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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如梦令(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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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汤汤,秋意渐浓,残阳如血,寒雁长鸣。
景悠静处船头,目及沿岸有纵马者,姜峻岩是也。
其影徐而隐没,终至不见。
造化之乖,分薄缘悭,幽思绵邈,大抵如是。
舟行昌州,遥瞩远山,霭霭之中,孤塔耸峙。
林轻云认出,那塔便是昌遥门的桃花密阁。
昔日一战,昌遥门经官府彻底清理,有旧时昌遥门徒归来,想重振刀宗,姜阳华降旨,将房舍悉数转交。唯有桃花密阁被列为禁地,继续由皇城司暂时管辖,待取证登记,逐一核查在此战中丧命的前昌遗民身份,再行归还昌遥门。
从前,林轻云一直不解许路遥盗走桃花扇的目的,桃花扇是决明留下的法器之一,没有清虚境法加持,亦不过是一精妙武器,威力比不得枪炮,又不如刀剑趁手。
直至她感应到桃花扇在桃花密阁,她才意识到,许路遥有可能利用桃花扇开启桃花密阁的机关,获取昌遥门的功法秘籍。
昌遥门和昭亭山庄都是决明的弟子所创,彼此之间的术法一脉相承,互为表里,所制之毒更是相生相克。
昭亭山庄的桃花扇是昌遥门桃花密阁机密之处的钥匙。
那昌遥门的何物,又会打开昭亭山庄何地的锁?
林轻云忽觉身有不适,扰乱思绪,胸腹胀闷,痛如刀绞。
景悠察觉到林轻云突然双手捧腹,愁眉苦脸地蹲下身,忙上前询问:“小八,是哪里不舒服吗?”
林轻云撑着膝盖站起身,“我有些肚子疼,大概是癸水将至,不妨事。”
“那别在甲板上吹风了,快回房间休息吧。”
“我没事,倒是你,身子重,不能着凉,别总出来走动了。”
“我没有事,我在屋里觉得气息不顺,就想出来透透气,走,咱们进去休息。”景悠和林轻云互相搀扶着往船舱里走,“也不知道,大师姐和靖王晕船的症状好转了吗?咱们要不过去瞧瞧他们?”
“也行。”痛感逐渐消失,林轻云忽然想起林轻舟来,“小舟那臭小子最近在干嘛,除了吃饭的时候露面,平时都见不到影子,他没有晕船的毛病呀,怎么老是躲在房间不出来透气。”
景悠回想起林轻舟近日状态不佳,“我瞧他总拿着一块手绢发呆,怕不是看上哪家闺秀,求而不得,害了相思病了。”
林轻云知道那帕子是姜赓初的,不想他们的事被家里人知晓,猜到姜少岚不会多嘴,便也瞒着景悠没挑明,胡乱讲了句无伤大雅的话,“由着他再逍遥这一路,等回到家,自有爹娘修理他!”
