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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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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落梢头,日上三杆。
街头上已是人声喧沸,南来北往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城南,弱水巷,多是置办车马、走镖、武行等的行当。是以,这条街上行走的大多都是彪悍勇武的壮士,大家都是刀口舔血,混江湖讨口饭吃,邻里大多都熟识,彼此间多有照应,关系融洽。
而今日,弱水巷的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几个铺面的当家的,虽也如往日一般,在忙活生计、招揽生意,但不知为何,几人的眉宇间都不约而同地挂上了一丝愁绪,似牵挂着什么。
巷子深处,一座质朴素雅的院落,格外不起眼。
府门紧闭着,匾额上墨迹遒劲提着“和顺”二字。若生人见了,大抵只会以为这是做危险生意的主人家,所求路途通达,无灾无祸。但巷子里的老人却是知道,这家主人别说做生意,面都未曾露过,府上常年门扉紧闭,若不是偶尔能听到从中传出些细微的动静,还当是座空院子呢。
可今日,这所院子却一丝动静都没有,静得吓人。
院内,甲卫神色肃穆,守在各处角门。大屋正间,门前由崔氏兄弟二人把守。
屋内,路千立在床脚,作小鸡啄米状。他守了一夜,已有些支不住,身子倚在床边,两个眼皮直打架,困倦袭来,头一下一下撞着床栏,声音不大,却震得床榻上之人兀地睁开了眼。
宁瑄额间冷汗频频,眉间紧促,眼底尽是慌乱,他梦魇了。
梦中之景,光怪陆离。
是那年夏天,圣上寿辰,他与初棠同游街市,庆元街夜景繁华,灯火攒动。
初棠因他之故久困于府,一朝得鲜,见什么都稀奇,一副孩童心性,天真明媚。
他跟在身后,望着她巧笑嫣然的灵动模样,唇边漾着温润的暖意。
他指尖轻动,袖中是一方长条雕花木匣,里头由丝绢细致包裹着一支玉簪。玉料取自南边出产的暖玉,是极珍稀的芙蓉玉。而他手中这支,暖白如脂的簪头上天然嵌有几点朱色,经工匠打磨,点点红梅傲然于其上。
红梅清冷,却有傲骨,与她的性子很是相衬。
他暗暗摩挲着,心中踯躅,掌心已生了些汗,眼角眉梢都染上几分少年慕艾的紧张。她素来谨小慎微,日前,他曾有心与她亲近一些。然而,仅仅是晨起穿戴时,他俯低身子让她冠帽,她便涨红了一张小脸。而后路上,似又缩回壳里,恭谨应声,却再未主动同他说过话,不知出神在想些什么。
他不想唐突佳人,让她觉得冒犯……
这枚簪子及匣盒中两行字条,愿她知晓,他珍她、重她之心……
然而,人潮忽而涌动,将他二人冲散,他匆忙伸手去捉她的手,却只扯到一片衣角,初棠明媚地朝他挥了挥手,转身挤入人潮,不见踪影。
他眼神落寞,凝着衣角怔怔出神。
画面忽而一转,手里的衣角忽而变了模样。
马车车厢内,他见到一张因窒息而涨得通红的小脸,再往下,她纤细的脖颈上,是他经脉暴起的手背…..
他在做什么!?
宁瑄倏然松开手,她白净的肌肤上青紫已现,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因为他记得那双宛若琉璃清澈的眸子是如何一点一点碎成齑粉。他手脚慌乱地轻柔抚上去,妄图抚平斑驳的印迹,“不…不是…….”
却见她垂在身侧的手,忽而握紧了什么物什,猛的抬起刺向她的颈部。
宁瑄的心在极速下坠,他从未这样慌乱过,情急之下,他只来得及用手去挡,手背传来剧痛,他却丝毫未觉。初棠松开手,那枚红梅玉簪赫然杵进他的手掌。
她这一刺似耗费了全部力气,那支簪子不仅贯穿了他的手心,还划伤了她自己,鲜血蜿蜒而下,一时难辨你我。
宁瑄却松了口气,暗暗庆幸着,还好只伤了皮肉,他颤着手,将簪子拔出,眉眼唇边牵着温和又几近讨好的笑意,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安抚:“别怕,没事了……”视线扫及她清丽的脸庞,却对上一双饱含讥讽的眼,她神色冰冷,轻嗤。
“真是下贱…”
贱?
贱……
他心脏骤停,如堕冰窟。
耳畔传过“咚咚”巨响,场景瞬间坍塌,连同她的脸、她整个人!都如瓦屑碎粒,破碎不堪,任由狂风一点点蚀去……
他慌乱不已,伸出手欲将人紧拥,却只揽住一缕风尘。
只有那声凉薄之音,如链锁一般圈圈层层地将他的心脏束缚住,不断勒紧,勒出沟壑,直至血迹蜿蜒,点点滴落。
……
床尾,路千还在点着瞌睡虫,“咚-咚-咚”,有节奏地敲响床缘。
宁瑄似仍未回过神,双眸木然直视着床顶的帏幔,好半晌,才低低咳出一声,声音一开了口子就止不住来,咳喘之声渐大,喉间似有什么涌上。他知道那是什么,本欲强忍着咽下,咳喘却难以压抑下去……
路千被声音惊到,打了个哆嗦,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眼睛,低眼忽见地上染了暗红血迹,瞌睡虫登时吓走大半!他不过迷瞪了一会儿,爷怎的竟都咳血了!?
