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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李不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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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林不言翻着字典,逐字逐句读着他偷偷从楼上书房的书柜里翻出来的厚重书籍。
他两岁的时候被送到这家名叫白鹗的福利院,被送来的时候只带着装在口袋里的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条。护工问他还记不记得父母长什么样子,父母叫什么名字,他从来也只是轻轻摇头,但福利院里大人们的名字他倒是挨个记得清楚。
从来到福利院的那天起,林不言就被当成怪胎对待——哪有小孩子不哭的?哪有小孩子这么不爱说话的?相比其他孩子,林不言当然称得上怪胎。
福利院的院长信一个名叫萨尔文的古怪教派。每逢节日或是红白事,都要活人做血祭——其实就是杀人,因为那个放血的仪式一旦开始,直到血流干之前都不能结束。
林不言没被放过血。
有两个原因,一是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喜欢他,二是后来大家都有些害怕他。
一开始不害怕是因为他不爱说话,总是自己一个人待着,还抱着本认字书天天看,时不时还会拉过一个护工或者义工问问某个字的读音。所以不仅没人觉得害怕这个孩子,反而还因为他的安静懂事而很喜欢他。
但是这种性格的孩子通常是不太讨同龄人喜欢的——林不言非常不合群。他看书画画,每天抱着字典翻,还一点都不淘气,更不和其他孩子交流,以至于他必须二十四小时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门才能避免被其他孩子追着扔石头。
林不言是个很好欺负的孩子。
他从不告状,从不还手,被打也不哭。
“他是个傻子,他不会说话!打死他打死他!”
林不言抱住字典蜷缩在地上任由孩子们对他拳打脚踢。
其实挺疼的,但就是没有眼泪可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论被打多少次,打的多狠,他就是流不出眼泪来。
林不言只是闭着眼睛闷头挨打,再脏兮兮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下被保护的很好的字典:没有弄脏,也没有磕破。他脱掉被踩得不成样子的衣服,放进水盆泡起来。
后面一个星期都不要出门了。他想,至少不能离开护工的视线才行。
林不言看着身上青紫的痕迹,叹了口气。
他心里有种不知名的感觉,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他太小了,还不到能正确认识情感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很想哭,可是半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他放弃了。
他拿出小柜子里的另一件衣服,坐在桌前又翻起了字典。
光看外貌的话,林不言是个长相精致的孩子。事实上他更像一个小女孩:肤色白皙,五官精致,弯眉大眼,头发很软,发梢微微卷曲,发色更偏棕金色,琥珀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睫毛又长又密,眸光灵动,根本不是个傻小孩会有的神采。
他漂亮的不像话,几乎像是从想象力中走出来的,安静寡言又长相精致的有灵魂的洋娃娃。
洋娃娃眨了眨眼,又翻过一页。
林不言有交流障碍,他难以把脑子里的文字整理成句子说出口,他缺少交流和学习的过程——没人会主动来找他说话。但是在白鹗,没有人会在意他到底有没有交流障碍。毕竟对福利院的人们来说,林不言不会说话更好。
直到有一天,他坐在小池塘边看鱼的时候被一个孩子抓住头发狠狠地往地上掼去。他的字典从怀里掉了下去,掉进了池塘里。
林不言跌坐在地上,额头磕出一片掺杂着尘土的血痕。他呆愣了两秒,在其他孩子们刚刚开始嘲笑他脏兮兮的、傻傻待在原地的样子的时候,他动了。
林不言把刚刚抓他头发的孩子扑倒在地上,低头狠狠咬上了那孩子的肩膀。这一口林不言用了全部的力气,眼泪从他的眼眶里大颗大颗的掉落,血腥的铁锈味在他嘴里弥漫开,身下的孩子不停捶打着他的头,拽他的头发,大声哭叫,但林不言死死咬着那块肉不为所动。
直到他被一群孩子拉开,被他咬住的那个孩子肩膀上流了一大片的血,把半边衣服都浸透的血淋淋的,林不言还在努力挣脱开众多孩子的禁锢,龇着沾血的牙齿,漂亮精致的脸上的表情几乎扭曲,低吼着挣扎。
“放、放开!放开!”林不言大喊。
他拼命挣扎,可怎么也甩不开那么多人七手八脚的压着他。他眼睛通红,嘴里不断喊着,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直到护工闻声前来制止他们,林不言才摆脱禁锢,头也不回的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自那以后林不言和孩子们的关系就更差了,从只是扔石子,推到地上再打几拳,逐渐变成了相互撕打。
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头发长了之后他就不太占上风了,因为别人会抓他的头发。
——那是真的很痛。
他请护工姐姐给他剪头发。
起初他还很安静的坐在凳子上,剪着剪着他就开始对着镜子走神,脆生生的开口问道。
“姐姐。”
“嗯?怎么啦?”
