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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怅然若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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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通常也极其在意有人讳疾忌医,或者特意隐瞒病情不报,之中颇有些脾性古怪的人,甚至索性袖手旁观,任其不治。
经过跪祠堂那事,叶晓体会了钟南星不动气则已,动起气就要翻云覆雨,他哪里敢把清河隐瞒病情的事情说出来。
只好他亲身现法,施展苦肉计。
“哎呦……哎呦……”
叶晓歪在药圃篱笆旁,摊开红彤彤的双手直是叫苦连天,丝毫没有当家少主的模样,也不怕进了人耳根子笑话。
钟南星的药圃,与罂之花的靠天养地培的毒园子自是不同,这里是沟垒分明浇灌有序,绿草如茵欣欣向荣,一派生机勃勃。
钟南星正在收拾筛子里晾晒好的药材,忽而听见一阵鬼哭狼嚎,他耸了耸眉头旋即自顾自的,继续挑拣药材去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是叶晓,但凡有事,也不是好事。
叶晓在外头唔啦哇啦地嚎了半天,没见钟南星出来,倒见牵着对他指指点点的娃娃的婶子路过,还有俩路过的小卒,伊始那俩小卒瞧见他在那喊嚷倒是反应快,赶紧你推我搡要跑路。
叶晓抡紧拳头道:“等等,你们看见啥听见啥了?”
“没、没有……”
“天晴、天蓝——”
叶晓依然道:“嗯,识趣,赶紧滚赶紧滚。”
“好嘞好嘞,小的告退,走走走……”
这时钟南星迈着缓缓的步伐,走到篱笆口,将手上那包好的若干草药递了过去,道:“给,快给人送过去。”
叶晓接过东西又支吾其词道:“我说二叔这个、那个……”
“上面是清凉膏,用来止疼的,刀伤剑伤鞭伤头疼心口闷都能治,健康无害还无并发症,你还杵这干什么,从那来回那去,别在这妨碍我给别人看病。”
叶晓如同乍时回魂似的,“嗳嗳嗳!谢谢叔太好了您嘞——”说完便像个兔子弹射而起,跑没影了。
清河的伤口钟南星自然看过,还有股淡淡的药草味,这药草味钟南星一闻便知是八仙草,八仙草也正是他制作清凉膏的原材,乃是医治外伤的上佳草药,尤其是止疼。
没想到他一介从医数载的大夫竟是被小看了,该说是孺子可教,还是恃才视物。
钟南星捋了捋胡子,充满笑意道:“聪明,还不够聪明,竟然能忍着那么久的疼,也该他受受苦长长教训。”
说罢他便心情舒畅地转身进去了。
——
清河一直都是半睡不醒,并非光是忍着伤口的痛,还有自昨日醒来后未曾进食的空腹感,他心慌意乱早已是体力不支,都几乎要晕厥过去。
这时,有股淡淡的香味徐徐散开,安神舒适,随后他又感觉伤口阵阵清凉,痛感也在逐渐淡去,尔后酣然入梦。
阿镜看了看香炉中袅袅升起的安神香,问道:“涯当家,这是什么香?连我闻着都想睡了。”
叶晓仍在清河解开衣裳的身上抹清凉膏,目不转睛道:“迷幻香,说它是迷药比较合适。”
“迷、迷药?!”
阿镜登时捂住鼻眼弹射出好远,很快又反应过来,咋咋呼呼:“你你你你你——你想对我家少爷干什么?想我家少爷也是清清白白来的,能不能也让他清清白白地回去呢呜呜呜……我可怜的少爷——”
他恸哭跪坐于此,好像戏台上颠倒氛围的小丑角,演绎生动,有趣且智障。
“给本大爷滚,赶紧去把煎药的炉子拿过来,再废话老子把你煎了。”
“可是迷香……”
“那是为了让他早点睡一场,况且本大爷一个大男人对哪个姑娘感兴趣也不会对你家少爷怎么样吧?”
阿镜用袖子捂着脸抹泪,好似不依不饶道:“怎么不会,喜欢美人的男子多了去了,呜呜呜我可怜的少爷——阿镜一定好好陪着你……”
“你——!”
