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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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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诶诶,答应他!答应他!”
“郎才女貌,正是般配的一对啊!”
“宁鸟黎!快答应他啊!”
人群里的起哄声越来越大。
“答应他!”
“答应他!”
“答应他!”
宁鸟黎站在人群中央,她面前正站着个男生,那男生是金融专业的第一,出了名的温柔系学长,自然大把大把的女生喜欢他。
可仙人不下凡,一直都没被谁追到手过,据说啊,直到现在,他还没谈过一次恋爱,纯情得很。
看,他现在站在宁鸟黎面前,唇抿着,表情仍旧平常,笑得时候眼睛弯着,可他身上的红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耳垂,看得大家都觉得自己跟着紧张了起来。
“这男神羞涩起来可真好看啊。”
有人大喊了一声,惹得人群一阵哄笑。
学长此时上前一步,缓缓开口,说:
“鸟黎,我喜欢——”
那个“你”还没能从嘴里吐出来,宁鸟黎便拧着眉头,后退了两步,在二人之间拉出一大段距离。
“鸟黎。”学长伸出手,想向前拉住她,但还没等碰见那人,就看见她又接连后退两步,弄得她身后围观的人群也跟着后退。
他们听见宁鸟黎说。
“求你,别向前了。”
人群还来不及错愕,就看见宁鸟黎寻找着人群里的出口,她想要出去,想要离开这片压抑恶心的地方,她想走。
可大家都人挤人得看热闹,压根儿没有能力给她突然腾出来个能顺利通过的路口。
宁鸟黎屡屡碰壁,她再也忍耐不住,最终她跪在地上,额头上的冷汗止不住得流,有几滴落在地上形成水渍。
大家都看见,宁鸟黎,那个上大学以后一直独来独往只可远观的女神,跪在地上干呕。
宁鸟黎的脸此时都一片红得不正常的血色,但嘴唇是白的,苍白得不像是健康的人。
此时,离得近的人才开始人推人的往后退。
“往后点儿。”
“后退啊。”
“我靠,别吐我身上啊。”
“这怎么回事啊,还以为能成一对呢,怎么突然就开始吐了?!”
“她这是怎么了?”
人群里乱哄哄的,他们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宁鸟黎弯曲的脊背上,仿佛她脊背上就刻着她干呕的缘由,仿佛那样就能满足他们的一切好奇心。
宁鸟黎在黑压压的注视中,胃里吞人的恶心感愈加强烈,她还没来得及吃饭,胃里没东西,所以根本吐不出来什么。
她只是颤抖着跪在地上,一手撑地,支撑着自己因为呕吐而无力的身体。
最终,在十分钟后。
宁鸟黎胃里抽搐的疼终于缓和,她的头抵着地,整个人蜷缩起来。
在人群中,她孤立无援,她痛苦难耐。
第二天,这事便传得风风火火。
“诶,你们知道昨天那事吗?”
“知道知道。”
“我去,我还以为他们能成呢。”
“我也是!”
“加一!”
“我昨天没挤进去,但是听你们起哄声音那么大,我以为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呢,在人群外围还有个帅哥拦住我,问我宁鸟黎是不是就在那人群里面呢。”
“然后呢?”
“我当然说是了,我还好心地帮那个帅哥摆脱了俗世的爱恨,我直接就告诉他宁鸟黎已经和学长在一起了,这次表白也就是走个过场,谁成想啊,他俩居然没成,这么看来,我不就算是撒谎了吗!!”
有人瞥她一眼,提醒。
“你怕什么?那帅哥是谁?要是咱们学校的人,现在肯定就知道真相了。”
那人叹了口气。
“你还真别说,那帅哥一看就不是咱学校的人,风尘仆仆的,话说回来,他长得还和学长有几分像呢,你说宁鸟黎那个长相是不是就招温柔学长的喜欢啊?”
“有可能。”
“……….”
也有人发问。
“话说回来,宁鸟黎是不是不喜欢男人啊,不然怎么会吐成那个样子啊?”