“剪刀扎进头里,人就死了吗?”
剪头发的护工手一抖,差点就剪偏了。她看着坐在面前的这个小孩子,后者琥珀色的眼睛正直直盯着镜子,但又很放松,好像真的只是无心之语,稚嫩的声音无波无澜,可其中的含义却把护工吓了一跳。
护工想,或许只是童言无忌,他这么一点大的孩子,怎么知道死到底是什么呢?于是她笑起来,说:“是呀。所以小林不要自己玩剪刀哦,很危险的。”
“死是不好的事情吗?”
“当然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呀。”
“什么都没有了?”
“对呀。”
——什么都没有了,就是不好的吗?
林不言没再说话。
谁知道过了几天,有一个护工突然就死了。死因是剪刀扎进了脑袋。给林不言剪过头发的护工当场吓得半死,她想起林不言那天说的话,急忙跑去他的卧室。
林不言的卧室和其他几个孩子合住的卧室不同,他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因为他不合群,会被同一个房间的孩子欺负,最后就腾出来一间空卧室留给他一个人住。
而且也只有他住在一楼,其他孩子都是聚集在二楼。
护工颤着声音问他知不知道有人死了的事。他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继续翻书。
“死了。”
“……对。”
“嗯。”
林不言点点头。
护工更害怕了。
“是……是……”
“是什么?”
林不言歪了歪头。
护工看着他充满疑惑的眼睛,逐渐冷静下来。确实,他才那么一点大,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她觉得自己是多虑,安抚了他几句,就离开去准备处理尸体的仪式了。
活祭尸体的那天,林不言就在院子角落的长椅上坐着旁观,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字典。他看到一个小孩子被拎出去,锋利的水果刀划过那孩子的手臂,顿时血流如注,鲜红的液体汩汩的流出来,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剧烈的挣扎,没过一会儿,就没了声音,小孩的身体也逐渐软了下去。
年幼的林不言第一次知道头皮发麻是什么感觉。
那个孩子不比他大多少。其实他并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兴许就是消失了,就是没有了。但是同类的尖叫使他感受到手臂剧痛,仿佛冰冷的刀尖也划过他的左手,带起一串飞溅的血珠。
他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了,那是一种恐惧。能从脚底下直窜上天灵盖。他睁大了眼睛,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抱着字典的手剧烈的颤抖。
拿着刀揪住那小孩的某个护工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喷溅血迹,她掸了掸衣服,嘀咕道:“小孩子真难缠……”
林不言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了地面上大片鲜红的血迹——他不再发抖了。他把怀里的字典抱得更紧,跳下长椅缓缓的走回屋子里。
……好可怕。好可怕。那是什么。是血,红色的,全都是血——好疼,好疼,好疼……
他缩在被子里,感到手臂不断传来剧痛,连着心脏一起痛,整个人都被无边的恐惧所淹没。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东西——他不想死。
他猛然睁眼,起身抱起字典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房间,在走廊里带起一阵风,他感觉身上更冷了。
他敲响了护工的房门。
“进来吧。”
“姐姐。”
“你怎么来了?”
“……害怕。”
护工揉揉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拿过林不言的字典放在桌上,又把他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自己则靠坐在旁边。
“不要怕了。姐姐就在这里陪你,等你睡了姐姐再睡好不好?”
“……嗯。”林不言又缩成了一团。
护工见状就钻进被子里抱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摸到汗涔涔的睡衣。
“没事的……没事的……不怕……”她轻声哄着林不言,还哼起了旋律轻缓的小调。
“姐姐。”林不言抓着她的衣服。
“嗯?”
