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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马踏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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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山横贯东西,山势可抵御北风,登顶可见万姓城池。尧山脚下,颍水依傍,道途坦荡,大营戍扎于此,
时近黄昏,西边霞光万道铺了漫天,颍水冰封,残雪覆于其上,红霞点点洒落如星芒四散般晶莹闪烁。
枯树前,一匹枣红大马懒懒洋洋踱着小步,桓央晃晃悠悠躺在马背上,举在半空的手握着一封黄封信笺——是京中寄来的家书,她凝了半晌也未拆封。
战事已平,她原该是亲书一封递回京,同阿爹阿娘报个平安。可思及彼时莽撞出逃,心中总是愧疚难当,连带着便生出许多怯意。双亲或责备、或叮咛、或挂念……竟都成了此刻不敢触及的角落。
桓央微微叹了一声,抖了抖手中信封,缓缓垂下手臂,任信笺随风轻轻晃动,与其猜测,倒不如回了京挨顿板子来得心安。
她偏过头,漫天落霞盛入眼中,胭脂般浓郁的色调,朦胧间尽染了半个尧山。此景苍茫倬远,着实令人心醉,她乌羽般浓密的眼睫微微震颤。
昔日,桓家奉命戍鸡岭关时,她偏爱趁着落日余晖之际纵马驰骋,恣意破风徜徉。那时,她年纪尚小,只觉得这般美景,壮烈堪比江潮,因而对于文人骚客将其比拟作悲情一事,很是不屑。可而今从头看,此景依旧在,却是百味杂陈,难比从前,倒应了前朝方先生那句——天回地转春犹在,物是人非意自惊。
切身,才可谓之经历。书中所言,终是迂回婉转了些。
“断霞千里抹残红,云雪茫茫点尧山……”一道清洌的嗓音悠悠传过,脚步未至,声却先。
桓央眉头稍挑,寻着声看去,一位银氅白衣的隽逸郎君,姿态闲适从容,茕茕立于树下,他眼中盛满余晖,面上似有动容,忘我般沉吟,竟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
桓央暗自心惊,竟对闻清此人到来毫无察觉,却也未作声惊扰,只手撑在脑袋下,微微阖上眼,
景随时移,转瞬即逝,便安静做一看客罢。
却,不消片刻,身下马儿忽而躁动不安,鼻响不断。
桓央只当是马儿疲乏,眼也未睁,抬手懒懒顺了顺马鬃,当作安抚。
这番动作却似无用,红鬃马蹄踏着碎步,且行且退,不安更甚,险将桓央颠下马来。耳边亦是窸窸窣窣,她皱了皱眉,当即扯紧缰绳,翻坐回马鞍,却见,闻清不知何时已至跟前,此时正微躬着身子,似在荒草中摸索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桓央低眼凝视,声音略沉,出声问道。
话音方出,只见闻清身子向前一扑,当即跪伏在荒草丛中。听到问话,闻清微微抬眸,面上浮过些许歉意,他缓缓起身,从容抖落衣裳上的浮草,同马上桓央道:“方才有尾蛇,恐惊扰将军,我便擅自捕了来。”
说着,举起右臂,果不其然一尾三指粗的黑环银蛇正在他手中竭力挣扎,蛇尾拧转着扭作一团。
桓央心头一慌,她从不惧这些蛇虫,但这匹红鬃马却怕得紧,欲教他快快拿开的话尚未出口,身下红鬃马已厉声嘶鸣着高高抬起前蹄,“快!让开!”
闻清瞳眸瑟动,面上惊慌着狼狈坐倒在地,手中黑蛇也趁机隐匿荒丛中窜逃。
桓央死死勒住缰绳,将马扯拽向另一侧,跑马一圈,未教马蹄踏向闻清。红鬃马毕竟伴她多年,纵是惊惧也听得主人号令。桓央眼眸锐利,视线紧盯着黑环银蛇踪迹,不承想,这尾蛇竟迂返回来,绕在闻清腕边,正掀起獠牙,意欲报复。
她轻笑一声,随即提剑控马,侧身悬停,剑气凛然当即将其斩成两段,蛇身不甘心地扭曲着,没过多时便僵直成条,动弹不得。
闻清眼眸微微震颤,待回过神时,桓央已下马,款款走来,她单手挽剑负在身后,面上温和,缓缓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抬眸而视,她眉目如画,此刻却含春,她逆着光,无边落红隐在她身后,犹似身披万千霞光,闻清撑在地上的指节微微瑟动。
“在下惭愧。”闻清没有搭手,拂了拂衣袖,兀自站直了身,才恍觉桓央发心已近鼻尖,较寻常女子而言她身量更出高许多。
“不必自谦,你徒手捕蛇已是胆量过人。更何况,此乃为将者职责所在,不用放在心上。”桓央不甚在意地抚顺马鬃,却寥寥几句抚平他心中褶皱,闻清眼池深处漾起波澜。
“你来此处可为寻我?”见闻清久不言语,桓央出声问道。
此处并非营帐,又人迹罕至,营中上下除她外,时常来此地的也并不多。
闻清闻言,拱手道:“清醒至今,还未谢过将军救命之恩。”他顿了顿,抬起一双诚挚的浅瞳望向桓央,郑重道:“闻清愿承将军一诺,以酬将军恩义。”
桓央笑意微凉,他以诺相酬,实则却是划清界限,两不相欠。状貌亲和,实则疏冷,这般的人物,她也识得一个。
思及那人,桓央眼眸闪过一抹落寞,似是逆反,心底竟凭空生出一些玩弄的心思,桓央唇角微动,温声道:“你将身子养好,于我便是最好的酬谢。”
算不得什么的条件,便是最好的条件。永不了结,便成挂碍。
闻清怔忪片刻,“将军此言……”
见他面上诚笃,桓央心中暗悔,待日后分别,有无再见之日都未可知,何必如此捉弄,忙正了脸色,出声解释,“为将者本该如此,你将养好身子,便不枉我费心从贼匪手中将你救下。”
闻清听出话中深意,眼神黯了黯,沉默良久,拱手道:“……多谢将军,不知那些贼匪将如何处置?”
