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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唇枪之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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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昏睡到了第二日,晨光熹微,天还没彻底亮,他醒来时阿镜也正趴在床边睡。
“少爷……你醒了,少爷你醒了!”
阿镜顿时一个鲤鱼打挺,抱住清河的腰嚎啕大哭:“少爷……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我想去请钟大夫发现他根本抽不开身呜呜……”
“……幸好你没请,去打水。”
阿镜抹着大花脸道:“少爷您稍等,我还没烧水呢。”他屁颠屁颠的已经跑没影了。
终日苦闷,一晃又过去一天,清河突然发觉自己已在病中耗了快二十载,他自嘲地笑笑,却只是无奈。
等到阿镜打了热水回来时,清河已经不在房中,找遍附近,人却在小山顶上。
“少爷,您怎么上这来了,这儿风大。”
“就是出来吹吹风。”
此处视野旷达,山之高水之长,云波浩渺沃野千里,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之前下过雨,地面仍然泥泞湿滑,阿镜扶住清河道:“少爷,我们下去吧。”
“嗯。那些人在干嘛?”
清河所说的那些人,正是寨上的一众武夫侠客,黑压压的聚集在某一处吆五喝六,不知是要商讨还是寻事。
“我们去看看。”
齐云堂中座无虚席,能叫得上名号的人物都济济一堂,甚至从堂内一直围到了堂外大院,里外张袂成阴人头攒动,乍看之下就有百来号人,其中还不乏看热闹的男女老少。
堂内座位乃上右下左,除去当家之位其他便依先后分尊卑,谁坐到好座位,谁便有说话及发号施令的资格,这就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身居右侧的便有无影剑客行长雁,幻魅美人柳如烟,十刃手犬黑。
行长雁与柳如烟听名号便能猜出二人的所长,一个擅长剑术,一个通晓魅术,容貌也算是坦坦荡荡见了便能辨认,唯独这十刃手犬黑,身着全黑戴着蓑帽,就连整张脸也被黑色的布条缠住,只露出一双令人发寒的眼睛来。
这三人皆有些来头,可是历来少见,他们多是暗中行事,没几个知道底细,只知道那三人并不是曾经的齐云镖局之人。
另一边的众人倒是“热闹”许多,双刀,阔斧,大锤,重剑,他们各行其是,场面上丝毫不落下风,此地几乎要变成了行走招摇的兵器库。
这些人摩拳擦掌,你瞅我不顺眼,我瞧你也碍事,火药味十足,看样子只要有个由头就会一触即发。
此时四个当家之位仍旧空着,还无人来坐。
“怎么还没来。”
“我看是伤势太重,来不了了。”
人声鼎沸之时,正有场外的几声传声道:“大当家到。”
“二当家到。”
“三当家到。”
“四当家到。”
“咦来了来了——”
起初还有人半信半疑,半数均引颈而望想要探个究竟,毕竟前几日就听闻涯三遇刺,且深中剧毒危在旦夕,这才没两日便能行动自如了?
不待众人分辨明白,叶晓此人果然在簇拥下现了身,“是谁说,本大爷来不了了?”
他的毒已解,等到身上那些伤口愈合,便就无碍了。
跟在叶晓身后的便是二当家孙处,三当家许子承,以及一直未曾谋面的四当家陆丰扬,若不是行刺之事太大,估计他还在埋头鼓捣机木。
四人先后落座,很快便有人挑头发言。
“大当家的,这回他们欺人太甚,我们绝对要杀他个回马枪,让雷老贼尝尝我们的厉害!”
“对!”
“杀回去!”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似乎从一开始便已认定此事就是雷烈所为。
但不出所料的话,雷烈等京华堂之人,正为误伤窦寨主爱女窦仙儿一事忙得焦头烂额,是否仍有这等心力劳心费神还未可知。
大锤刘趁机顺势道:“大当家的,俺看大家伙儿都憋着一股气,不妨一齐下山与他报仇,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对!”