【永州—秋分】
昭亭秋时,盛暑之季。
山峦叠翠,嘉木繁阴。鸟语啁啾,山溪清泠。远眺沧海,接于天际。日耀金光,浮于浪尖。
阖门弟子咸集,满堂熙熙。
前昌许氏覆灭,桃夭伞复得,林敬安、方梦芹夫妇,林士英、兆慧之夫妇带领剑宗、医宗门徒登蓬莱阁,祭拜列位仙师同门。
刃下冤魂,今得宁息。
薄暮时分,远日西坠,天际尽染朱红。
海天之界,浪涌金波,海面幽蓝,云霞如火。
向晚的海风,恰似一声声幽叹,萦绕在并肩踏浪的林轻云与姜岫岩身旁。
二人沿滩徐行,步步留痕,海浪涌叠,打湿衣袂。
待红日隐没大半,余晖愈发幽微,周遭一切影影绰绰,如梦如魅。
海风渐凉,裹挟着秋夜的凉意,海浪带着夏日的余温,一波波涌上浅滩,每一次退去皆似卷走光阴,贝壳残留,半掩于沙。
日愈低,形渐残,光芒透云隙而出,直刺双眸,目眦欲裂,两人索性停下脚步,迎着海浪,静静伫立在绵软沙滩,望着那轮渐沉的落日。
姜岫岩侧目,望向林轻云被霞光映红的侧脸,眸中光影斑驳,林轻云似有所感,睫羽轻颤,海风撩起林轻云鬓边碎发,姜岫岩下意识抬手,却在半途缓缓落下。
涛声依旧,礁石静守,海鸟低掠,鸣声哀婉,振翅徘徊。
山涧之上的青石桥,在暮霭中投射出霓虹的剪影,林士英、兆慧之立于桥上眺望被金色霞光笼罩的海岸。
林轻云大概是踩到了滩涂上的沙砾,硌伤了脚,走路一瘸一拐的,姜岫岩弓着背,半蹲在她身前,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林轻云才攀上姜岫岩的背,姜岫岩小心翼翼地托起林轻云,缓步稳稳前行,林轻云的双臂松松地环着他的脖颈,脑袋缓缓地靠向他的肩头。
未几,红日全没,海面暗沉,天边残焰灼灼,星芒数点,微烁于空。待余晖殆尽,夜幕将临,二人身影渐被黑暗吞没。
林士英见此摇头,“大姑娘家的,赤足示人,不成体统。”
兆慧之瞥了林士英一眼,冷哼一声,“和闺女的幸福比起来,体统算什么,能当饭吃吗?”
“唉,你这人,说话总是夹枪带炮的。我这不也是心疼闺女吗,跟这小子也没个结果,何必纠缠呢。”
“你要是真心疼闺女,你就想办法劝说老爷子,将人留下来。”
“你说得倒轻巧,那小子是皇孙,怎么可能留在江湖,况且士菁在前头打着样儿,爹也是舍不得阿云再受委屈。”
“阿云就是随你,太古板了!还是小悠有主见啊!”
“你可别提她了,要不是可怜她孤身一人,未婚而孕这种有悖伦常的行为,依照门规,腿给她打断!”
“细论起来,那也是太孙对不起小悠,打小定好的婚约,只因景家没落无人,正房变侧室,所谓夫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小悠也没改嫁,只是让孩子从母姓而已,这算什么有悖伦常?老爷子都没吱声呢,哪轮到你歪曲门规,亵渎伦理。”
“你一天不怼我,心里不舒坦啊?”
“没闲功夫跟你在这儿废话,我回去看书安了,小悠产期就在这一两天了,我夜里去陪她,你自己回房歇着吧。”
“怎么又把我扔下,不是带孙子,就是陪婆婆的,我才是你官人!”兆慧之头也不回地走掉,林士英气恼道:“哎,就你有的忙啊,我、我去寻我徒儿们吃酒去!”
更深人静,湖波幽沉。月影碎金,清辉洒地。蛙鸣鸟啼,时断时续,风拂竹林,簌簌私语。仰观穹宇,月悬中天,星斗阑干,把盏言欢,尽抛尘纷。
姜岫岩拿着酒杯,双目含情地凝视林轻云,“还记得与你初相遇,你划破了我的脖子,就是带我来镜亭这里上药的。”
林轻云双手捧着一小坛酒,下巴抵在坛口处,咧嘴傻笑,“姜岫岩,你记性可真好。”
“与你的一切,我都会记得的,永生永世,绝不敢忘。”
姜岫岩深情表白,林轻云却没有当真,“吃酒吃昏头了吧,人死了,就是死了,即便真的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有什么转世投胎,到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这一世的一切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会忘,真的,你也不会忘的,对不对?”
林轻云没让姜岫岩得到渴望的答案,“不对!”
姜岫岩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委屈过,他鼻子发酸,感觉自己要被林轻云气哭了。“林轻云,你竟然舍得我,你竟然想要忘记我!”
