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如焚》Talos塔洛斯

6、第6章 再谈记忆

　　风暴散去，遗海重归沉寂。金色的天幕低垂，极光缓缓流淌，映在潮水上，织成紫金色的纹路。
　　黑色海水温柔地抚过沙滩，卷起细密的白色泡沫，若仔细去看，还能发现些素白的贝壳。
　　一切仿佛不曾变过。

　　他们穿越幽暗的深海，海妖的手稳稳牵引着他，徐徐上浮，光线自头顶渗透，逐渐明亮，直到破开水面的一刻——
　　空气猛然灌入肺腑，宋野剧烈地咳嗽，呛了点水。他抹了把脸，手掌抹去脸上的水珠，喑哑开口：“这里是……？”

　　入目是一片灰白的绝壁。悬崖巨大而静默，巍然矗立，顶峰背覆着皑皑的积雪。极少有飞鸟掠过，崖顶一处隐蔽的洞穴，海妖正向那方位示意。
　　“这是你给我找的新房子吗？”宋野弯了弯眼，他第一次笑得这样快活。
　　他没想到海妖会主动给他“独立空间”。
　　无论海妖是什么目的，有心或是无心，他只愿在此刻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海妖疑惑地支起身体，好让自己靠近一点，它看不清宋野细节的表情，有些轻微的糊——比以前视力更差了。

　　听不懂……还是看不清？
　　由于实验室的生活，他讨厌触碰，但是……宋野抿了抿唇，轻轻将手放在海妖胸膛。

　　你想说什么？

　　【宋野可以住到那里！好多动物到不了，很高很安全！海妖给宋野从海里带吃的！宋野要来！】

　　海妖活泼的心绪，和它冷酷的表情毫不相干。那晚黯淡之后的海妖依然黯淡，肉眼可见地更苍白。

　　自己都还没好，却说给我继续带吃的……
　　这是饲养，还是没有目的的好意？
　　宋野压下胸口的酸涩，云淡风轻问道：“海妖可以去山洞吗？”

　　海妖只听出这是个疑问，模模糊糊想着【宋野继续做好吃的？可以吧。海妖会带多多的食物。】
　　“好，我会努力做饭。”
　　宋野轻笑出声，他知道，某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遗海肃杀的海风吹得云层沉默翻涌，宋野像一只漆黑大鸟笔直掠过天空，焕发生机的翅膀托着他稳健飞行，飞向海岸悬崖——他的第一处属于自己的住处。
　　他也不再因使用翅膀承受过量痛苦。虽然还会有所不适，但比起以往好了太多。

　　这里是一处天然的悬崖洞穴，隐蔽、干燥，宽阔。灰白岩壁上伴生着会发光的黄水晶，如果不是海妖选定，他一定怀疑这些水晶含有某种危险辐射，无法欣赏它的柔和光彩。
　　现在他有一个很高的，别人不会轻易进来的巨大房间，虽然还空落落的，但他有足够时间去布置。房里还有天然水晶氛围灯，给空旷漆黑的洞内添了分温馨。
　　他抬手拭掉眼里不知何时渗出的泪。
　　从高处往下望去，海妖凶猛的外貌细节不再明显，他坐在礁石上，银色眼睛失去了些许焦距，像是蒙了薄雾，依旧向他不安张望，身姿优雅，美得惊心动魄。
　　“这里很好，谢谢你。”
　　海妖似乎感知到了他的位置，准确地向宋野“嘤”了一声，扭头进了海里。

　　真的很像撒娇的海豚，每次海妖这样叫的时候。
　　总是急着打猎的鱼……
　　宋野失笑，但很快他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
　　他没有野外生存意识。
　　打猎本是野外生活极要紧的事，是他何不食肉糜，因为有海妖的投喂而不知食物危机。

