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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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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听上去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凭空出现在视网膜上的鲜红血字也证明了这一点。
「你最好搞快一点。」
「照这个架势发展下去,那个恶魔再整一百个出来也不够她揍的。」
几行只有我才能看见的文字浮现在空中,并以飞快的速度在静谧的黑暗中不断刷新。
「别再跟旁边那个快死的人搭话了。快点,跑起来。」
「连地狱恶魔都得■■■■的东西,这个恶魔居然胆大包天想要私吞,会被反噬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也托它的福,我才能趁机侵入精神空间把你给拉出来,这可是救命之恩,给我感恩戴德吧。」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着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后果会怎么样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哦?」
这个自称是‘地狱恶魔的手下’、负责监督我履行契约的无名恶魔,正以喋喋不休的架势向我发送信息。
诚如它所言,我当然清楚后果是什么。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早在和美知子成为朋友的那一天起,这些已经全都无所谓了。
「那个女人就跟个怪物一样嘛,不是人也不是恶魔,不知道是个什么。」
「就像你说的那样,利用她来清场效果是很好啦,但我的触手也混在里面被一起干掉了,不觉得很过分吗?」
「…所以我老早就让你动手,先下手为强,结果你根本不开窍,就知道想你那个美知子……难不成你打算跟她过一辈子?而且她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话说回来,你在我们当中还挺出名的——当然是恶评的那种。从你白痴到跟地狱恶魔签订这种契约就可以看出,你的做事风格就是这样,该说你天真还是蠢呢?」
……
对方一副自来熟的语气,以每隔几秒钟就更新一大段文字的速度,在我的视野范围内不断投屏输出。
我没空理它。
这样空寂得一无所有的黑夜,老是让我想起美知子。
记得有一次,同样也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美知子被一群混蛋锁在更衣室里。我好不容易撬开锁找到她时,在白炽灯的照明下,满脸泪痕的美知子一下子就冲过来抱住了我。
那个夜晚很冷,美知子的体温低得吓死人,我回抱住她的接触面温度却急速飞升,不大的室内空间里全是着我咚咚的心跳声。
扑通一下。扑通两下。扑通三下——
在不知道究竟是第多少次的扑通声中,美知子抬起了头,明明眼里满是泪水,却朝我露出一个微笑。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去形容这个笑容。
一看到她的微笑,生活的大门一下子都为我打开了。
本来,在恶魔的眼中——至少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我看来——人类的一生简直无聊的要死。吃饭或睡觉,上学或上班,单身或结婚……就是不停在这些枯燥无味的事情里打转,寿命短暂得一眨眼就过去了。
完全不明白曾经的我为什么会想要来到人间,甚至为此和地狱恶魔订下那种无理的契约。
直到遇到了美知子。
那些原来跟黑白默片没什么两样的日常,一下子全都变了个样。
如果夜晚可以书写一段静悄悄的念想,我要全部用在对美知子的思念上。
美知子需要的话,可以拿走我的面包,拿走我的空气,拿走我的所有——
唯独不要拿走她的微笑。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前面我是说过地狱恶魔现下没空理你,但等……之后可就难说了。你这是严重的毁约,我是无所谓,但你的下场真的会很惨哦。」
“…夜见,你有听我说吗?”
一前一右同时向我发送了交流信息。
回过神来的我,粗略地瞥了眼占据半边视野的血字,选择了继续和身边的人说起了话。
“嗯…抱歉,刚刚在想事情。”
“看出来了,你很希望光熙出事对吧?”