一时间,叶晓的拳头攥得咔咔作响,阿镜紧咬不放:“少爷,他果然要杀人灭口了呜呜呜……阿镜命不久矣。”
叶晓随后将药膏一放,气急败坏道:“本大爷去拿,你守着,安心了吧!”
他大步流星地迈开步子,并咬牙切齿地逃离了阿镜这座烧得能叫人肺管子爆炸的隐形火山。
钟南星开的方子是张药膳方,其中特意注写了老母鸡需得三年以上,前七日每日熬制,不可断喝,前三日应以流食为主,不可过补,三日后所伤势开始好转便需滋补强身,此序亦不可混淆。
叶晓亲自跑了趟后院,负责宰禽杀猪之类的炊事之一的付婶子说到,鸡鸭鱼肉都有,活鸡活鸭自然也成群,可这老母鸡实在屈指可数,都是养着下蛋孵种用,而这三年以上的就仅此一只,是她六岁孙女儿椿吖所养。
付婶子领着叶晓到了自家门口,便自己进去了,眨眼功夫,一只毛色黝黑的老母鸡便被付婶子拎了出来。
“给,大当家的,这寨上什么都有,老母鸡还真找不到几只,您要找最好还得去况留城里去买,不要鸡贩子的,寻常人家里养的最好。”
叶晓频频点头,“多谢。”
当付婶子刚关上屋门,叶晓便听见身后一阵嚎啕大哭,直听到:“呜哇哇……椿吖的鸡……那可是我用几支糖葫芦跟阿爹换来的……没了——”
伊始是悲泣交加撕心裂肺的小孩哭声,尔后椿吖紧接着又喊道:“阿奶,他那是横刀夺爱!”
付婶子的声音还在旁附和:“小小年纪都哪学来的话?”
“我不管,我要我的鸡,不,糖葫芦——”
……
叶晓拎着老母鸡从后院出来,又经过西边各处小巷,恰巧碰见灰麻雀时停留了片刻,这才终于回来,熬完整道药膳需要好几个时辰,从日白到黄昏,炉火才刚刚休止。
这处偏僻的院子无名无姓,离众人所居的各个院子有些距离,原本是住人的,可有诸多不便就早早搬了过去,现在自然是有炊无米,早午晚饭都需有人送。
等清河养了几天,叶晓打算将人带回自己的葡萄园去,那儿地宽安静适宜无人敢打扰,只管休养。
但他也不知,经此一出清河还乐不乐意。
叶晓蹲在炉子前满头大汗,他倒尽了最后一滴汤汁才留出一碗汤,正在旁边啃馒头的阿镜看那一锅肉废了只能是心疼,美其名曰是药膳,摊开讲也就是把一锅肉,和许多比黄连还苦的药材放一块煮,等药性发出,肉味就也消失得一干二净,究极苦肉熬制完成。
叶晓的迷幻香用量小,寻常人不出半日便可醒来,但已经过了几个时辰清河也无任何动静,看来的确是体力消耗过大,无法自醒,不过也正好,喂完再醒。
毕竟这与黄连汁差不了多少的汤,狗都不闻。
“……晓……”
叶晓舀汤的勺子有那一瞬的恍惚,饶是停下来再仔细听听,清河又没声了。
阿镜道:“大当家的,怎么了?”
“嗯……扶好。”
随后的喂药过程皆平静无事,叶晓的模样亦是风平浪静,喂完药便让清河继续睡着。
阿镜点上灯,趴在床边问道:“少爷啥时候才会醒啊?”
“也许……是明天吧。”
“啊?”
“啊什么啊,哪凉快哪待着去。”
叶晓一把夺过阿镜手中该用不用的蒲扇,大扇特扇,并道:“在这看着点,可别偷懒!本大爷要去冲个凉。”
“哼,阿镜才不会偷懒!”
“那就好——”
叶晓起身伸了伸懒腰,放下扇子便出门去了。
每日除了演武场以及哨楼之外,能叫人头攒动的地方,唯有黄昏以后寨上的人都闲下来时,去冲凉的澡堂。
但澡堂之地,神圣且荒诞,各各坦诚相待扯天拉地,东院的狗西边的猫应说该说,事无巨细,嘈杂喧闹不风雅,更无情调,市井之气大行其道。
男女皆如是。
叶晓一般不来,即便来也会挑人少之时,今日却是个例外。
男澡堂内彪悍之风更甚,系一条遮羞布便可袒露臂膀地随心所欲游走,里内虽有隔板,却丝毫不影响人各个互相串门子,若有遮羞布还算有大礼数,不过□□地“走街串巷”倒随处可见。
大门紧闭窗帷无光,越是喧嚣吵闹,越是和平。
“嗳,你说大当家……”
“说什么?嫌活得长了?”