“我也会死吗。”
“……人都会死的。我也会死,你也会。”
也兴许是你死的更早一点——端午节就快到了。只能是希望你能不被拎出去做端午祭祀吧。可怜的小宝贝,吓得一直在发抖呢。出了这么多的冷汗,明天可能会感冒。护工又把林不言往怀里拢了拢,把被子盖的严丝合缝,尽量不让他吹风着凉。
“那会很疼吗。”
护工听出林不言的声音有些不对,低头往怀里一看,小孩子琥珀色的眼睛盛满了晶莹闪烁的泪花,眼泪已经流了满脸,抬起头还吸了一下鼻子。
她轻轻说:“会很疼的。这世上没有不用经受痛苦的死亡。”
林不言本来长得白净,又是小孩子,脸圆圆的像个糯米团子,粉雕玉琢的讨人喜欢。此刻泪光盈盈、眼神带着恐惧、微微发抖的样子更惹人心疼了。护工捧住他的小脸擦去眼泪,轻轻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不怕不怕,大家都会经历的……”她似是浅浅地叹息了一声,“或早或晚。”
可是他不想经历,他最怕疼了。他又往护工的怀里缩了缩。恐慌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枕边放着的是他的字典。他无意识的眨眨眼睛,又把眼睛闭上了。
下一刻他就被门外的声音又吵醒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轻巧地蹦到地上,光着脚,冰冷的地板凉的他一下子又蹦上了床,乖乖穿好袜子才踩着拖鞋去打开房门。
一个戴着蝴蝶发夹的护工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在打架。
……打架?
林不言歪头看着面前混乱的场景,一群大人都围成一团互相拉扯。但他还是看出了主要的两个人。
林不言只是看了一眼那个护工,就收回目光转身回到了房间。
——毕竟人最后都要死的。他也是,她也是,他们也是。没什么不一样了,所以不论做什么都无所谓……最后都是变成那样一滩血。
福利院的吃食还算不错,只是清淡一些:白粥青菜,偶尔有肉。
林不言讨厌芹菜。过年的时候,福利院会做几盘炸蚕蛹,有的孩子很喜欢吃这东西,但林不言完全吃不下去。他对还没下锅时的蚕蛹倒是会有点兴趣,一篮子蚕蛹,有的会时不时扭扭尾端,有的则一点都不动,但如果伸手戳戳的话可能还会扭两下。
林不言觉得很有趣。时不时就会蹲在篮子旁边伸手戳戳不动的蚕蛹。
这些小东西活着的时候比做熟了顺眼多了。
林不言拒绝吃芹菜和蚕蛹的事在福利院算是非常稀有的——除了他没有孩子敢挑食。但林不言不吃就是不吃,按着头也不吃,掰开他的嘴塞进去都不会咽下一口。
这天林不言吃饭的时候觉得米饭的味道有些怪怪的。吃到一半的时候,带着蝴蝶发夹的护工笑眯眯的问他。
“好吃吗,小林?”