当然,这个问题没人解答。
大家都是各自猜测,各自传播。
传言满天飞,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没人站出来指认,而传言的主角宁鸟黎,只会对此感到恶心,更不会出来为他们解心底的疑惑。
可就算宁鸟黎站出来解答了一切。
传言就会陡然消失吗?
不会的。
倘若夜能不灭,人群才会缄默不言。
他们要的,只是喧嚣一时,无心他人。
*
夜晚。
宁鸟黎发起了高烧。
在租的小房子里,她一个人蜷缩在有些单薄的被子里,被温度烧得糊涂而无力,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整个人的身上分明是快要烧熟了的温度,却一滴汗也没有出现。
这炙热的温度是干涩的,是摆脱不掉的,是随着她的人生一同存在的。
仿佛宁鸟黎活一日,那温度便上涨一日。
“鸟。”
“骚。”
出现了,那让人听不懂的话,那一遍又一遍出现在梦里的声音。
宁鸟黎咬紧嘴唇。
“鸟。”
“鸟黎。”
“宁鸟黎。”
“宁医生!”
“宁医生!”
“嘭———”
宁鸟黎倏地睁开眼。
与此同时。
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医生破门而入。
宁鸟黎的全身酸涩,她依靠着脑子里那点刻好的纪律,抬手紧捂着自己的嘴,她摆摆手。
“…….出….出去。”
她没被遮住的上半张脸透出来不正常的潮红,大家也都反应过来,连连后退了两步,等着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做好防护后,才再次上前。
宁医生,怕是感染了。
*
“鸟黎,鸟黎。”
宁鸟黎躺在灼热中,正在剧痛中睡得不安,但又不受控得失去意识,最终昏沉。
此时这一生叫唤,如同迷雾里的牵引线,拽着她走出那片压抑的雾里,走回归家的那条路。
宁鸟黎挣扎着,睁开眼。
又是医院的天花板。
等等。
又?
宁鸟黎不明白,为什么是又。
缓了缓,她想起,自己前不久刚脱离感染的嫌疑之中,就在疑似感染的那一天里,她就是死盯着天花板的,虽说在宿舍里,但与在病房里没差。
宁鸟黎的耳边又传来两声叫唤。
“鸟黎,感觉怎么样?”
“烧退了没有。”
宁鸟黎转过头去看说话的人。
看不清,整个人都在防护服里,但透过护目镜,她看得到那人的眼睛里面都是焦急与关切。
…….那些情绪让人恶心。
宁鸟黎不知道这感觉因何而来,她只知道自己的胃里疼得如同正在被撕扯。
她咬着牙。
或许是感染了。
大概率是感染了。
不然不会对同事的关心感到恶心。
那不正常。
贺以林察觉到宁鸟黎看向自己的眼神明显带着异样的抵触,那抵触与前些日子的不同,现在的抵触就像是看见了什么让她觉得恶心而避之不及的东西,贺以林怔在原地。
他顿了两秒,才再次若无其事什么也不知道般接着靠近病床。
至少,检查完她的情况。
可当贺以林再踏前一步时。
宁鸟黎控制不住地干呕,直接吐到了地上,那吐出的污秽里还隐隐有斑斑血迹,贺以林停在那,他退后。
“我找别的医生来。”
贺以林或许明白了,或许没有。
总之,他的声音沉着,脚步沉重。
那噩梦里纠缠他十年,让他痛苦十年的画面,又出现了。
他,走远了。
贺以林或许哭了,或许没有,总之,他转告同事的时候,他的身上都是颤抖着的,甚至递检查报告单的手都凉得像在冰里冻了三天三夜。
贺以林远离宁鸟黎所处的病房区,他被派去了另一个重病区,终日忙碌得转不过来轴,但深夜时,他会查询下宁鸟黎的治疗跟进情况。
与此同时,最新的医生感染名单也已经打印下来,贴到了公告栏处。
