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枝惊雨》岸边春

1、第 1 章

　　春三月，天气晴。
　　榕城北郊的一座白色建筑内走出一个女孩。
　　女孩穿着红蓝格长裙，长发规规矩矩留到腰间，面容清秀，皮肤尤其白皙。脸上一直挂着笑，笑时左边脸颊有个浅窝。

　　阳光铺射的梧桐大道上，女孩脚步轻快，仔细听好像在哼着歌，任谁看了都觉得她心情不错。

　　白色建筑内，怀抱着一叠文件的中年女护士走出电梯，迎面碰上了正往口袋里搁笔的医生，笑着打招呼：“林医生，那小姑娘又来了？”
　　医生有几分无奈地摇头：“来是来了……”

　　“怎么了？情况恶化了？”
　　“这点还不好说……”
　　姓林的医生讳莫如深，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叹一口气后回了办公室。

　　韩溪雨格外喜欢春天。
　　柳芽儿软绿，扑面的风也是软的，没有一丝寒意。
　　从私人医院回家时路过了花鸟市场，一时兴起就走了进去。

　　里头的花草们不顾仲春的温度，百紫千红好不热闹。
　　韩溪雨边走边看，不多停留。
　　在路过一小片沙土时，不由停住了脚步，感叹了一句：“这仙人球可真大！”

　　“进来看看呀。”
　　店主见她的笑脸，招呼道。
　　韩溪雨本想拒绝，转念一想，仙人球结实得很，肯定养不死。门口那棵太大抱不回去，换棵小的应该可以。

　　店里一片绿油油，跟外头的百色形成鲜明对比。
　　韩溪雨凑近瞧了瞧，心想果然还是门口那个最大的最可爱。

　　“嗯？这个是什么？”
　　在一堆圆溜溜或者直挺挺的仙人掌中，韩溪雨拿起一个淡蓝色的花盆。
　　盆约莫半个手掌的高度，里头一棵莲花型的植物，叶子从圆到尖，层层叠叠，边沿泛着浅浅的黄色。

　　店主走过来，瞧了一眼，想了想后恍然大悟：“哦，这个啊，这个叫昂斯诺，店里就剩这一棵了。”
　　“就这个吧。”韩溪雨摸了摸莲花叶，很满意。
　　店主笑：“好嘞。姑娘，这种植物要多晒晒太阳才好看。”

　　榕城在南，日照偏长。
　　韩溪雨在一个半旧不新的小区里租了个房子，带一个不大不小的阳台。
　　以前阳台空空，现在有个生物入住。
　　昂斯洛青青色，其实很适合这个城市的气质。

　　韩溪雨趴在窗沿端详了一会，觉得“昂斯诺”这个名字有些拗口。
　　“嗯——让让，就叫让让吧。”
　　对自己取的名字也满意，韩溪雨觉得今天一天运气都很不错。

　　跟医生说起现在的症状，医生虽然不是很肯定，但也觉得她的情况应该是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毕竟，能对一样东西反复产生感情，即使很短暂，也说明她不是完全没救。

　　渐行性感情缺失症并不是一个明确的病。
　　一开始确诊的时候还有一些不知所措，在按要求吃了一段时间的药后，并没有什么好转。
　　本着“是药三分毒”的想法，韩溪雨放弃了治疗，就这么得过且过。
　　主要是因为在实际体验中，她发现其实感情缺失并不怎么影响日常生活，就是导致她的本职工作会有点偏差。

　　作为一个三流编剧，她参与过几个无脑小甜剧的剧本，原本还能写出几个让人心酥的自自然然甜段子，现在只能靠脑子思索——什么样的感情又真实又甜。
　　靠理性思索来弥补感情不足产生的一个结果就是，观众骂她只会无脑撒糖，都是工业糖精。

　　老实说，韩溪雨有点委屈。
　　明明是绞尽脑汁撒的糖好么。
　　就这样在工作失利过几次后，韩溪雨终于觉悟，单纯的恋爱小甜剧不再是她的领地了，是时候转战正剧了。

　　但她一个没作品没资历的小编剧，没哪个剧组能够得着，最后把能用的关系都用上了，才挤进了业内一个颇有名声的编剧前辈的工作室，嗯……给前辈的助理打打下手。

　　现状如此，韩溪雨并没有什么不满足。
　　编剧这一行，除非天赋异禀和运气加持，不然就只能一步一步积累，不断写下去。

　　她自大四实习起开始熬，三年多过去，小小的坎坷不平也经历过不少，最后能在一些低成本的网剧里混个编剧署名。
　　虽然寒碜了些，养活自己没什么问题。
　　作为一个独自打拼的编剧人，这个结果不好不坏。
　　现在进了一个不错的团队，更是一个好的开始。
　　就像这个温和的春天一样好。

　　今天是休息日，久违地又去了趟医院。
　　主要是想跟专业的医生确认一下，她前段时间想到的一个非药物治疗方法是否可行。

　　老实说，最初有这个想法的时候，韩溪雨自己都觉得自己异想天开。
　　林医生在听完她的想法之后难得沉默了一会，显然这个想法也超出了他的预料。
　　但林医生很快地考虑了这个想法的可行性，回复她：“可以试试看。”

　　可以试试看，那就试试看。

　　韩溪雨打开了视频网，点开了收藏夹里的视频。
　　打开后，视频从她上次观看完的地方自动播放。
　　她熟练地把进度条往前调了五分钟。

　　这是一部没什么内容的恋爱剧。
　　剧情上叠了一些现在流行的热词，比如青梅竹马、欢喜冤家、破镜重圆。

　　男女主角少年相识，有几分暧昧，后来因故分别，兜兜转转又再遇，然后在打打闹闹中相爱的故事。
　　剧情套路之极，唯一的特色就是甜。
　　甜到要来杯柠檬水去去味的那种。