林不言琥珀色的眼睛颤了颤,蓦地抬头看向那个护工。
“蚕蛹富含蛋白质的,多吃一点对身体有好处哦。”
林不言猛的意识到了什么,一时胃里翻涌,扔下筷子就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卫生间,把一天的饭全都吐了出来,睁开眼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看不清任何东西,干呕了半天再也吐不出来东西了就伸手捅进了喉咙继续催吐,蚕蛹搅碎拌在饭里的味道始终在他的鼻尖萦绕,在口腔里弥漫,直到胆汁都呕出来了,嘴里都是苦味,才脱力坐在了地上。
他不晕了,但是眼前开始隐隐约约闪闪烁烁地浮现一只亮晶晶的蝴蝶。
他翻身起来,又开始吐。
那个戴着蝴蝶发夹的护工不知怎么对林不言很有敌意。福利院有一个很少启用的禁闭室,该死的都死了,做错事的也就被打了,没什么需要把谁关起来的机会。
林不言是那里的常客。
戴蝴蝶发夹的护工没事就会挑他的错处把他关进去,不只是蚕蛹,芹菜也是林不言每天必须经历的折磨之一,如果他不服软,那就把他关上一整天。每次林不言出来的时候都会先冲到卫生间去吐的昏天暗地,再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很久都不开门,饭也不吃。
对他很好的那位护工姐姐也去那间禁闭室看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她对林不言的怪异反应很在意,还问过他几次,林不言却一听到禁闭室三个字就要去吐,护工姐姐还很年轻,资历尚浅,她无法阻拦那个蝴蝶发夹护工,于是就算她有点担心林不言,最终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林不言瘫坐在卫生间的地上,无声的咬着牙。
没有人知道他在禁闭室里看见了什么。
也没有人再去问。
端午节很快就到了,护工姐姐问他喜欢甜粽子还是咸粽子。他抱着字典,个头还没有厨房流理台高,踮着脚看姐姐准备糯米,跟着回答了一句“甜的”。
祭祀是所有小孩子都很害怕的一个环节,大家全都低着头,生怕哪个眼神不对就被拉走杀掉。只有林不言安静的坐在凳子上,字典摊开放在腿上,两只小手捧着一个白米粽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咬。
他被那个戴着蝴蝶发夹的护工拉出去的时候,粽子和字典都掉在了地上。林不言看见字典由于掉落的冲击力而扯碎了几页,书脊侧面裂开了一点,粽子也沾上了灰。
林不言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
刀刃淬着寒光,在日光的照耀下竟然有些灼热的刺眼。林不言没有挣扎,任由那个护工抓着他,眼睛盯着闪光的尖刀。
——死很疼吗?
——一定是很疼的。
他躲开护工拿着刀向下刺的动作,重心不稳跌坐在了地上。刀刃就堪堪从他的手边划过。他死死抱住护工的手,张开嘴就咬了上去。护工吃痛松开了刀柄,被扔下的刀和地面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他没有犹豫,抓起那把刀就刺进了护工的手心,钉在了地上。
祭祀仪式,一旦见血,不能停止。
他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看着流了满地的血,迎着阳光,嘴角扬起了一点温柔的笑意。躺在地上的护工睁大眼睛看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嘴里喃喃的重复着“恶魔”两个字。银制的蝴蝶发夹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他垂眸不去看那只好看的蝴蝶发夹。
他捡起字典,把褶皱的纸张一一展平。粽子掉在地上,已经沾满了灰尘和石土,不能吃了,但他也还是捡了起来,丢进了垃圾桶里。看着护工姐姐慌乱的眼神,他笑起来:“我可以再要一个粽子吗?”
林不言是恶魔留在这里的孩子。福利院里迷信的大人们都深深信服这一点。是什么让一个六岁的孩子逃脱死亡的魔爪?除了神明或是恶魔指引,他们想不到别的。
不用死是好事,可但凡是好事,都有代价。
其他孩子们在大人的授意下一见到他就要往他身上扔东西,喊着让他不要靠近,比曾经还要变本加厉的欺凌他。最过分的一次,他们直接把林不言推进了池塘里。
深秋时节还没结冰的水很冷,他的耳边全是小孩子嘻嘻哈哈的脆生生的笑声和水流涌动的声音,两者混杂在一起让林不言感到极度的不适。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一分钟,或许五分钟,林不言在水里没了力气,直到一个坚硬而锋利的东西划过他的手臂,带出一片鲜红。
岸上的孩子们本来还在池塘边笑,但一看到水里泛红就都吱哇乱叫着跑开了。
他还是没死成。
他梦见一只蝴蝶。他抬起手,让它落在指尖。
林不言移不开目光,他认出这是死去的那个护工戴着的发夹上的蝴蝶,银底蓝花纹的蝴蝶。
非常……非常漂亮。
但是他的指尖却有些发抖。
看见它的话,是不是自己也要死了?
林不言垂眸看着那只美丽得不像凡世之物的蝴蝶。他还是很害怕,他骗不了自己,虽然他已知晓活着的痛苦是无边无际的,但他还是不想死。
他醒过来的时候,床边坐着护工姐姐。
“人是因为什么才活着?”他闭上眼睛,轻声问道。
“……林不言。你今年多大了?”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
“七岁。”
“七岁啊……”
护工喃喃的重复着,眼神有些空洞。林不言只是等着她回神,安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没有再说话。
“活着是很痛苦的事。”半晌,护工突然开口。
“那人们为什么都不想死?”
