎样制订一个标准,才能让人们达到一个平衡呢?此后人们就处在这个平衡下,在走到极端的Min//Zhi/wu或极端暴//政之前,有足够高明的思想,也有足够的缓冲,给人余地,可以拯救社会于极端。”
我在听程序员昨天夜里给我的留言。他的声音沙沙的,很哑,压得低,不知不觉已经听不出来是年轻男人的声音了。我仿佛能想象出他指缝里夹着烟,把脸埋入手心里的模样。
他讲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可是他胸臆中的石头好像更重了,坠得他半天没再说什么话。我静静听他抽烟,看见后面还有一段语言波形,就耐心等下去。
“社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果然是有原因的。或许□□……SHUT UP制度的最初制定者,也走过和我一样的路。”
我有点想问,他会不会也重蹈覆辙。但这个问题刚冒出头,程序员就早有预料似的,先回答了。
“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对他们有惺惺相惜之感。但我永远不会走上他们的路子,哪怕有一天,太嘈杂的声音使得每个角落都容不下科学、容不下思想……我也坚信,人是要说话的。”
“如果追寻进步,就要牺牲全社会的人权,让社会沉默无脑,成为□□指引着前进的狗……我宁可一辈子做原始人,在山洞里茹毛饮血!”
他几乎是吼着说完了这句话。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情绪失控,更遑论失控到这个地步。我听着他在另一边努力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又把情绪稳定下来:“我的话说完了。无论……”
他突然止住话头,清了清嗓子。经过片刻的沉默,他低声说了句:
“后天见。”
他结束了留言。
他被□□约谈,约谈的时间就定在明天。
3
信安部是黑铁的建筑,令人看着就觉得压抑。可是走进去后,装璜竟然是以白色和银色为主的,空间结构很是轻巧。
程序员进门那一瞬间,虹膜就已经被验证,机器人把他引上一架电梯。程序员盯着机器人头顶的一小截预留线——从外观上区分机器人和人的重要标志——有些紧张。
他吸了口气,跺了跺脚,整理了一下袖口,然后站好,绷直了身子,等着电梯运行结束。
他左手腕上悄悄调出了一小块屏幕,被另一只手牢牢握住。右手指尖底下已经打开了键盘,是全神戒备的状态。
该说的话,他昨天都已经留言给了少年人。但是少年人年纪太小,如果他出了意外,“知情人”恐怕还是撑不住。
这一天,还是来得早了一些。
程序员乱想了一会,面前忽然一亮,电梯缓缓停下。
他抬头细看,机器人在旁边说:“您已到达指定地点,请敲门入内。”
程序员呼了一口气,没敢贸然退出编程软件,直接推门进去了。
门内是一间开阔的小厅,大大的落地窗,窗前仿佛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似乎是光影问题,背影的边缘有些虚幻。
程序员想了想,走向他。才迈出两步,门在他背后倏忽合上,咔哒落了锁。
那人影闪动了两下,消失了——投影!
程序员的心还没来得及再跳一下,眼前就亮起了蜂群般的红点。一条一条的瞄准线,如同蛛网,密密麻麻从他身上缠绕出来,遍布整个空间。
空气里回荡着没有感情的声音:
“检测到目标体征,进入捕杀模式。防逃脱系统已启动,开始射击。”
空气被烘热,火光冲膛而出,呼啸而来。
3
电光石火间,程序员一直准备着的程序运作起来,暴力切断了门上的信号。他撞门出去,夺路而逃。
他一边跑,一边输入指令,层出不穷的小玩意逐一被电磁捕获,飞驰向他身后的武器群。轨道计算完毕,小玩意们卡入死角,顶住运行——再瞬间被碾碎,只能赢得一秒半秒,或区区一两度的偏角。
程序员环顾一周,跃上电梯,攀上窗棂,破窗跃下。紧随他身后的弹药毫不投鼠忌器,连连发射,沿着他的运动轨迹钉下了一连串爆坑。
准备在外的飞行器腾跃而起,捕捉到程序员,将他纳入封闭舱内,水平疾驰,划出一尾优雅的残影。□□的武器从破窗内鱼贯而出,穷追不舍。
“启用爆炸波屏隔绝攻击,驾驶模式:布朗3,目标89647,49763,496。”程序员一边调用计算机一边用一种近乎冷静的声音吩咐,“切断我与外界一切联系,包括‘SHUT UP’和‘知情人’。”
飞行器一一服从指令。程序员稍松了一口气,头脑几乎是木的。
他在等待脑神经接入的短暂罅隙里,忽然想到:当年——他也是这样的感受吗?又惊又怕,慌不择路?