其中,第一位赫然便是宁鸟黎。
贺以林的视线在那行字上停顿了不知多久。
【医生:宁鸟黎。】
【工作编号:0632。】
【所属病区:一号重病区。】
【感染情况:感染。】
【病床编号:0632。】
【健康情况:中等偏下。】
一个个数据在眼底的接连出现,贺以林觉得,他的头发昏,或许是积攒了小半个月的劳碌压在一起,把他的神经压迫得有些衰弱,又或许是他最近夜里再次持续的那个梦,以及梦里那个人呕吐时脊背的弧度让他崩溃。
贺以林之后便开始连夜失眠,他大部分休息时间都是躺在床上死盯着天花板,回想着宁鸟黎今日的各项数据跟进情况。
他是医生,自然晓得那些数据的每日变动意味着什么,宁鸟黎的情况特别遭,比宋东然的情况还要糟糕。
贺以林觉得迷茫。
他这些年攒下来的钱都寄给孤儿院,全当是给宁鸟黎积福,祈求她一生无忧,哪怕有忧,但至少,不要让她再那样疼痛。
可现在呢。
他没积攒到福,那些恍惚着靠近她的时刻,也即将燃尽熄灭。
贺以林唯一能做的,就是乞求,乞求宁鸟黎最后能康复。
宁鸟黎整日都在烧着,她的身上如此疼痛,痛得她开口做简单回应时都止不住得牙齿发颤,颤得她骨头痛碎了半截。
高温让宁鸟黎的眼底遍布红血丝,她连流泪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任由干涩攀上眼眸。
宁鸟黎这几日只有痛得昏迷时才是稍微安稳的,但那时,她总会进入一个梦里,梦里有着许多她未曾听过的话语,那些话很熟悉,仿佛便是曾经她亲耳听过的,但又很陌生,她的大脑告诉她,她从未接触过每个字句。
“宁鸟黎,你好,我是贺以林。”
“你是鸟,我是林,而鸟在翠林中飞翔时能发出欢悦的脆鸣,这是不是证明我们在一起会很开心?”
“鸟黎,黎明不远,就在头顶,只要你抬眼看。”
“羁鸟恋旧林,以林恋鸟黎。”
“鸟。”
“骚。”
这夹杂的两声格外刺耳,宁鸟黎的身上又开始感知到无尽的疼痛,她在睡梦中,但眉头被痛苦沾满。
“糖,我不喜欢吃糖,我的给你吧。”
“别吃多了,会牙疼,到时候你又要忍着不和我讲,自己面无表情得痛着。”
“看窗外,鸟黎,那里有只麻雀。”
“它在鸣叫。”
“鸟。”
“骚。”
“鸟黎,你不喜欢白衬衫吗?我也不喜欢,我总觉得白衬衫工整得没有褶皱,像是人被锁在了纸匣子里,看着美,但稍微一动,就会破个大洞。”
“但是你说我穿白衬衫好看,鸟黎,我知道的,你就是希望我以后能找个好工作,毕竟,好工作大部分都是要穿白衬衫的。”
“……….”
“鸟黎,你的内衣很露,你是故意的吗…….”
“噌———”
宁鸟黎倏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痛苦一瞬间淹没她所有余留的意识,她的世界只剩疼痛,以及那反反复复重复着的话。
“内衣。”
“露。”
“鸟。”
“骚。”
那些话,像咒。
而咒的枯藤正在缠绕着濒死的鸟。
“醒了?”
“宁医生,现在感觉喘得上来气吗?有好一些吗?”
有医生正站在宁鸟黎的病床前,询问着。
可宁鸟黎却一阵恍惚。
她总觉得眼前的景象在和记忆深处的某一处重合,重影不断叠加,她的眼前泛上一层灰。
“宁医生。”
医生又叫了她一声。
“宁医生。”
缓缓的,那落在耳朵里的称呼,变了个样子。
“0632号。”
“…….06….32号。”宁鸟黎嘴唇颤抖着呢喃。
脑子里的记忆瞬间穿梭过腐朽的时光,梦境里的一切钝刀都重新割到灵魂上,随着“0632号”的冷漠的呼唤声一次次的响起,宁鸟黎的眼前景象如同回到了怀仁心理医院。
那个她曾寄居了一年多,却又将在那里痛苦的记忆统统遗忘了的地方。
“宁医生!”