“对!同意!”
众人之中真是前来商榷者怕是屈指可数,大多是寻了个由头,借题发挥,好都去下山报仇一雪前耻,剁他几刀砍上几剑,成事,便是英雄有归浩气长存,败了,也是成仁取义义薄云天。
愚蠢。
“谁说是雷老贼所为?”叶晓突然道。
场面忽然安静下来,其他人一时哑然,都不知如何回答。
叶晓向苏小蕊示意,苏小蕊便从人群中站出来从怀中掏出一封敞开的信,她举书高声道:“此信便是窦原前辈昨日传来的亲笔,京华堂内外惶惶,雷烈之子早已觊觎总镖头之位,既然雷老贼有了如此麻烦,他如何不会利用一番,雷老贼想要全身而退,只怕不是那么容易。”
“当真?!”
大锤刘手快一下子将书信夺去,引得好几人一同围看,有人便道:“这确实是窦原笔迹,我认得。”
大锤刘这下噎住,他想不出第二个借口了。
巧嘴李倒是够胆,反问:“涯当家的,那你说怎么办?”
他与大锤刘一样,大多数人也与这二人一样,意有所指,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既然此战已打响,就无人会半途而废。
在场之人,约莫有半数并不是心悦臣服于叶晓,但他们首要之重都是洗清嫌疑,脱离罪身,既然是命运共同体,如此,足矣。
“好,我宣布,三日之后便举行演武大会,只要你们的实力能用得上的,不日便随本大爷下山,让你们亲自一雪前耻,改头换面。”
举众沸腾,场面哗然。
“好!”
“好!!”
“大当家的万岁!”
“武运昌隆!”
气氛着实高昂,堂内外与此有所牵扯的都热情高涨,一时间欢声雷动,因为这不禁意味着并不一定需要胜出,而且名额也没有限制,实在是可以让所有人为之一振的英明的拉拢人心的手段。
许子承抱扇吃笑,他不得不承认叶晓的“权宜之计”真有一套。若要洗脱冤屈,需得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叶晓又怎会真让一干只凭热血行事之人,去碰得玉石俱焚。
叶晓坐在首位,脸色已经开始难看,且虚汗直冒,椅子扶手的软木竟被他掐得陷进去些许。
许子承隔着扇子,又略微凑近道:“我说姓叶的,你还能坚持吗?”
这中间还隔了一个正横眉竖眼的孙处,便也道:“匹夫之勇。”
叫嚣声还未下去,便又有一高挑的男人站了出来,名为无留,他身着素朴长相干净,在这各各身形彪悍青面獠牙的人堆里,实在出众,且身无长器,又确实惹眼。
无留道:“各位当家的,在下仍有一言,不知……”
场面忽然缄默起来,气氛焦灼,众人更是左盼右顾,许子承左右瞧瞧才回过味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的正是自己,只好顺势回答:“那就说来听听。”
叶晓已经开始闭目养神,孙处的整张脸都写着“别找”,至于陆丰扬更加过分,睡得贼香。
许子承心道:到底这寨子是谁的。
无留继而说:“演武大会之事甚可,但不是我等不服,在场之人无不是想为己一雪前耻,自然绝不会藏拙,不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孙处冷峻的声音忽然道。
许子承着实吓了一跳,他本以为孙处也去梦周公了,便又心道:能说话你早说话行不行。
无留仍是举止得体,形态不屈,持声道:“在下的意思是,我们需要一个第三方判官,还得是一个与诸位毫无关系之人,报名在册由此人来登记,输赢在己,清名亦在己,诸位之意如何?”
窃窃私语声顿起,这番言论大多人表示同意,无人反对。
事关重大,择地而蹈也不以为过。
大锤刘忽然蹦出来勾住无留整个人,高声笑道:“小老弟,好主意啊!”