　　嗯，这个俗套的故事编剧之一就是韩溪雨。
　　也是她出道的第一部作品。

　　当年初出茅庐的她写了个青春恋爱剧本，投递到了各家影视公司的邮箱里，隔了很久之后得到了回应。
　　条件是接受一切关于剧本的修改。

　　这种盲投能被选中的概率极其低，兴奋的韩溪雨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到最后她的第一个剧本被改得面目全非，几乎只保留了人名和一些设定，还有几个她极力争取下来的自觉重要的剧情。

　　这五分钟就是其中一个剧情。
　　是男主少年时隐晦的表白。

　　之所以说是隐晦，是指写这段剧情的韩溪雨认为它是一段表白，但结合在前后的剧情里，观众通常不会这么认为，甚至看到剧本的导演和演员也不会这么认为。
　　这个小网剧据说有剧本围读，但身为编剧之一的韩溪雨并没有收到邀请。

　　网剧正式播出时，韩溪雨如同当初被选中剧本一样兴奋地打开了。
　　很快，她就受到了重击。

　　敷衍的场景，晦涩的叙事，不知所云的剪辑，放飞自我的配乐……
　　即使带上了十层亲妈滤镜，韩溪雨仍然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半天找不到北。
　　喝了口白开水后冷静了一下，她颤颤巍巍地打开弹幕想看看观众反馈，结果立刻受到了第二重暴击。

　　在恋爱小甜剧充斥着各个视频网站的当下，观众们显然不再像小甜剧刚开始流行的时候那样好忽悠。
　　他们不仅不是傻子，还极度喜欢吐槽，并且一边嫌弃一边观看一边吐槽。
　　最擅长的是具体细节具体吐槽。

　　【什么狗血剧情啊？男女主关系推进就全靠巧合了呗？】
　　【女主长着一张甜妹脸，怎么演起来那么作啊？】
　　【剪辑开除吧！还不如我学了三个月动画的水平】
　　【看了三集了才把男主看顺眼……】
　　【天哪22世纪了，还能看到这种摔倒就接吻的剧情】
　　……
　　韩溪雨发誓，这个十几年前就烂大街的倒地接吻剧情不是她写的。
　　但从这些地方已经能看出来，这部低成本网剧确实不怎么样，连当下饭剧都有点勉强。
　　播出之后，果不其然扑了，扑得毫无声息。

　　韩溪雨在坚持了十几集之后，痛定思痛，觉得不该太过为难自己，于是关掉了视频。

　　虽然剧扑了，但韩溪雨凭此算是有了作品。这像是一块敲门砖，让她后来有幸又参与了两个小甜剧的剧本作业。
　　也就是在不久之后，她被诊断出渐行性感情缺失症。

　　其实在去医院之前一段时间，她已经隐隐有了点不适的感觉，只是不以为意。
　　直到前年的圣诞节，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忽然顿住脚步，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
　　心头全是忽然涌上来的迷茫。

　　拿到诊断书时，医生面色温和地宽慰她：“这并不是一个不可逆的病症，慢慢是可能恢复的。”
　　后来时间证明，医生的话果真是宽慰。

　　韩溪雨正常地工作刷剧逛街，填满了每一天的生活。
　　只是当安静忽然袭来时，总是想不起每一天究竟是什么模样，只剩下空茫的大脑。
　　有时候甚至有疯狂的想法，想要打开自己的颅骨，取出覆盖在大脑表面那一层令人窒息的白色薄膜。
　　但她没有办法打开，只能当做一切如常。

　　这个病让她逐渐失去感知感情的能力，虽然并非全然没有感情，但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
　　她曾经因为一时的喜欢买过一盆非常漂亮的兰花，记着每天好好照顾的事情，后来某次出差回家，发现兰花不知为何死掉了。

　　她望着枯萎的花盆，没有表情地把它整个丢进了垃圾桶，然后发了很久的呆。她开始怀疑，她的片刻喜欢究竟是真是假，是知觉还是错觉。

　　除了面对自己的时候，生活都可以正常维持，强大的生活惯性让她能在每个不同的时机知道该作什么样合适的反应。
　　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

　　生活平静。
　　除了与寂静伴随而来的空茫，有时候会像无边的海洋一般将人吞噬。

　　某一天，这样的空茫正持续着的时候，她不知被什么驱使着，又打开了那部网剧。
　　在选集页面挪动鼠标，无意识地点了进去。

　　屏幕上一幅幅画面次第闪过。
　　她随意地看了几眼之后低下头翻看起了小说，耳朵里断断续续能听到剧里的声音。
　　当她偶然抬头的时候，在纷乱的剧情里看到了一个特别清晰的点。

　　是个回忆的画面。
　　小镇外柏油路的一个拐角。远处田地中覆着层层白雪，是寒冬时节。
　　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站在这个拐角，望着远去的身影。

　　当那个背影走出老远的时候，少年双手撑在脸前，撑成一朵喇叭花，冲着那个背影高声喊道：“赵虔虔，我一定会超过你的！”
　　那个背影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

　　少年凝着那个背影，慢慢放下了手，随后像是因为高声呼喊而缺氧似的喘了一口气。严寒的空气进入胸腔，他伸手按上了胸口。

　　空荡荡的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过了一会，少年低头踢了踢脚下的一颗石子，石子埋进了积雪里。
　　他说：“赵虔虔，你听到了没有。”

　　最后，少年抬起头来，望向前方，眼睛映着寒冬冷色显得明亮而生机勃勃。
　　他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