“宁医生!”
站在病床前的医生紧接着呼唤了宁鸟黎两声,但这几声通通没有得到回应,他只能看见宁鸟黎冷汗淋漓得颤抖,她犹如处于另一个无人能进入的地界,被痛苦捂住了耳朵,感知不到外界的声音。
医生见此,心底沉了万分。
这症状。
怕是要步入最严重的那个深渊。
他连忙跑出去,去拿急救药物与一些设备,并且通知另外几位共同负责一号重病区的医生。
宁医生,昏迷了三天。
这三天内,她多次出现窒息的症状,深夜值班的医生最常查看的病床就是0632号。
宁鸟黎,是症状出现的最迅即的病人之一。
很危险。
宁鸟黎不停得被推进手术室,再推出手术室,在医院走廊的推行的病床上,常常就有她颤抖的身影。
她的手上多了一排针眼的疤痕,身体迅速消瘦,肩胛处的骨头显得更加突出,单薄的肩膀有些挂不住病服。
宁鸟黎看着浑然失去了生机。
在第三天早晨的九点钟,她被下达了病危通知单。
当日更换的医生感染情况上,宁鸟黎那一栏的内容也有所改变。
【健康情况:下等。】
【补充:病危。】
中午时。
贺以林在轮休的那两个小时,他站在公告栏面前盯着“病危”那两个字看,眼睛眨也不眨。
这几日,他也有一天轮班到一号重病区,就负责宁鸟黎的病房。
贺以林亲手推着宁鸟黎进了手术室,再亲手推着她出来。
他看着宁鸟黎时,究竟有几分无力,没人知晓。
贺以林一直在祈祷,祈祷宁鸟黎能够平安。
可“病危”这两个字直接灼伤了他的眼睛。
贺以林有时甚至在想。
这一切会不会都是个梦。
是个无限叠加着折磨他的噩梦。
可这是现实。
贺以林在公告栏前缄默不言地站了半晌,便转身向宁鸟黎的病房走去。
他知道她还没醒,知道她可能会死,并且大概率会死,但他想远远地看看,或许还能帮上什么忙。
贺以林再次舍掉了吃午饭的时间。
“鸟黎。”
贺以林没有喊出声,他只是在心底唤了她一声,每次他见到她时,都会在心底这样唤,因为这样,如同他们十多岁时,还在彼此身边的那些年一般,能给他一种他们从未分离的错觉。
但这一切,终究只是自欺欺人。
宁鸟黎的情况不容乐观,需要插管,她的嘴唇上隐隐有因干涩而裂开的伤口。
她的脸上已经蒙了层灰色。
像是命不久矣。
贺以林不愿去仔细看,他全当是自己累得眼花,他别过眼时,眼底有着忍耐的湿润。
但好在,当天夜里,宁鸟黎醒了。
0632号病床的宁医生,醒了。
0632号病床的病人,醒了。
“…….痛。”
宁鸟黎恍惚着睁开眼,但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世界,眼睛又堪堪闭上,她用手慢慢掐住自己的脖颈。
她很用力,但不痛,也不会痛苦。
因为在那之前,她已经窒息到快要疯掉。
宁鸟黎嘴里插着的呼吸管摩擦嘴唇上裂开的伤口,磨出了一层血,耳边的救护铃急促地响起,值班医生闻声大步赶来。
“别,别动。”医生在看清她的动作时,就立马开口制止,“宁医生,你先松手,我们打一针镇定剂来缓解疼痛,不要折磨自己,这样没用。”
宁鸟黎听不清他的话。
但她松开了手。
因为她只能狠狠地掐那么一瞬,之后便再也没了力气,她异常得虚弱。
“…….贺…….贺。”
宁鸟黎的呢喃声太过于微小,甚至连她自己都听得不太清楚,所以那声音,注定落地无声,消散得干净。
片刻而已。
宁鸟黎的呼吸越来越紧促,越来越微弱,她的手紧紧地攥着床单,却又在数秒后虚脱,她想给自己一些力气,至少让她在那如潮水般涌来的撕裂感中找到自己。
可无果,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