“因为人总是固执的相信自己会找到些什么减轻痛苦的东西,支撑着自己继续活下去。”她吸了一口气,“寻找活着的意义的过程,就是人生。”
“可是我好像没有那种意义。”林不言翻身,侧躺过来看着她。
“……那就把‘寻找’当做人生的意义吧,找点什么都好,只要一直有可以寻找的东西,就会一直拥有活下去的动力。”
护工姐姐的话让林不言有些疑惑。
但他还是听明白了一点。
那就是人要活着,才能有意义存在。
“活下去吧,林不言。你应该活着,去看看这个破房子外面的世界。去看看没有宗教,祭祀,鲜血和死亡的外面的世界。”
自那以后林不言养成了随身带着一件锋利的东西的习惯,没事儿就往左臂上划两道,看着层层叠叠的伤口逐渐布满手臂。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他明明很怕疼,但是又不可避免的感觉到刺激。
疼痛让他清醒。
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又喜欢又讨厌一种感觉?
他已经不记得他的左手是什么时候开始感受不到痛觉的了。兴许是八岁,也可能是七岁。总之是某一天有个护工拉起他的袖子,用看着恶鬼一样的复杂眼神看着他,然后狠狠地用指甲压进了其中一条伤疤——林不言发现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他还是经常会梦见死去护工的那只蝴蝶发夹上美丽而妖冶的蝴蝶。他有时也会在福利院看到蝴蝶,但每次看到这种被称为“会飞的花朵”的美丽生物,他都只能感觉到害怕。
——那是面对生命消逝的恐惧。
林不言的字典逐渐变成了数学书,数独书,算术书。他越来越沉迷计算的过程。他喜欢数学,他喜欢一切有规律可循的事。
福利院的数学老师副业是做证券投资的,某天他在福利院研究股票的时候,林不言走过去看了半天。
“小朋友喜欢这个?”
“选以后会往上走的线就可以吗?”林不言开口问道。
“是啊。”
“这个。”林不言伸手点了点曲线图上的一条折线。
“你也会看股票?”老师很惊讶。
“不会。”林不言摇摇头。
数学老师只当他是在乱说,毕竟小孩子哪懂这些。但是没过几天,数学老师再次走进福利院的时候,径直找到了正在福利院外长椅上做数独的林不言,然后蹲下来和他视线平齐。
“林不言?”
林不言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继续在格子里填上数字。
“能不能告诉老师,你是怎么看出来那条线会往上升的?”
林不言摇摇头。
数学老师又拿出一张折线图来,放到林不言眼前。
“那能不能再帮老师看看?”
林不言歪头看了看折线图,长久思量过后指了指其中一条。
数学老师拿起图纸急忙走了。没过几天他又来找林不言,让他挑一条折线。
“……老师赚钱了么?”
“赚,当然赚了,你为什么总能挑中要涨的股票?”
“赚了,就分我点儿。”林不言合上书,拿出白纸本开始算数,把算好的结果圈上一个圈给老师看,“就这么多。”
“……行。”数学老师点头答应,“但是,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如果要出去的话一定……”
“喜欢。”
“什么?”
“我喜欢钱。”
数学老师愣了愣。
说实在的,他感觉这个福利院里的小孩,一个两个的都有点邪性,林不言是这里边最邪性的一个,他不说话,也没什么神情,只是算题算的很快。最正常的孩子是那个学习最差的,和林不言是两个极端,可那个“正常”孩子在他看来也有点怪。
林不言攒下了些积蓄。
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有宗教、祭祀、鲜血和死亡的,外面的世界。
林不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做着相同的事。早起算题,跟着福利院的老师学习数学语文英语。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什么都很快,所以有的时候新事物对他来说有些无趣。
随着年龄增长他也不再受欺负,打架打多了他也有了经验,福利院里再没人打得过他。
他的生活逐渐变得相当平淡。
但是这一切很快就会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