“……这话也太奇怪了,我只是对刚才岸边先生的发言感到惊讶罢了。”
“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可你的反应也太大了,这不是更奇怪吗。”
“……”
男人的话语意外的犀利,和他目前随和的外表完全不一样。我不由得侧头瞥了他一眼,对方正目不斜视地看向被黑暗遮蔽得模模糊糊的前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旁边暗处射来的打量。
我完全搞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
在提醒了一句‘小心脚下’后,我领着他拐进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山路。
微寒的风拂过林间,将树梢上的叶片吹的簌簌发抖。凭借恶魔优秀的夜视能力,我得以将男人脸上的表情看的一清二楚。
那副抹不开的懒洋洋姿态一如往常,双手插兜,像是散步般悠闲地走在黑黢黢的林间小道。自前方吹来的风卷起他略长的头发,完整地展示出左脸那道从嘴角延伸出去的伤疤。
如果角度再偏转一点,或者力道再重上些许,那道划烂他脸颊的伤势说不定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能坟头草也有个一米高了吧。
“…夜见,我明白你喜欢我的心情。但现在比起我,还是看路更重要吧?要是在这里迷路了可就难办了。”
哪怕说出这般恬不知耻的发言,男人还是一副懒散随性的模样。
我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真是好不要脸!快,就现在,只要你一声令下!我马上安排十个……哦不,那个怪物一样的白发女太难搞了,我的触手已经快团灭了。」
「怎么样?只要你下定决心,靠你自己也能行,就当是为了美知子……这座山环境还不错,埋在这里也算对得起他人模狗样的外表,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行。”
一脚踩断地上的一截枯枝后,我深吸一口气。
“岸边先生,您是否自我意识有点多余了?我只是在观察周围环境的时候,不、小、心、看了你一眼,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就变得这么奇怪了?”
对于我着重强调的字眼,男人只是耸耸肩膀,看起来并没太在意。
“谁叫我老是感觉有人在盯着我看,这里除了夜见之外也没有别人了吧?”
“也有可能是你想太多了。”
“我可不是在吓唬你。不过,说不定真有某种非人的东西正注视着这里,比如恶魔什么的。”
“……这还真是吓我一跳,有着如此丰富想象力的岸边先生,以前说不定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呢。”
“那真是借你吉言了。”
男人的嘴角挂起了日常闲谈的悠哉微笑,仿佛刚才对话里提到的「恶魔」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但我明白并非如此。
他是否已经恢复了记忆?
还是单纯的试探?
或者说只是恢复了一点点?
老实说,我分不清。
人类实在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目前还勉强算是恶魔的我,哪怕已经扮作人类生活了七八年,在某些时候依然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但至少比起当初已经有了长足进步。
在最开始初来乍到的时候,我甚至看不懂这些谜样生物呈现的神态到底意味着什么。
嘴角上扬就是开心。
当我这么认为的时候,收养我的女人挂着上扬的嘴角,拿起餐刀捅向了身旁人的脖子。明明算是开心的表情,她的眼里却下起了瓢泼大雨。
所以流泪就等于悲伤。
当我暗自记下这个等式时,女人看向我,眼睛还在不断往外涌出透明的水,开口却是:“千里,妈妈很高兴哦。”
这实在太奇怪了。
搞不清女人到底想做什么的我,干脆将这一切当作是一场电影。旁观她把地面和墙壁溅上的血迹清理干净,费力地把尸体拖到一楼车库里,把它塞进副驾驶座。
“小里,妈妈和爸爸出去一趟,你自己在家要乖乖的呀。”
她丢下一句意义不明的话,发动车子离开了。
女人是上午出的门。等到晚饭时间,有警察按响了门铃。
听说是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车祸,引发的火灾将车上的二人烧得面目全非,警方通过车上残余的部分证件确定了受害人,即我名义上的双亲。
我在人间观看的第一部电影就这样谢幕了。
「……看你那副表情,你在想什么?不会又是美知子吧?」
「别惦记你的美知子了!反正等你完成这一切就可以见到她,赶紧动手啊!光靠白发女就足够解决那个蠢蛋恶魔,他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虽然那玩意儿被别的恶魔吞掉了,但好歹以前也属于你,要是输掉也太丢恶魔的脸了。这家伙搞不好比那个暴力狂更难搞,我是说另一种层面上的难搞。」
血字恶魔——姑且先这么称呼它——的语气是肉眼可见的慌张。
‘不行。’
我在心里默念。
‘还不到时候……不抵达那附近,我没办法恢复力量。’
我又重复了一遍最开始就向它提及的理由。
血字的情绪似乎有点崩溃。
「现在不是你能不能解封力量的问题啦!不是我瞧不起你——都怪那个女人太离谱了——这样下去就算你打爆恶魔夺回一点力量,顶多也只能和他俩打个平手……再加上你的傻瓜作风,我开始怀疑自己押错宝了……」
‘…随你怎么说好了。’
许是被我无所谓的态度给刺激到了,对方烦躁地开始了颠三倒四的刷屏。
「看来你也没那么想见美知子,做事这么不积极,我也懒得替你着急了,反正到时候倒霉的又不是我。」
「这个恶魔虽然尽是搞些三流货色出来,但它们比你可努力多了,连送死都送的兢兢业业,毕竟人家都被反噬得神智不清了,有这点操作已经算可以了……」
「你倒是快一点啊!慢吞吞的样子真让恶魔生气!都催了你多少遍了,你难道没听到……」
“——夜见,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男人的问话中断了我对血字发来的长篇牢骚的浏览。
“……什么?”
