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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 58 章 ...

  •   申城市中级人民法院。
      民庭的一间办公室内,法助小林把一叠资料放到了白琛的面前。

      “那个‘姐姐拒绝救治白血病弟弟’的案子,我们联系上了对方,说愿意过来配合。”

      白琛前几天在食堂吃饭时已经听在立案庭的师弟提过。

      师弟有几分说书的天分,声情并茂地跟他说了这个事。
      “弟弟得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亲爸亲妈都去骨髓配型了,不合适,还剩两个姐姐。其中一个姐姐抽了血,发现配型合适,但这姐姐,不愿意救。”

      白琛问:“为什么?”

      师弟椅背一靠,手一摊:“不是亲生的呗。”

      “谁不是亲生的?”

      “这弟弟,是她爸在外头跟别的女人生的。”

      “哦。”

      “也是糟心,另一个姐姐是这弟弟亲妈那边的,倒是想救,可惜配型不合适。”

      白琛一开始并没有想太多。
      他在民庭五年,一年接触一千多个案子,什么类型的人事都见过。

      “我把这案子分你了哈。”
      师弟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

      “这种案子你们不该直接调解吗?分到我们这边能解决什么问题?”

      “调解不了,那个姐姐非要立案。”

      “立案?她不是被告吗?”

      “这事稀奇就在这了,她好像比她爸还更想立案。”

      白琛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拿到案件资料时,他翻了一翻,基本跟师弟说的没差。

      诉讼方的要求是让这个姐姐答应骨髓移植,救治弟弟。

      案子已经分到了民庭,白琛觉得这种事情在庭前调解上多下点功夫就差不多了。
      即使是出轨所生,那也是亲弟弟,动之以情的话不难说服。

      等到了预定时间,他带着小林去见了当事人。

      申城的十一月已经是深秋,落叶开始铺地。
      走廊外的庭院显出了几分萧索。

      他一打开会客室的门,里面的人就站了起来。

      一身白色的薄绒大衣,配着咖色的毛线裙,长发垂至腰间。
      一站起来就冲他微微鞠躬:“你好。”

      声音清柔,在打完招呼后抬起头来。
      肤色很白,眉眼软和,有几分古典味道,整个人像是家世良好的闺秀。

      “你好。”白琛心里有些意外。
      这个形象跟他所想的“拒绝救治白血病弟弟”的姐姐形象差太多了。

      他坐到了长桌尽头的位置,对着旁边的人说:“请坐。”

      应当事人的要求,这次会面并没有诉讼方在场。

      白琛按了按放在桌子上的资料,忽然觉得有点难开口。
      倘若对方是一副对“亲爸出轨跟小三生孩子”面有怨愤不满的模样,他还能先去舒缓对方的情绪。

      可他看着眼前的人,总觉得自己一开口说“希望你答应救治”,她就会马上心软地答应。

      “韩女士,你……”该开的口还是要开,白琛想了想,直接切入了主题,“你为什么不愿意救治弟弟?你爸有错,但小孩子是无辜的。”

      话一说出口,白琛原以为眼前的女孩会立刻腾起怒火,可她只是露出一点像是疑惑不解的表情。
      她问:“小孩子为什么是无辜的?”

      白琛一愣,下意识回道:“因为小孩子什么也没有做,父母犯的错,跟他无关。”

      女孩笑了一笑,有些天真的神态:“那法官觉得我做错了?”

      不知为何,女孩的反应令他憋闷得慌,他调整了下心态,回:“这并不是错不错的问题……”

      还没有说完,女孩轻声打断:“法官,您的睡眠状况怎么样?”

      虽不知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白琛仍旧回道:“挺好的。”

      “小时候呢?”

      “嗯?”

      “比如七八岁的时候,睡得好不好?”

      七八岁的小孩子,哪有什么睡不好的?白琛如此想,然后回道:“小时候也睡得好。”

      女孩低了头,看不见神情,语气仍然是淡淡的:“我小的时候睡眠不太好,半夜总是被吵醒,断断续续的,醒来又睡着,睡着又醒来,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

      “为什么?”

      “因为有电话声。那种老式座机,重拨的时候,一下一下自动拨号、快速又嘈杂的响声,一整夜都在响。”

      “谁在打电话?”