　　海妖度过了快乐的一天。
　　宋野烤了超多的鱼，还做了热乎乎好喝的水。宋野说这个是“汤”。
　　它说不来，它的口腔里藏着毒腺，t的发音会刺激到那个位置，让它想发射毒液。
　　宋野还来接它了，在它呼唤宋野来取走食物的时候，宋野没有拿走东西再做好食物送下来，而是把它和猎物一起打包带飞起来上了山巅！
　　它是第一个知道飞行的海妖！离开地面是这样的感觉，仿佛随时要掉下去，但宋野的手很紧，它只会掉在宋野臂弯里。
　　宋野是热乎乎的生物。

　　吃饱喝足，海妖不知不觉睡着了。
　　宋野在洞穴深处静静注视着海妖。
　　小鱼给了他什么？
　　自那天起，他就隐约感觉到体内有了些奇怪的变化——某种温热的波动，像极光残留在他胸腔的余韵。而海妖越发虚弱，银色的眼睛也被灰雾掩盖。

　　“是因为……你把生命力分给我了？”

　　宋野低声喃喃，他知道海妖不会解释，但那一刻，胸腔中的波动突然变得炽热，仿佛回应着极光本身的召唤。

　　一种错乱的感知猛然涌入他的大脑。

　　——海洋的低鸣，遥远的吟唱，破碎的画面浮现眼前。

　　——他“看”到了海妖的过去。

　　银色鱼尾在暗潮中缓缓浮沉，一个年幼的身影被孤立在族群之外。

　　同族围绕着它，冷漠的表情，嘴唇开合，却没有声音传来，仿佛他的耳朵被屏蔽了一样。
　　它们长得不一样，除银色海妖，其余海妖都有或深或浅的蓝色眼睛，五彩斑斓的发色。它们没有尖尖的手或牙齿，面部表情更丰富，骨骼轮廓也更柔和……更接近“人”。
　　年幼的海妖哀哀地叫着，它真的努力解释，可族人还是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刺耳的声音骤然刺入宋野的意识。

　　“说什么，听不见？”
　　“说不清？”
　　“像个下等的杂种。”
　　“这种海妖留着干什么？让它走。”

　　低沉的海妖鸣叫，仿佛深水中破碎的回声。它想说不是的，它学得会的，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和大家不同。

　　“为什么你连简单的歌声都听不懂？”
　　“控制不了怎么发声的哑巴……难听极了。”

　　“混血的怪物。”

　　画面破碎，那些讥讽与冷漠交错着消失。

　　宋野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极光残余的炽热还在肺腑深处回荡。喉头像被堵住了，窒息般的压迫感狠狠攥住他，让他想大喊，却又被情绪牢牢扼住。
　　原来如此。
　　向往同族却被迫承受孤独。
　　那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又独自生存了多久？
　　失去了族群，无人交流，所以表情也不会了么？

　　海妖已经醒了，目光奇异地看着他，仿佛感知了他的奇遇。
　　这份力量……也来自于海妖，它能知道也没什么不对。
　　“我不知道你有这样的过去，未经允许看到了这些，抱歉。”
　　“很久以前……‘我’也被排挤过，那时盘尼西林的歌很红。”
　　宋野的声音带着一种低沉而清澈的质感，像极了山间雪融初化的溪流，干净透亮，却又藏着某种不易察觉的钝痛。
　　而当情绪波动时，他的声音会微微沙哑，仿佛被锋利的冰刃割开了一道浅浅的痕迹，仍旧克制着，却止不住泄露些许情绪的裂痕。
　　Open my eyes in morning rain
　　（我在清晨的雨中睁开眼睛）
　　And gently find out black shoes
　　（轻轻地找出我的黑色鞋子）
　　Clouds are slowly drifting by who is crying under the sky
　　（云朵开始慢慢聚积，是谁在天空下哭泣）
　　It's maybe the slowest bus
　　（它可能是最慢的公车）
　　……

　　海妖不自觉地张开耳蹼。仿佛脸庞两侧开了花。尽管一个字都不懂，但它可以感受到宋野声音里的温暖：那些闲散的，辽阔的，安抚的……
　　没有矫饰的温柔，它是属于宋野的本真，如风雪吹拂下的高山，冷冽而动人。
　　原来声音可以这样使用，不是仅仅交流和捕猎。宋野的歌声每一处变化都是为了韵律和感情，好美，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