“嘁——没意思。”
李幺碰了一鼻子灰,这边作罢,旋即又挑个关系更好的,拉住人重道:“欸欸欸,俺们来唠嗑怎么样?”
包仁转了个身,坐在浴凳上边淋边道:“澡堂内的都被你唠遍了,说吧。”
李幺就等这句话了,开始滔滔不绝,“你说之前那位到底……嗯,他们啥关系啊?”
“哪位?”
“啧,就是那位啊!”
李幺随即挤眉弄眼一番,示意包仁很快想起来,包仁却是向其身后一瞥,使了使神色状似依旧问道:“到底……哪——位啊?”
“你怎么这么笨呢,怎么不多像聪明的我学习学习,就是大当家带回来的那位公子啊。”
“哦?那位公子怎么了?”叶晓的声音忽然自李幺身后透过来,他的语气不温不热,却足以叫人振聋发聩。
李幺差点七魂出窍,竟来不及往后面望上一眼便慌张要逃,澡堂的湿天水地哪容得他如此放肆,他是双脚失利后便全身匍匐那般,在全堂子人的注目下摔了个狗啃泥,此时李幺的屁股朝天,一晃眼是清清白白。
“呃……大、大当家——”
包仁捂住脸转过了身,此刻他与李幺恩断义绝,互不相识。
叶晓道:“近日不见,何必行上如此大礼,本大爷可不能受。”
话音刚落,已经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兄弟有种——”
可正在众人悠哉游哉之时,有人便忽然从另一边门内冲过来,直逼叶晓。
叶晓早已更换宽松浅薄的浴衣,舒展拳脚便是轻松自如,来势汹汹之际叶晓也是丝毫不露破绽,一只手便把人从身后打将过来的数拳一一挡下,再说这偷袭而来的拳头更是绵软无力,不得要领不击痛处。
叶晓游刃有余,饶是一一接下对方的招式,可面对这叫人乏味无趣的功夫耐心也到了尽头,随即手上稍一使力,竟连手带人地将背后的“刺客”拽了出来。
黑鹧鸪受力不稳,一个趔趄便险些栽倒,“欸欸——呼……”
他跑出数步才停稳,免了与李幺同样的狗啃泥下场,不过当他回过神来,已成众目睽睽之下的笑柄。
“我说小兄弟,你不至于吧?”
“哈哈哈就这身手你挑错对象了吧!”
“哈哈哈——”
黑鹧鸪虽然年纪仅有十岁,凶起来却是张牙舞爪,“要你管——闭嘴!都闭嘴!”
他扎了个开花朝天辫,浓眉大眼脸上挂彩,肤色颇黑,身上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完整,宽衣解带叫人瞧了直觉滑稽。
此时灰麻雀刚从另一边的门内刚赶到,见到这阵仗已经望而却步,站在那只能赔笑脸,他可不习武,这跑过去阻止回头会被黑鹧鸪记仇不可。
黑鹧鸪,也是灰麻雀的弟弟,俩兄弟的秉性天壤地别,站一块也是不太像。
黑鹧鸪摆好有模有样的架势,嚷嚷道:“刚才不算,重来。”
叶晓挑了挑眉,竟转身就走,“本大爷才没那个时间和精力搭理毛头小子,你爱找谁找谁。”
黑鹧鸪急脾气的性子真是毫不遮掩,顷刻间像支离弦的箭又冲了出去,还有小水花飞溅。
叶晓直觉身后气息微动,波流暗涌,翕呼的刹那他便向右一撇身,正巧妙地避开了黑鹧鸪想要击中腰背的拳击,又即刻推出手背半掌,黑鹧鸪就这么连叫带喊地飞出了数余步,翻地朝天。
众人皆小声惊呼,让大当家手下留情果然是不易。
叶晓唉呀一声,似乎是用力过了头,随即抓了抓脑袋道:“小子,还是回家喝奶去吧。”
谁知他的话还没说完,黑鹧鸪竟从原地纵身又起,直叫道:“再来!”