“叮”,接入完成。
他扯回思路,疯狂调整参数,防止□□武器学习到己方的逃跑模式而进化。这是全凭手感的事,他额头很快见了汗。
银白的飞行器如同巨鸟,掠过城市上空。
它拼命逃窜,捕猎者的利爪却愈来愈近。很快飞行器报了错:“燃料不足,爆炸波屏即将取消;燃料不足,爆炸波屏即将取消。”
程序员的心一沉,下意识瞄了一眼屏幕底端的数字。那是一个小程序,运算他的逃生系数。
系数一路走低,飞快跌破0.25,数字飙红,全舱警报——
飞行器侧翼被击中,“轰”地一声,地震一般。程序员觉得自己几乎要脑震荡。他眼前一黑,心如死水,干脆砸了那一角屏幕,一把扯断线路,满脸是泪,唯独指令清晰稳定:“放弃逃生,路线:阿姆斯7,打开隐身层,迎上去,自爆——自爆!!!”
“确认”的机械警告声还没有发出就被他打断。飞行器震惊于这个男人的鱼死网破,单侧引擎发出濒死的轰鸣,悍然冲向敌方武器群。
从掉头到相撞,有五秒钟的时间。如同苍天有感,给他机会,让他得以回忆这一生。
程序员孤零零走到前舱,火光已经盖过了舱内的仪器亮度,仿佛烧透了四周,将他的身影映得更单薄。
他孑然一身,不为所动,对末路张开双臂。
——这时,地上忽然闪过一片洁白的建筑。它静立在剧烈的阳光下,显得眩目。
可惜飞行器里的男人心意如铁,这一瞥毫无作用。然而脑内种种信息交汇,他在相撞的最后一秒,忽然嘶吼:
“停——!”
隐身层保护了他,让他有了一瞬的缓冲。
男人嘶哑地吩咐:
“加载‘蓝桥’,伪装逃生舱,弹射驾驶员。”
下一秒,飞行器被炮火击中,轰然炸裂,废铁飞溅。
4
“蓝桥”,是程序员为了保护科学家设计的软件,如今救了他自己。
他想着关于古时“蓝桥”的美丽传说,满身烟尘,滚落在校园操场上。人造的植被擦去他眼眶里的泪水,他爬起身,察觉到自己肯定断了不止三根骨头。
武器群还在上空逡巡,“蓝桥”只能进行小范围伪装,不足以他调用任何外接设施。他咽下一口满是泡沫的血,调出地图,找到了控制楼,计算出此刻无人的路线,踉踉跄跄地爬过去。
既然是学校,就一定会有教学主机。
教学主机,与民用的、私人型设备不同,是比较大型的公共计算设施。
有了它……
5
“蓝桥”尽忠职守地运行着,庇佑着程序员平安无事地摸进了控制楼。
在控制了教学主机的那一刻,程序员终于松了口气。就像古代的侠客摸到了剑,将军摸到了枪炮,他抚摸着主机外壳,渐渐心定下来。
但他犹豫了一会,没有立刻操作主机。
一旦接入主机,就会超出“蓝桥”的保护范围,上空的那些鬣狗就会闻到血腥气,围而攻之。
可能还能怎么样呢?他再也不会有年轻时的安宁日子过了。从他看着科学家建立了“知情人”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终将无闻战死。
强敌环伺,他珍而重之地品味了五分钟的“安宁”,吁叹一声,开始入侵眼前的主机。
还能怎么样呢?
入侵成功,“蓝桥”失效,同一瞬间程序员完成指令,挟持了另一行星的信号基站。
□□武器们一时失去了他的定位。
程序员的目的显然不止于此。他分出一面屏幕,从自己的终端里调出了“玫瑰圣母”的数据库,抽出主干程序,改写细节,一股脑塞进了教学主机里。
接着他哆嗦着呼出一口气,着手把“玫瑰圣母”附着在教学信号里。
这份思想的解药,马上就会像病毒一样,传播、扩散,凡是接触了教学信号的人,全部都会被植入“玫瑰圣母”。
程序员的心剧烈锤着他的胸骨,几乎把他哮喘般的呼吸声埋过去。他瞪着屏幕,眼睛发红,额头有汗,脊背死挺,双脚紧张地回缩。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不知道这份程序最终会不会生效,又会不会变成另一种奴役。一部分副程序开始自主演化,不知何时,顶端的标题从“the rose”自修成了“the flood”。
——After us,the flood!