“你没听到吗?”
他声调上扬,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意外。
此刻正值万籁俱寂的深夜,沉沉夜幕遮蔽了一切光亮,连同声音也一起屏蔽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埋葬于这片死寂之森。
除了刚才的对话,哪里还有其他的声音——
‘——嘎吱——’
一阵细微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由远及近,似有所无地被风吹到了耳边。
“……现在听到了。”
“我就说嘛,你眼睛那么好使,没理由耳朵还比不上我。”
对方话音刚落,这条年久失修的山路也走到了曲折的尽头。
一个比夜色还要深重的、黑黢黢的山洞出现在眼前。
从洞口四周散布的零星黑斑,以及鼻尖萦绕的铁锈味判断,前方大抵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也即是此行的终点站。
“走吧。”
男人先我一步踏进了阴曹的入口。
我默然不语,紧随其后,视线里几乎全是血字的催促。
洞内尽是些幽晦的嶙峋乱石,曲曲折折,散乱地堆叠在一起。偶尔可见一些疑似人体组织碎片的肉块,诡异地融入了这片时宽时窄的阴森通道。
在血腥味越来越浓,肉块出现次数越来越频繁的时候,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间里终于出现了一点晃动的光亮。
随之而来的还有越发清晰的‘嘎吱’、‘砰咚’、‘咕叽’之类的古怪声响。
循着那点莹莹烛火的指引,走在前头的男人加快了脚步。
我也跟着他来到了这场旅程的终点站——
——那是一块格外宽敞、甚至称得上开阔的平台,被周围围绕一圈而立的烛火照得意外的亮堂。如果忽略其上满地奇形怪状的残肢断臂,以及几乎是‘血流成河’这个词语具现化后的惨状,这里以前确实很适合作为黑暗集会的场所。
至于现在嘛……
我的目光落到了立于血河之上的女人身上。
像是新雪初霁的白色头发。
如同残雪消融的平静面庞。
哪怕被血污弄脏了衬衣,也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宛如行走的月光。
听到这边的响动,她抬眼瞥了过来,手边是怪物受到重击后从内部四溅出的紫色块状物,替血淋淋的地面添彩。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现场的气氛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就连一直嚷嚷个不停的血字也销声匿迹了。
我终于明白那些稀奇古怪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发出来的了。
从她脚边那些死相惨不忍睹的生物来看,大致可以推出此前它们经受了何种程度折磨。
嘎吱是四肢反扭发出的悲鸣。
砰咚是躯体砸在地面时的响动。
至于咕叽声,应该是——
“夜见,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女人松开手,有着丑陋脸部的生物咕叽一声吐出血沫,利落地倒在了地上。
「……算了,输在这种人手里也不冤。」
血字再次上线更新了文字,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她直直地盯着我,眼神认真又专注:
“我什么也没做,都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擅自凑上来的。”
昏黄的烛光似乎在这场单方面的屠杀中微微颤抖,眼前的女人开始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胡话。
我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干脆继续用沉默回应。
“骗谁呢,刚刚我明明听见你在揍它时念叨着‘还蛮牢固的嘛’,这不就是故意的吗?”
在场的第三人不留情面地拆穿了对方的谎言。
这下女人也无话可说了。她冷冷地看向站在一旁格外显眼的男人,出口的话语异常无情:
“是你啊……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对啊,没见到你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死掉的。”
这种表白的话语也是张口就来。赶在被朝这边杀过来的光熙一通乱揍之前,男人一把将我扯到了他的跟前。
“其实夜见也很担心你。自从你离开了我们,她就一直想法设法的想要找到你。现在终于见面了……哎,夜见,快说点什么呀。”
我被男人像块挡箭牌一般怼在身前,刚好挡在他和光熙之间。面对前方的灼人视线,我在血字发出的一连串问号中继续沉默了下去。
对于这种飞速卖队友的塑料情谊,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