宁瑄眉眼冷凝,看着掌心猩红一片,眼底闪过自嘲,低沉地笑出声,自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沙哑凄然。似嘲弄,又似低泣,令人心口一窒。
宁瑄颓然靠回床边,深深合了眼……
路千心中涩然,忙上前递帕巾、端水,向外呼传崔广去请初棠姑娘。
世子爷这般颓唐的模样,他只见过两次,一次是今日,再一次便是五年之前,世子自沧州返京,却忽然得知初棠姑娘失踪的消息。
沧州是初棠姑娘的原乡。初棠姑娘本姓周,单名一个安字。
当初,端王爷奉旨秘密南巡至沧州,在街巷暗访时,遭人暗杀,幸而早有准备,王爷并无丝毫损伤。倒是初棠姑娘,她那时年方五岁,却机敏过人,竟敢直面贼人。王爷欣赏她人小胆大,便买了下来。据说,初棠姑娘当时瘦的似个柴猴,直至过了冬日,随王爷回了京才发现,她原竟是个女郎,如此,便不好混迹在男人堆里,才交由王妃安排。
而世子殿下离京去沧州……也只是想查清楚,初棠姑娘…还是不是那个周安。
可是,他们不远万里,费劲心力地打探,却只得知了一座枯坟……原来,周母生的貌美,水患过后,她为将周父安葬,不惜将自己卖与富主为妾,过门不过两年便被那家人蹉磨殆尽,香消玉殒了。
忙活了许久,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路千记得,得知此消息那日,世子爷在房中枯坐了整整了一夜,命他退下前,案头还摆着一张字条,那是陛下寿辰之夜,影卫自初棠姑娘放走的祈愿荷灯中取出的。
上头字迹飘逸,不似初棠姑娘笔法,却真真切切为她所写,而署名却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名字。
那夜,世子在登荣桥下遇着与五殿下纠缠的安阳郡主,本是好意出言维护郡主,却反被迁怒。郡主气怒之下道出,原来爷经年累月的生辰礼皆出自初棠姑娘之手,还道,与爷交好,不过因着初棠姑娘软磨硬泡、好言恳求,她不堪其扰,才勉强应下。
郡主的话着实伤人,那一瞬,他瞧着爷脸上血色都褪尽了大半。
世子幼时确无几个玩伴,他原以为,爷是被戳着心窝子了,可等世子再开口时,却只是冷着声色,叫他去查初棠姑娘的底细。
他原先还不明白,可当得知初棠姑娘是农户之女时,心中瞬间凉了大半。
初棠姑娘六岁入府,与他同在世子身边伺候,二人一个精进女工,一个修习武艺,皆不曾接触诗文、更不曾接触玉器雕琢之术。而她一个农户之女,见识浅薄,又如何能精通此道……
此间种种,不得不令人生疑……
可是…
那荷灯内的纸笺上,写着的也不过是一句「愿君岁岁常安乐」…
若说府里关切世子之人,除了家中长辈,那便数初棠姑娘了,就连他自幼在世子身边长大的小厮,也不及初棠姑娘万分之一的妥帖细致……
而姑娘却如何会成了白苓,又如何……摇身一变,成了望川医士…..
路千一边服侍世子穿戴,一边思虑着……朝夕相伴之人忽而身份成迷,饶是谁只怕都会觉得荒唐,后颈生寒吧,又何况是在端王府这样森严的地界,若是让王爷知晓此事,只怕初棠姑娘连一炷香的时间都熬不过去…
正想着,崔广阔步入内,抬手见礼,恭声道:“回禀殿下,神医不在府中,据称是去罗姓医□□中议事,可要再去请?”
宁瑄立在镜前,发丝尽束,簪蟠螭纹细环青玉冠,一袭鸦青千鸟归山穹灰色纹饰缎面窄袖劲装,腰上系一条荆色掺云峰白勾织山水纹样的软面腰封,他抬臂扣上暗银兽面纹护腕,装戴完毕,转了转有些发麻的腕骨。
他眼眸半敛着,似早就清楚,崔广请不来人,又或者说,是他,请不来人。
梦中,她攥紧簪钗刺向命门的神色太过决绝,令他清醒之后犹觉后怕,稍稍回忆起那个画面,心口便如万蚁啃噬而过……
羽睫轻轻颤动,掩下眼眸深处的凄然,“不必。”
他声音低沉却无平日的冷涩,若细细分辨,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疲惫,他顿了顿,道:“望川谷,查清了吗?”
路千面露愧色,垂下头,“属下无能,未能发现进入望川之路。眼下,只得知初……”,他抬眼看了看世子面色苍然,将滑到嘴边的名字咽了回去,“医府众人与城西逐阴堂的掌事来往甚密,属下猜测,逐阴堂或许是医谷的据点,可从此处入手寻探。”
宁瑄微微颔首,“切勿打草惊蛇。”
他旋过身,见屋外阳光大好,或可将他心中生出的经年寒霜也融散了去,似喟叹般,轻语,“既已告了假,便歇着吧,今日不必跟着。”
路千与崔广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诧异,低声应是。
世子爷自任吏科给事中主事,一路擢升至吏部侍郎兼左佥都御史,连年未有一日休息,又经昨日一遭,心中不禁有些忧心。
路千忧心忡忡,反复斟酌后开口,“爷,昨日的针,我拿去让府医瞧过,只是寻常的迷药,但药性极大……”
初棠姑娘如今都已学会扯谎诓人了,什么薄荷花叶,什么过沸水后浸凉的,俱是随口胡诌,这般全是为了护着那个男子……
路千顿了顿,继续道:“爷…还是当心为妙。”
宁瑄闻言,往外的脚步一滞,扯了扯嘴角。
也好,如今,终是会自保了。
路千见世子身形一僵,原以为他会气愤或者沉郁,却没想,世子身子都不曾回过,只是向后扬了扬手,让他门退下,便提步离开。
路千望着那抹身影,分明挺拔健硕,他却莫名觉得萧索落寞,只得在心底默默叹了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