医生为宁鸟黎注射好镇定剂后,她暗淡的眼才睁开了些。
宁鸟黎很痛苦。
她像是只在别人脚底不听被碾压的蚂蚁,四肢都被压得粉碎,只有那不停得接着踩上来的痛才是真的。
宁鸟黎再次昏迷。
此后,宁鸟黎昏昏沉沉,总是醒那么一阵子,便接着沉沉得睡去,贺以林前来探望的也越来越频繁,几乎到了休息的时间就会到宁鸟黎的病房来查看情况,并偶尔接过记录的工作。
贺以林的记录表格上,有着宁鸟黎每日的情况,如血氧浓度、肺纤维化情况等。
但在表格背面,无人查看的地方,又有着工整书写的两个字———
平安。
他写的平安,最终停在了某个人要求与贺以林对话的那一天。
宋东然。
宋东然的情况已经明显好转,身体机能与常人无甚差别,只是从表面上看,他有些颓靡,整个人一看便是大病初愈。
他这次,只是想告诉贺以林。
“贺以林,我捐了血浆,我知道宁鸟黎病了,她或许还会死,对吗?”
宋东然说“死”那个字时,语气很淡。
他前些日子分明还陷入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之中,但从那恐惧里真正走出来后,他开始漠视。
他接着说。
“贺以林,有了血浆,鸟黎或许会活,你说我这算不算是赎罪了。”
“不算。”贺以林的声音了断干脆,他说:“宋东然,当年那事你一直旁观着,你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旁观,我不求你能救鸟黎,我只求你别落井下石,可是你呢,宋东然。”
“蒋诺虞去世那天晚上,常思远他爸给齐阿姨打电话了,你知道吗。”贺以林说的不是个问题,他接着自己回答:“你知道,你知道的,宋东然。”
“他爸为什么会想见齐阿姨,还需要我多说吗?无非就是你又’无意间‘透露出去什么消息。”
贺以林这些年都忘不了那些事,他一直被锁在那所学校里,没人放他出去,他也不想出去,他一直摸着线索,他只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笑着用谣言索命。
宋东然听了贺以林的话,他笑了笑,说:“贺以林,是啊,我是透露了点儿东西。”
他干脆地承认,但那话的语气分明是悔恨,他在后悔。
“蒋诺虞不正常,我只是想让她变得正常一点,齐秋霜说不准就能跟班主任谈谈,我见过她,她说话很有力度,而且不至于让人难受。”
只是没想到后来,蒋诺虞会死。
宋东然深吸了口气,又记起这些事,他觉得一阵头疼。
他接着说:“常思远他爸知道了这个事,他或许会和齐秋霜一起谈这件事,来用蒋诺虞的不正常含糊宁鸟黎的事,并且以此来污蔑宁鸟黎,说她就是喜欢女的,才和蒋诺虞玩到一起去的。”
“这样,宁鸟黎就是不正常的,然后以此倒打一耙,让齐秋霜以后都没机会再理直气壮地要求他儿子认错。”
“即便他儿子真的错了。”
宋东然不得不承认,亲人的爱,确实伟大得要命,但也有些人的爱,如此扭曲,甚至有时因为感情而昏头,蒙蔽自己养育大的孩子的所有过错。
贺以林此时吐出来句话,直接扣在他胸口,敲得宋东然肋骨疼,他听见贺以林说:“宋东然,你凭什么认为喜欢同性就是不正常,你又凭什么以此来作为你臆想的‘污点’来给宁鸟黎扣上个帽子。”
宋东然怔了怔,半晌,他又抿抿唇,才说:“贺以林,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告诉我这是不正常的,从小到大,这个衡量正常与否的标尺已经长成了我的骨头,你现在难道要让我抽出那根支撑着我长了这么些年的骨头吗?”