身随言行,叶晓口中的小子已经再次扑面而来,他来势汹汹气势颇足更是迅猛有余,可就在这众人屏息凝神,等着看大当家会如何应付黑鹧鸪时,叶晓在俩人即将会接触的一瞬,他一下子扣住了黑鹧鸪的脑袋。
进也不能,退也不可,臂长更不及,黑鹧鸪就此被制服了。
众人随即叹息,果然哪……
“你、你你你——快放开我!”
叶晓不屑道:“不是你要找上门的吗,你倒是打我一拳啊。”
黑鹧鸪又是拉又是拽,尽管使出浑身解数也挣脱不能,只好败下阵来,乖乖道:“好吧,你赢了。”
叶晓真是许久没听见“赢”这个字眼,心花怒放地放开了人,“算你识相——”
他话是又没说完,黑鹧鸪趁此机会逮住叶晓的五指的其中之俩,张牙便径直咬了下去,连带着新仇旧恨一起算,十指连心,澡堂内的惨叫声顷刻间透过房屋梁顶,浪一茬高过一茬,更是无人敢直视,甚至都好像各自也深受其痛一样,护住了那几根手指。
叶晓惨叫连连,神经反射地挥了一臂过去,不过却是扑了个空,黑鹧鸪早已跑出了数步之远,临出此门还正经八百地叫唤道:“我才没输!!”
“臭小子——我要扒了你的皮!”
众人听觉不妙,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大当家气急之下绝对不好惹,到时祸水东引谁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之前在这个澡堂内“隔岸观火”的所有人,从一楼到二楼,响起一阵木阶梯的橐橐之声及溅水的声音,再之后,所有人都你遮我掩地撤没影了。
虎头虎脑的李幺,更是跑得比谁都快,全堂子里的人就他话最多,罪过也最大,刚刚还在说诽议之词,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灰麻雀犹豫了一阵,想着用不用上去替自己的弟弟赔礼道歉,不过他还是被包仁劝说着拉走了。
“当家的正在气头上,你现在去只会被削成大头猪,不要去为好哦~”
“哦、哦哦——”
灰麻雀便也跑了。
刹那之间,偌大的男澡堂子,似乎只剩下了还在叫苦不迭的叶晓一个人。
烟波茫茫,四壁萧然,来时人声鼎沸,此时竟是滴水有声。
叶晓回了回神,抬头四顾一周,道:“……我有这么可怕么?”
目视之内,竟然空无一人。
……
“咋?没人搓澡啦?”二楼一个搓澡大爷忽然伸下头来道。
片刻之后,叶晓坐在二楼气愤地想着:这破地方下次不来了,哎对,也不能让他来。
“嘶……大爷你能不能轻点?”
正在给叶晓以刮皮般的力度搓背的大爷,停下来问道:“咋?你讲啥?”
“……”
——
夏夜星空如海,风送君暖,灯火如星罗,时有而时无,如蝉鸣,可见闻却碰不着。
叶晓就坐在清河所在的屋顶上,而这屋檐下的灯光却仍亮着。
有人说话的声音:“少爷,您还是……”
“拿来……吧。”
他抵不过好奇的心思,便悄无声息地翻身下了房顶,戳开了窗户纸。
只见清河刚从床上醒来不多久,散发披肩——
叶晓猛地撤了回来,心里直道:这怎么能行!这叫偷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他马上借石墩子的力,离地而起,竟也是悄无声息地飞回了房梁顶。
但他已经将窗棂中的一幕映入眼帘,不确认清河的情况又实在放不下,于是叶晓一而再再而三,上去又下来,终归还是伏在了窗户前。
“少爷,您还是歇着吧,这信阿镜可以代劳呀。”
“如果我不亲自写,母亲看了只怕更加担忧,呃……”
“少、少爷——”
清河匍匐在床畔旁,有笔有纸,借着一张凳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就,只怕写岔叫人看出端倪。
叶晓想要推门而入,把人打晕,但他不愿再次看见那双埋怨的眼睛。
他也从未如此自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