他体格健硕,实在把无留挤兑得够呛,整个人最多能看见个半截,毫无逃脱之处,“兄、兄台……”
无留此人,不曾习武。
又有人说道,“好是好,但我们去哪找个与我们都毫无关系的人,这寨上男女老少或多或少大家都打过照面。”
“是啊,若是找来一个寨外人泄露了事情,因小失大谁能担得责任。”
“我看,就是一个馊主意。”
大锤刘立马反驳道:“谁说的,俺觉得这主意就不错,不就是登记嘛哪那么麻烦!”
此时无留见机终于逃出来,他捋了捋衣袖,整理好衣襟,还是从容不迫道:“在下就记得寨上正有一人,与你们,与我,甚至与当家们都甚少关系,且身家显赫亦非朝廷之人,还能写得一手好字,绝对适合。”
叶晓不悦的声音忽然响起,“闭嘴,此人——不适合。”
他的面容有些许发白,眉头紧锁亦是难看,犹像只竖了毛,满身血味的山虎,生人勿近。
其余人等一时哑然,纷纷面面相觑,不敢赘言。
好些人仍对两年前与雷烈决一死战后的叶晓记忆犹新,身有无数血痕仍持剑屹立三日不倒,狂雨沐洗遍地血水,十步之内无人敢近,恁时钟南星耗尽了半生心血,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少时的小魔头,差一步就真成了魔头。
确是有些人,慕名而来。
无留倒是未曾见过两年前的叶晓,而且其他没有,除了嘴皮子还有点胆气,他深呼吸一下,作揖高声道:“敢问——大当家,能否告知我们如何不适合,好让在下服气。”
此话一出在场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个看着文弱有着书生之气的男人,偏偏不居下风,不武亦刚。
许子承展了展扇子,不免意外。但又环顾凶神恶煞的四周,和浑身是伤的叶晓一眼,又心道:真是佩服,换做是我几条命都不够陪的,还是咱那清闲。
“哈哈哈——本大爷为何非要让尔等服气,不过既然你来求问,我也但说无妨。”
堂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个个争先恐后往里探头,伸长耳朵听,只怕少听了前言又落了后语,让茶余饭后失了情调。
叶晓再道:“此人乃是我多年未见的故交,与你所说的毫无关系不符,所以他不适合。”
堂内之人听之言之有理,倒是让外面围观的一干闲散人员恍然大悟,交头接耳的声音忽地便从门前传至了门尾,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就说嘛,敢砸了葡萄园的人还毫发无损,这关系铁定不一般哪。”
“嘿别说,还挺甜。”
“是不是那个送葡萄的?”
“对对对——”
“你见过他没啊?”
“我见过,还送过饭,大当家还经常和他一起烧炉子煎药呢。”
“不对吧,俺记得长得……”
就在一伙老妈子大爷们三智五猜,这边说得有鼻子有眼,那边指鹿为马时,一个稚嫩的女音忽然从人群中央拔地而起,“我见过!”
众人纷纷引颈,直见是一个昂首挺胸灰头土脸的大眼睛小姑娘,梳着俩小髻甚是可爱,不免叫人心生怜惜。
“豆苗,你咋见过?”
“嗯!就是他——”
豆苗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并将小手指指向了不远处的角落,正不知往哪站的——阿镜。
他的身后护着清河,忽地感觉人群视线焦灼,且刹那间不知从哪就出现了人道,直通往齐云堂内。
众人凝瞩不转,端详傍观,见那阿镜长得也是明眸皓齿,皆颔首允以肯定,见他穿着打扮朴素无华,依然允以赞扬,常言就道人不可貌相,质而不野。
无论怎样,这群人就是笃信阿镜就是大当家的故交。
“少爷,他们……他们怎么了?”
正当阿镜说完,那些人上下齐手就将阿镜掳掠走了,往大堂内推。
“少、少爷——救命啊……”
清河见阿镜被抬着走有些哭笑不得,便向身旁的王婶子问道:“这是怎么了?”
王婶子表情是眉飞色舞,一开口也是张冠李戴:“哎呦你不知道,他是大当家的故交啊,走赶紧跟婶子瞧瞧去!”