      “我妈。一整夜,不停地打电话。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在想什么,但总记得停不下的拨号声。打给一个不回家也不接电话的人。”

      “……”
      不用说,白琛知道这个人是谁。案件资料上没有详细情况,他并不知道这个提交诉讼状的人这么早就开始出轨。

      “更小时候的事我就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会人尽皆知。我妈有时候会指着离家里不远的另一个小区跟我说,‘那个女人就住在那栋楼’。”

      “……”

      “虽然离我们家不远,但我其实没见过她。”
      女孩说话的时候始终没有抬头,好像其实在自言自语。

      白琛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并不像是需要劝慰的模样。

      “十岁的时候,我爸带我去他工作的城市过暑假。就是这里,申城。在去之前,我妈跟我说,‘要是你爸那里有别的女人一定要告诉我’,我记下了。”

      “到了申城之后,第二天就有个女人住进来了,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吃了一整个暑假她做的饭,一起出去玩,但我还是不知道她是谁。她有一天跟我说,她爱我爸,不跟他在一起就会死。”

      “在从申城回家之前,我爸跟我说,‘不能把这里的事告诉你妈,不然你爸只能喝毒药去死了’。”

      “十岁的时候,我可能还不太理解死是什么意思,但喝毒药是知道的,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很听话,没有告诉我妈,直到半年之后,她自己知道了这件事。”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拿这件事来笑话我,好像我做了一件傻事,好像出轨这件事还没有我做的傻事值得一说。”

      “他们在我面前打架,吵架,然后笑着问我,离婚了要跟谁?小时候的我还特别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说到这里时,女孩抬了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我从小就比较听大人的话,他们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地记着。”

      在说完这句解释的话后,她又低下了眼眸:“但他们并没有离婚。即使我爸在外面借款给别的女人买东西,一年到头不回家,回家了就只有吵架,他们也没有离婚。”

      “他们很矛盾,一边说为了我所以不离婚,一边又不停问我,离婚了要跟谁。”

      会客室内响起了一声抽泣声。
      白琛给法助小林递了张纸巾。

      “大概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妈很随意地说,‘如果你像曹媛媛那样能说会骂,你爸可能就不会出轨了’。”

      “曹媛媛是我同学,性子比较娇蛮,很会说话,跟我不太一样。我不记得当时的自己听到这句话是什么感受,单纯去想这句话的意思的话,就好像我爸出轨是我的错似的。”

      “没过两年,其实我也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夏天的时候,我爸回家来处理事情,有一天他跟我妈一起从外面回来。回来之后,我妈的精神看着不太好,也不跟我说话。客厅里,她从柜子上拿了一个瓶子,拧开就要往嘴里倒。”

      “然后我爸走了进来,冲上去把瓶子夺了下来,回过头骂我,为什么不拦着。”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拦着。其实我看到了我妈在做什么,也知道那个瓶子里是什么。百草枯。但我就是没有拦着。我不记得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

      “后来很多年都这样过下来了。出轨,吵架,莫名其妙的和好,又出轨。”

      “有一年,我妈突然开心地告诉我。她说,你爸这次是真的变好了。我听了也很开心,大概是觉得这些年这个样子,终于解放了。”

      “然后大二那一年,我来申城找我爸玩,他给我介绍了他的朋友。女的。在我回学校没多久,我妈告诉我,那是他的新出轨对象。”

      “其实事情才过去六年,但我已经不记得当时听到这件事的自己是怎么想的了。可能也没有想什么,只是又被骗了一次而已。”

      “然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我有六年没见过他,但并不是断了联系,偶尔还是会打个电话。他们也没有离婚,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妈,都是我最亲的人。”

      说到这里,女孩停了。
      有水珠顺着脸颊滑落至下巴,落在白色的大衣上,像一滴露珠。

      白琛的思绪完全地浸在了刚刚听到的这一场平静的倾诉中。
      实在是太过平静,就像暗夜里看的一场无声电影。

      在他调解过的案子里,家庭纠纷数不胜数,有过相似经历的人多如牛毛。
      他们往往怨怼、愤怒、扭曲或是抑郁,提起如是创伤便会失控。

      从来没有人会如此平静。

      女孩抬头冲他笑了笑,眼眶里被刚刚落下的一滴水珠浸染得潮湿,但并未再落下什么。
      “虽然家庭关系算不上正常,但我一直觉得自己并没有受到影响。就像很多父母关系不好的子女,长大后会抗拒婚姻,会怀疑婚姻的意义。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一直觉得人类有共性,但每个人的生活由每个人决定,而不是由共性决定。我的父母婚姻不幸,并不代表我会婚姻不幸。”

      说到这,女孩漾起明显的笑意来:“法官,您说是不是?”