“大骗子,姜岫岩,你就是个满嘴谎话的大骗子!”林轻云拍案而起,伸手直指姜岫岩的鼻子,“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你就在装,就在骗我,你个骗子!”
“你不信我?”
“不信。”林轻云跌坐下来,又抱着酒坛不停地摇头,“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林轻云独自闷头喝了一杯酒,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因为我发过誓,但我根本就没做到,你说好不好笑,自己说话不算话,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姜岫岩不解其意,“你不是已经实现自己的誓言了吗,你已经替你兄长报仇雪恨,找回了你丢失的桃花扇了。”
“那不是我自己的誓言,那是整个昭亭山庄的誓言。”
“那你的誓言是什么?”姜岫岩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林轻云呵呵一笑,“我发誓,不能被你的美貌所迷惑!我不可以喜欢你!”
姜岫岩一口酒喷出来,“你这什么狗屁誓言,我天生丽质,不对,天生俊俏,这是事实好不好,我可没有想过用美貌迷惑任何人!再说了,我这么好看,你喜欢我,不是很正常吗,凭什么不能喜欢我!”
林轻云露出嫌弃的表情,“你堂堂太子次子,二品郡王,当朝三皇孙,怎么说话如此粗鄙!”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我?”
林轻云坐正身体,一板一眼地说:“修炼清虚境法,不可以动情,我是两宗传人,我要替我哥传承昭亭剑法,我要突破清虚境法,复兴剑宗!所以我不能喜欢你!特别是你这个堂堂太子次子,二品郡王,当朝三皇孙!
我祖父母和爹娘都害怕我会跟我姑姑一样,一辈子困在四方天里,我也不想那样不得自由地过一辈子。可是,我最后还是喜欢上你了,姜岫岩,你说你这不是迷惑是什么?
你是不是偷偷跟别的门派拜师学艺了,对我使用什么狐媚法术,让我掉入你的陷阱里,稀里糊涂地,我怎么就喜欢上你了呢,我怎么可以对你动情呢?”
林轻云的语调逐渐升高,语速越来越快,脸颊涨得通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猝然爬起身,攥着拳头直接杵到姜岫岩的胸前,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不行,姜岫岩,你离我远一点,你非常耽误我练功,我要修炼清虚境法,我要羽化登仙,护佑万民!”
看林轻云不胜酒力,仰脸朝天地躺下,姜岫岩笑得合不拢嘴,又不禁感叹,“你已经是护佑万民的神仙了,你就是那个掌握轮回的神仙,所以,我请求你,不要忘了这一世凡尘,好不好?”
林轻云“噌”地一下坐起来,对姜岫岩嚷道:“又骗我,你个大骗子!”
姜岫岩连连点头,深表赞同,“我确实是个大骗子,我骗过你。”
“你看吧,终于承认自己是骗子了!”林轻云得意地笑着,“你老实交代,到底骗了我什么?”
“我曾经向你许诺,说要娶你,但我在林祖父面前发过誓,也立下过字据,我来昭亭山庄只为求剑术,纵使皇祖赐婚,也将由我出面解除婚约。如今我为昭亭门徒,学了昭亭剑法,就无法兑现娶你的诺言。”
姜岫岩打量着林轻云迟迟不接话,他眼睛微微眯起,胸膛起伏不定。林轻云静静地看了姜岫岩许久,微微张开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她的眼眸有盈盈的泪光闪烁。
“你知道吗,其实我在离开昭亭山庄之前,祖父也叫我立誓不与你多有来往,不入大内,但我已经违背了诺言,不管是对他老人家,还是对我自己,我都违背了誓约。所以,什么誓言诺言在我这里,都可以不作数。”
姜岫岩吐出一口长气,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觑着林轻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那我现在想要兑现诺言,你愿意吗?”