桓央遥望,营帐已燃起篝火,“此事并不涉及军务,营中无权处置,日前已押送鹿川县衙。不过…….”桓央侧目,暗中审视闻清,见其眉眼低垂,一派恭敬模样,继而道:“将你刺伤那人,我军未能将其囫囵捉回。”
“被一箭贯掌之人?可……这是为何?”
桓央翻身上马,握着缰绳,轻飘飘道:“卓宁追逼至尧山,那人慌不择路,跳崖了。崖下便是颍水此段,并未见其踪影。尧山多走兽,若是其坠至半山,多半会被豺狼叼去,现下,或许已是白骨一具。”
闻清面上先是一惊,待听到“白骨”字样,面上已是全然安定,他轻吐浊气,缓缓点头“如此,甚好。”
桓央笑了笑,轻勒缰绳,“夜色渐浓了,回营。”
待二人行至营帐,三五人马亦奔驰而来,两厢碰了正着。
“何事惊慌?”桓央凛眉,厉声斥问。
为首一人着衙役装束,他是见识过桓央模样的,连忙滚下马,自怀中取出令牌、信笺,一一呈上,“将军,我等隶属鹿川县衙,卓宁小军爷外出行事,事有延误,托我给您递信。”
桓央接过,眼中闪过疑惑,“进帐说。”
言罢,转身便走,徒留闻清一人驻足原地。
夜风袭过,卷过些许烟火气,闻清长身而立,负手在后,他微微抬眸,营帐栅上插着一面大旗,黑底金文,绣一个“周”字,此时正迎风拂动,飘扬舒展。
他静默瞧了片刻,侧身望向尧山方向,眼眸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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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内,书案旁,烛火融融。
桓央端坐案前,展信一一览阅,一旁衙役躬身禀报,
“那三个小儿,一个小丫头名唤春花,佟姓,年方四岁。一个叫大野,宋大野,年十二。还有一个齐二狗,七八岁,旁人都唤他作小狼。春花父母早亡,两三岁便被收留进济善堂。大野呢,没了父亲,母亲改了嫁,也不要他,他宗族伯父本想过继这孩子,但奈何,几次都被这孩子逃了去,后来便也不了了之。二狗啊,呃不小狼”衙役嘶了一声,略略思索,“这小狼没啥来历,许是街上捡得,不过也在济堂待了许久。”
“这三人此次逃出来,是缘着城中有户富商员外,想将春花认回去当个义女。那员外素来心善,此次战事,还捐赠了不少钱粮,家中又根基深厚,若非膝下无子,也不会想着收留些个孤幼。小春花若是进了府,便是将她当名门贵女将养。”衙役叹了声,“本该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却不知何故,那孩子哭嚎着怎都不甘愿。这厢济堂阿嬷还软言好生劝慰着呢,不承想,三个小儿转眼便溜了逃出城。”
桓央瞧着信上内容与其所言并无甚出入,略一深思,“卓宁为何事所绊?”
衙役低眉顺目,干笑两声,“那几个小儿昨日夜宿农家,军爷本想让小人将人带回城,此事便将了了。奈何,奈何,那个小狼太过泼皮,死活不从。若是硬来,小人们又怕伤着人,这般委实无策。只好劳动军爷,军爷三言两语便将人哄住了,现人在济堂,只是教春花、二狗缠得紧,片刻都不让军爷离眼的。”
桓央听罢,轻笑两声,视线下移,却见信中末端字迹忽而潦草,凌乱写着:「佟生,春花之父,因纳粮不足,亡于三年前秋,不久其母许依自缢而亡。宋桂柱,大野其父,庄户佃农累死于田地。四年前,鹿川西郊曾有户行商,时常往返于北境三府——京城之间,齐姓。后,禺知破关四窜,齐家满门湮灭。」
桓央笑意缓缓凝固,三年前,北境战事方起,各地征税纳粮以填军需。可缘何……纳粮不足会成死因?又如何会生生教人累死在田里?
“若我未记错,鹿川人目众多,在辽东地界是排在前列的大县,每年的税额亦很是可观,也因此,鹿川还曾获先帝嘉赏。”
衙役连连点头,“确是如此,万檠大老爷治下有方,百姓很是敬仰,大老爷所言,民无不有从的。”
桓央视线扫过最后一行字迹:「许有蹊跷,望小姐亲来查访。」眼眸沉沉,收起信笺。
“事情缘由我已知晓,你等在营中歇息一晚,明日我同你们一道去趟鹿川。”
“是。”衙役抱拳躬身,言罢转身欲退。
“且慢。”桓央打量他一眼,问:“你可是辽东人士?”
衙役脸色莫名,却恭敬道:“回将军,小人祖辈都是鹿川人。”
“此地冬日,可仍有蛇虫出没?”
衙役一愣,随即笑了笑,“哪有蛇虫冬日出没的,将军惯会说笑。”话音方落,这衙役嘶了一声,思有所想,“别说,前些年冬日,我还真在城外见过一尾蛇,黑环银色,眼瞧着便是有毒。许是有些蛇专在冬日里冒头,将军可要当心些。”
桓央漆黑的眼眸映着幽幽烛火,紧绷着的肩颈却是放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