“噗嗤——好嘞瞧瞧去。”
清河笑得别提多开心,这位王婶子也不知把他当成了谁。
……
原本因找不出合适的第三方判官,齐云堂内的议事基本就要告一段落,可就在这时外头的人将阿镜推了进去,另加一位年过花甲拄着拐杖的大爷附言:“大当家的,这、这、这就是您要找,找的人。”
除此之外,门外亦有更多翘首以盼的脑袋,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大家真诚的目光确实一点也不假。
阿镜对这场面怕得紧,单就从门槛越过去了一条腿,还有半条身子匍匐在外面,横竖都不进去。
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叶晓一口气一时从丹田窜上,又落了下去。
堂内众人一一朝门口阿镜的半截身子看过去,都有些啼笑皆非,这就是故交?
“……你少爷呢?”叶晓只好开口道。
此地鱼龙混杂,居心叵测之人难以计数,叶晓本不愿让清河昭然而示,现在看来要再遮掩下去,以后就有人以为他有个眼前这么个“一言难尽”的故交。
阿镜倏地从地上抽身回来,一下子转身就奔入了人群,还直喊:“少爷,少爷!”
叶晓一见阿镜的反应,不免心喜道:他也来了?
尔后,堂外人群中果然走出来一个让人一眼醒目的男子,他的打扮确也是布衣绢带朴素无华,却是举止有理动辄在礼,儒雅之气众目具瞻,又生得出类拔萃,实在过目难忘。
清河踏出一步,目视前方不温不热道:“寻我何事?”他这才看全了叶晓的面貌,虽然有伤却还活着,突然有些欣慰。
叶晓迫不及待地道:“快坐。”
他那略带喜悦的语气委实吓了众人一跳,形同烧烤没有调料,炒菜不放盐,味同嚼蜡。
堂内早就是座无虚席,哪有座位可言,生怕不会给人难堪似的,清河瞥了一眼便道:“不必了,说完就走。”
叶晓倒是有些忘乎所以,即刻高声道:“本大爷给你们介绍下,这位便是我的多年故交,舟安行清家的公子,清河。”
他的目光迥然迫切,分明不是介绍一位失而复得的故友。
场面哗然。
“什么,舟安行?”
“是那个舟安行?”
“竟是如此。”
“真的假的……”
舟安行乃是江南第一大总商行,由七家管理,而这七家之下又有遍布地域内外的大小商行,经营可有丝绸,茶叶,食品,饰物,工业,海业等等皆有涉猎,可说是商经中外无人可望其项背。
舟安行集富贵人脉之多的第一家,便是清家,也是话语权最大,不知有多少权贵情愿拉拢。
“听说他在养病啊。”
“这你可不知道,前些天大当家从岭崖城带来的人,正是此人,岭崖城那地方便是最宜休养生息之处,老漂亮了。”
“那么他真是?”