林轻云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挥舞着手指向从不住人的镜亭,“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也什么都没有,你拿什么跟我兑现?”
姜岫岩脱口便道:“我这条命够吗?”
林轻云恍惚一瞬,“我要你命做什么?”
“你当真不要?”
“不要。”
被林轻云直截了当地拒绝,姜岫岩觉得很委屈又很没面子,不想在她面前露出窘态,想要离开镜亭,出去透透气。
“回来!”
微醺的姜岫岩刚站起身,猝然眼前一黑,双膝酸痛发软,无力支撑站立,强烈的失重感之后,再睁开眼的时候,发觉自己是被林轻云扑倒在榻上了。
姜岫岩双瞳满是惊愕,眉梢高高挑起,唇角微张欲语,因这场景数度重演而一时噤声,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林轻云,茫然不知所措。
与从前两次区别很大,这次林轻云完全与姜岫岩依偎在一起,直接跨坐在他腿上。
姜岫岩身体本能地紧绷,四肢微微僵住,心跳声如鼓擂,意识格外清醒,双手用力扶起林轻云,可她就是死死地抱着他不肯撒手。
“林轻云,你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在外闯荡那么多年,难道不知道你这样对一个喜欢你的男人,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见林轻云行事乖张,不顾礼法,姜岫岩惊惶不已,像哄孩子似的哀求她,“快听话!别胡闹!快起来!起来醒醒酒!”
“堂堂太子次子,二品郡王,当朝三皇孙,就如此谨小慎微吗?你难道对我从来就没有一点非分之想?”
“林轻云,你到底要干嘛?”
“天地为鉴,星月为媒,你我在此,缔结连理。”
一道流星乍现,划破沉闷的夜幕,星芒所及之处,驱散怅惋与迷惘,光焰点燃苍穹,照亮新的旷野。
姜岫岩微微仰首,轻吻林轻云的唇,浅尝辄止的轻触,漾起心湖层层涟漪,似丝丝细雨浸润心头隐藏的渊薮。
欲语还休,四目交缠,呼吸轻痒,心尖微颤。
镜湖波光清冷,岸柳垂枝摇曳。
垚龙发出响亮的嘶嘶声浮上水面,看着姜岫岩手里捏着一根毫针,眼泪直眼眸中缓缓溢出,像断了线的珍珠项圈,圆润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滚下,散落在自己眼前。
“小天孙,你别哭了,本尊不想再要沉水玉了,一会儿这镜湖都被你的眼泪填满了。”
姜岫岩听话地抹掉眼泪,“神尊,您都感应到了?”
“是啊,你灵魄觉醒,魂魄合一,就代表着本次历劫即将结束。”垚龙看姜岫岩神情哀伤,不解地问:“怎么,后悔没有从了神女吗?现在天还没亮,一切都来得及。”
姜岫岩哭笑不得,“当然不是!我就是想,要不要真的娶她,但我又担心自己一时冲动,将她再和大内扯上关系,会毁了她在人间的一生。”
“小天孙,此生本就是你求来的,你已经努力过两次了,一切因果自有定数,顺势而为,才是你生而为人的责任。”
半醉半醒的姜岫岩根本听不进去垚龙的话,“算了,您是神兽,也不懂人的感情。”
“瞎说,当年若非无极天女将我降伏,我也会和心爱之人修成正果。”
姜岫岩震惊垚龙竟然也有情事,“对方是凡人?那你岂不是违反了清虚戒律!”
“他是执夷,我们同为上古神兽,受太虚界供奉为神,也与太虚诸神一样,不能动情。”垚龙回忆自己的往昔,不禁感叹道:“神力创造天地,也可以毁天灭地,神仙动情,则太虚、太古两界不宁。你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姜岫岩羞愧地低下头,“我已知错,此次历劫结束之后,我会承担一切罪责的。”
垚龙安慰道:“小天孙,不必在意过去和将来,享受当下,珍惜你和神女这一生情缘和片刻安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