      白琛点头:“确实。”

      人生从不是能一概而论的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么认为的,认为自己没有受到家庭影响。但是很突然的一天,我发现了一件事。”

      女孩的神色配合着她的语气有了一分吃惊。
      她说:“我发现,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我只能想起这些事,里面竟然没有一件普通意义上的快乐的事情。”

      这句话白琛没有立刻理解,但也只是比立刻偏差了一点时间而已。

      二十年无一事欢喜。
      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残忍的事情,无声地镌刻在了当年的孩童心灵深处。

      “我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受到了影响的。在跟我爸的最后一次见面之后,他照常给我打电话。”

      “这时候我就会想,为什么他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自居呢?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件事。”

      “我妈常说他小时候很爱我,可惜的是,我不记得幼年时期的事。当我记得的时候,他已经不爱我了。”

      女孩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的情绪激昂,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情。

      白琛觉得自己从鼻腔到喉咙都酸涩得不行。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冲自己听到的话。

      “前些天他给我打电话,说我有个弟弟。六岁,得了急性白血病,需要我的骨髓配型。医生检查了,说我的配型合适,接受移植之后他就能基本治愈,以后不会再生病。”

      “法官,您觉得我该同意骨髓移植吗?”

      白琛深深地吞咽了下,来缓和酸涩感。
      他不是医生,职业不是救死扶伤,他是一个法官,求的是正义。
      可这个案子里好像没有什么正义可言。

      “应该。”他给不出别的答案。
      在生命面前,任何事情都要退步。

      这个回答并不令女孩意外,也不生气,她甚至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怎么能不救一个小孩子呢?小孩子是无辜的。”

      “你答应移植了?”这个答案让白琛措手不及。

      “我没有说过拒绝呀。”

      白琛和一脸泪痕的小林面面相觑。
      如果没有拒绝,怎么会分到民庭来?

      “我只是有一个附加条件,需要法官帮我作见证。”

      “什么条件?”

      “如果要我同意骨髓移植的话,需要韩道诚同意跟我断绝父女关系。”

      白琛蹙了眉:“我国法律并不支持断绝亲子关系。”

      女孩点头:“嗯,我知道这一点。我只是拟了一个简单的协议,让他签个字就好了。我不需要这个协议受到法律保护。”

      白琛接过那张单薄的纸张,看了一会后,有些迟疑着:“你考虑好了?他如果签了这个,就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女孩对后面这句话似乎格外感兴趣。

      “意味着他放弃了你。”

      听到这句话后她无所谓地笑着:“没关系。在更早的时候,我就已经放弃了。”

      “……”

      “前几年,医生说我患上了情感障碍,一直没有弄清楚病因。最近才渐渐明白过来,是自我保护的潜意识封闭了感情知觉。”

      “感觉不到,就不会再有痛苦。”女孩说出结论,而后有些自嘲,“可笑的是,即使是封闭了知觉,他只要一联系我,我就会崩溃。”

      “就这样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软弱地逃避着,想过在雪山结束生命,也想过在江水里永眠。心情低落的时候,就总会想些不好的事。”

      “可最近我又觉得,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出生为人,作为两个人的孩子听着话长大而已。”

      “就算我的过去不能如别人的人生一样有欢笑和花朵,也不该让现在的自己陷于泥沼。”

      “我们互相放弃,这已经很好了。”

      说完之后,女孩站起身来,又鞠了一躬:“法官,麻烦您帮我转达这份协议。他签好之后,您帮我丢了吧。”

      在她离开之前,白琛喊住了她。
      她回过头来。

      “你的病……”

      “我现在很好。”
      韩溪雨笑着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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