“大当家的竟会认识这等人物。”
清河并未作声,不置可否。
况且他哪是被带来的,明明是五花大绑抓来的。
众说纷纭,不过有笃信无疑的,便也有将信将疑的,正有一名叫万大之人站了出来道:“启禀大当家的,不是在下不信,只是这舟安行清家公子也无人见过……这,只怕是……”
“对啊大当家的……”
“就是。”
各抒己见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滔滔反水,正要倾天而盖,叶晓却从来不以为然,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都敢如此驳言质疑,更多逆反之心就可见一斑,他那“大当家”的名号也真是名不符实。
清河自是付之一笑而不屑,但他见叶晓一身伤时,又有些于心不忍。
“放肆——!”正在叶晓要大发雷霆时,清河高声道:“这位兄台,你要如何证明。”
万大转过身,眼骨溜转来转去正要开口,清河继而说:“或者说,你要如何叫我证明我既是我,我一无信物,于你于诸位而言又二无信用,即便我身穿华服头戴金冠脚踩云靴,在座各位一句莫须有,我自然百口莫辩,你便要我如何取信于你于诸位。”
场面非是焦灼,而是一战而胜。
万大不战而溃是哑口无言,他捉襟见肘,没想到对方如此长袖善舞,原本只是想给涯三一个下马威,自己倒给栽了进去。
他便支吾道:“公、公子……”
清河乘胜而上,“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清河,至于信与不信尔等请便,原先受涯当家的所邀前来贵寨作客,我与他多年未见不免互诉衷肠,当他是如何剑走天涯呼风唤雨,现在看来也是骗我罢了,不仅手下目中无人以下犯上,自己也并不是无往不胜铜墙铁壁,哼。”
清河挥了挥袖,嗤之以鼻。
清河这一番话骂了所有人,骂得别人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更把叶晓骂得狗血淋头,谁让他用人无能不胜其任。
但清河的话还没说完,他长揖不拜:“诸位都是英雄好汉,我只不过是一个书商之门自然吃罪不起,在下少时体弱多病,曾因见了练剑时心无旁骛的涯当家而心生崇敬——”
叶晓蓦地抬眉,极受触动。
“——以为天下武道尚武亦有道,现在看来,在下得慎重思忖一番才行,告辞!”
“公子且慢!”
无留便在清河扬长离去之后,追了出去。
其后堂内的氛围不言而喻,众人已对清河的身份笃信不疑,那些暗地里欲挑拨离间之人自然也失了先机,反倒是因为清河的这一出戏,无人敢再说出只言片语,单就能与舟安行的公子相识,大当家便足以服众。
无留追出了齐云堂,等到人少之地才道:“公子留步,在下对方才的言论心生佩服,如何不能相识一番?”
清河本不愿与此人多生纠葛,本来他就打算骂完就跑,就怕有些人不服偏偏不动手就动口,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转身道:“可以,你姓甚名谁。”
无留唇沿微扬,缓缓道:“小的无留,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么告辞。”
这么简短的一句话,让清河这才反应过来,他顿时扬眉,心道:原来是父亲,看来他们已经收到家信了。
“等——”
在他的话还没说完,阿镜的身影便从拐角处突然闪现出来,盖过了拐弯过去的无留,且一个劲地喊道:“少爷,少爷,您可等等我啊——”
清河不予理睬,干脆地抽身离去了。
——
是夜,宵晖如盖,似水盈盈,清河持身而立于院门口,刚好便能将那明月一览无余,下个月才是中秋,今日的月亮竟也圆。
他眉眼俊逸,睫似片羽,如冠玉耳,再被那簿月笼罩又实在是霞姿月韵,怎么可以让人移目转睛,不心猿意马。
“看够了?”清河道。
院门口那棵大榕树后却是许久未见动静,清河便又道:“你不出来,我进去了你也不要进来。”
叶晓这才鼠头蛇尾似的现了身,抓了抓脑袋满脸堆笑,白日所见的悉数狠戾全无踪影。
若不是他身上仍有疗伤过的痕迹,清河确实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你鬼鬼祟祟的在那做什么?”
叶晓道:“看、看月亮嘛。”尔后试探性地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见清河始终并无抗拒的反应才靠了过去。
山影弄月,壁对双人。
空气多么宁静,蝉鸣声就有多喧嚣,叶晓第一回明白什么叫手足无措,词穷理尽,什么又叫面目全非,嘴更多余。
直心道:去他奶奶的二大爷,快说点什么啊!
执拗了一圈,他竟然手心出汗了。
“你的伤……”
“啊呃——咋、咋了?”
清河便大方地转身道:“你的伤怎么样了?我想那一筷子不该算我的。”
叶晓欣然笑道:“早就好了早就好了,本大爷可是皮糙肉厚的,没事!”