只差最后几分钟,主机里忽然发出了警报。
——□□程序已经绕过小行星“人马”,开始定位他。
6
程序员急忙更改基站。
可是这一回无济于事了,对方显然终于换成了人工操作,也同样是个高手,对他穷追不舍。他从人马行星换到黄矮星十一,又从黄矮十一换到了苏卫七,又从苏卫七换到了海格力斯彗星,如此接连换了一十四次,都没能彻底摆脱对方的追踪。
对方和他的距离不断缩短——30st,27st,25st,21st,18st,14st,11st,8st,7st,4st,2st,11mst……!
对方有排查防护技术,程序员已经用废了所有基站,再也无从逃脱。而另一边,“the flood”还没有完成,屏幕底侧的进度条仍有一个灰色的斑点,系统评估剩余时间:1min。
可是距离对方追踪到他,最多只剩四十秒了。
大局已定。程序员愣了两秒,茫然地抬起眼。
门外有人匆匆走过,没有注意到他,正皱着眉去搔自己的喉咙,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生长。
程序员知道是什么在生长。
那是一条声带。是它诞育出语言,语言又成为思想之源。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从明亮的阳光里,已经走到了建筑物的阴影之中。今天阳光太好,光影就太分明,好像自己也知道自己象征着什么隐喻,因此就格外卖力。
——阳光!
……阳光?
程序员骤然望向窗外,望向太阳。
7
在这颗行星附近自转着的,是一颗人造太阳,编号147。
147太阳附近,也有基站。
程序员精神一振,不作他想,飞快把信号挂到了太阳附近的两个基站上。
他蜷紧手指,又张开,把手趴在键盘上,搭建防火墙。
对方花了二十秒,追踪过去。
还需四十秒,“the flood”就可以完全发送。
程序员做好了在太阳基站上与对方殊死一搏的打算——他只有这么一台教学主机,主攻也不是黑客红客方向。无论设备还是技术,能撑这么久都已经算是奇迹,他毫无胜算。
可是最后一战,他只需撑过四十秒。
四十秒后,□□若再想拔除人们的声带,只能再研制并散布一次新型“声貘”,要么,就只能将百姓屠个干净。
但无论如何,人们会再度拥有思想,一窥光明。
——出乎程序员预料的是,自己的对手追踪到太阳以后,并没有立刻出手。宝贵的时间一秒又一秒地流过去,程序员的心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十五秒后,程序员在困惑中,生出一丝侥幸。
第十六秒,他的侥幸被炸碎——太阳猛地升温、膨胀,大气层外的人工屏障形同虚设,地表温度在短短两秒内骤升到七十九摄氏度,紧接着——以太阳为中心,炫目的白光如静湖涟漪,平稳地推进过来,吞没了整颗行星!
一阵地动山摇中,程序员被刺得闭上眼。等他再睁开眼时,周遭已是一片黑暗。
不,他的视力还在。他看得清屏幕的光、仪器的指示灯。
是阳光没有了。
太阳消失了。
这个星系,自此回归到长久的黑暗。
8
程序员关掉了滴滴滴的警报声。
他此刻不想听这个。
他想了想,打开终端,播放起了《Hear Here》。这首歌虽然是抗争时代末的产物,却柔美温和。它的封面就一反当年“武器与鲜血”的主旋律,是克隆出来的七八岁的天后,穿着洁白的公主裙,坐在高塔上端的一扇窗框上。
背景是苍天浪云,高塔上爬满藤蔓和星星点点的小花。克隆人含泪握着枪,用枪口指向自己的喉咙。黑长的发尾、公主裙的裙摆,扫过她纤瘦的小腿。她的脚踝向下延伸成荆棘,荆棘又向下埋入藤蔓,难舍难分。
“哪怕回声沉沦
也要扪心自问
做不成星辰
就做守夜人”
——“守什么夜呢……”程序员喃喃自语,“我们以为的世界,只是个地下室罢了……”
窗外的武器已经检测到他,破窗而入。程序员本来就受了伤,又撑了那么久,再也不想反抗了。
红色的瞄准线,停在他的眉心。
这场面似曾相识,他忽然笑了,不知是想起了谁。
他开口说:
“我们要坚持是非、看清对错。我们要求——”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倒在地上,血液都被高温烧熟,没能渗入地板,留下稍顽强些的痕迹。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机械的:“SHUT UP……”
9
他再也见不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