他喜逐颜开,笑得极为坦诚,笑得满面春风,可对清河来说,没一个字是实在能听的,既然言不由心不如不问。
“好啊涯当家的,那你可以走了,不送。”
叶晓着急忙慌地拉住清河,直道:“骗你的骗你的……还是挺痛的。”
清河轻“嗯”了一声,就将视线移向自己臂膀上,某人情急之下拽过来的手,那目光灼灼,叶晓饶是心中不舍也不得不放开。
月在天边,眼前人亦岿然不动。
他又道:“有些话今天若不来问你,我只怕会痛得要命。”
“什么话。”
叶晓一回忆清河白日所言,便心如烈火,好像手脚发麻不听使唤,嗫嚅道:“那番话可是真?”
清河愣住,白天那番说辞可谓是一腔热血驱使下的口不择言,此刻回过神来都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都犯得着当夜上门来找麻烦。
“……什么话?”
不会是骂得太过了吧……清河心道。
想到这,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免得到时有人发疯就直接羊入虎口。
叶晓的神色登时生变,仅就皱眉那一刹那清河便瞬间倒戈卸甲,迫不及待地挽回道:“等等等等——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咱们有话好好说这荒郊野外的跑也跑不掉玉石俱焚我也做不到只会先赔只胳膊少只腿!你是英雄豪杰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怎么会在意区区宵小之辈的胡言乱语,况且、况且——”
清河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扯起衣袖将自己能藏多深就藏多深,别在墙角的犄角旮旯里“原形毕现”。
但叶晓早就跨过院门,半声不吭地进去了。
大半天,清河才回过神来。
失态了,失态了,他轻咳几声便当做无事发生,也回到了院内。
月白星稀,小院中一时是如哑剧般沉寂。
叶晓靠在一方梁柱旁,清河就选了处离他最远的一边躲着,打算有任何风吹草动就走为上策。
“本大爷有那么讨人厌吗,你至于待在几丈之外?”
“有。”
叶晓:“你——”
“好,那我过来。”
清河:“别别别!君子动口不动手,浪子回头金不换!”
叶晓:“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浪子回头金不换,听不懂。”
清河那绕柱走的抗拒之态真就是千百个不乐意,而今日的清河也叫叶晓好生领教了一番,常人十句赛不过他一句,别人报以一句他便十倍奉还。
“你……你不是因我骂了你,所以怀恨在心要动手吗。”清河探头道,固然今日身屈,理不屈。
叶晓一时莫名,随即又明白过来,他啼笑皆非,扶额道:“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但是骂得好!我可没那么小心眼。”
清河表示不可置信:“是——吗?”
“当然了。”
“我不信,刚在门口还在骗我。”
叶晓顿时如鲠在喉,“那、那是……”
“看,我就说吧!满嘴谎言口蜜腹剑。”
叶晓简直是有口难言,他抓耳挠腮一番,干脆就席地而躺,今天若不问到一句正儿八经的话,他就在这萎靡不振赖着不走了。
“好,本大爷就这么躺着啥也不干,你总满意了吧。我就问你,你对我心生崇敬……是不是真的?不那么实话实说也行——”
好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喂!是不是真的啊?”
叶晓昂起头颅又重申一遍,他就是那般不甘心,除了一句“真的”,其他一律闭门塞听。
这就是一个犯起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脾气,清河竟然有那么点印象,为了让自己丢下蒙教先生的课,他会满地打滚……
清河有些忍俊不禁,但很快地便被掩藏了过去。
“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得要命。”
俩人相距半个庭院,约莫数步,更是远比千里的几千日。
清河无法在一夜之间,便能将此缩至触手可及的咫尺之遥。
他轻扬眉,随意道:“看来你的伤真的无关紧要,我可不像涯当家那般皮糙肉厚,该休息了。”转身拉开屋门,就进去了。
叶晓急着道:“我会再来的!本大爷——”
他起身一边对那道门翘首以盼,一边仍说着:“一定会再来的!”
风清月皎,空谷回音。
隔着窗棂,叶晓出院门的那段路都走得歪歪斜斜,看来他并不是如自己所说那样皮糙肉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