“贺以林,那是要抽筋剥骨的,没人能给我一颗治疗我几十年的止疼药。”
“…….或许蒋诺虞能,但是她死了,所以有时我还是会把让尺子长得和我的血肉更融合些,毕竟我因为那些尺子痛苦了一辈子,也算是陪伴得良久。”
宋东然笑得有些无所谓。
他或许只有在提起蒋诺虞的死时,才会愧疚一瞬,但只是一瞬而已,他独行了很多年,早已经没几分人样,灵魂死了大半。
“总之,贺以林,祝鸟黎平安,这是我唯一能说的了,看在蒋诺虞的面上,是我对不起她,希望宁鸟黎一切都好,对了,常思远要结婚了,他这些年过得很幸福。”
说完这句,宋东然直接挂断了电话。
至于他为什么会在已经断了联系的情况下,还知道常思远的近况,那原因只有他自己晓得了。
之后,贺以林再次拨打回去,那个电话已经关机,只剩下机械而僵硬的系统提示音。
贺以林觉得耳边的话还在飘。
荒谬。
所有间接或直接的加害者都在逍遥快活,至少活得轻松,而他们却如此幸苦,在那个疼痛的梦里镶嵌着,住了十年。
此时,耳边传来换班医生的声音。
“贺医生,我到时间了,轮到你了,幸苦了。”他说完,点点头示意,便离开。
贺以林也只得收拾好一切,把护目镜正了一下,踏着步子走去一号重病区。
贺以林的脚踏在走廊的地板上,有着清脆得响,他与前些日子迈着同样的步子,依旧沉重,但那脆响就像一个巴掌,想要打走他的沉郁。
宁医生醒了。
这是贺以林换班一个小时后,在其他病房进行记录时,得知的。
陆续有病人开始注射痊愈者捐献的血浆,他们的情况明显得以好转,医生忙碌得转不过轴的情形也改善了不少。因为大家都在慢慢好起来,至少不再那么痛苦。
当然,宁鸟黎也注射了血浆。
她的手背血管部位的皮肤很薄,几乎能感觉到皮肤下面针尖的形状,看着触目惊心。
而宁鸟黎在醒着时,就常常盯着那个突出的形状看,一看便是几个小时。
宁鸟黎发呆时会想。
她很久没见过贺以林了。
或许是见过了,但她认不出来。
梦醒后,再想起贺以林以及从前的事,没了想要干呕的冲动。
因为她,在看以前的事时,是以一种莫名的第三人称视角,她俯瞰全局,看着被困在里面的自己,她只能看清自己。
她甚至因此忘了贺以林长什么样子,声音什么样,他们要好的时候是如何讲话的,他是如何笑的,她知道的,好像只剩下“贺以林”这三个空虚且无意义的字。
压抑的窗外没有鸟。
宁鸟黎抬眼向外看的时候,只能看得见灰沉沉的天,和玻璃上反射出来的她的身影,以及她脸颊瘦得凹陷下去的丑。
宁鸟黎盯着玻璃中的自己看了一会儿。
原来她长这个样子。
憔悴虚弱,不成人样。
她好像连自己长什么样都有些遗忘了。
她的大脑啊,怎么总是在遗忘东西。
会不会等着五年后,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彻底遗忘,成个没身份的漂泊野鬼。
宁鸟黎心里想。
直到有医生进来后她才移开眼。
输液管上的药液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宁鸟黎觉得手面冰凉一片,血管里面有些凉得发麻。
进来的医生似乎注意到了,说了句:“下一次就不会这么凉了,会温一点,你先忍忍,实在难受的话就叫我——”
“…….叫医生。”
那医生的声音很低,低得听不出是男是女。
在宁鸟黎看过去时,那医生总会稍微低着头,甚至有些弯曲着身子,让自己的身高也变得不是很清楚。
宁鸟黎应了一声,她的嗓子很哑,发出的声音撕扯着声带,那个“嗯”字半吐不吐得挂在嘴边,只能清楚地说出来一半。
但那医生很轻易地就捕捉到她的声音。
那医生趁着宁鸟黎转过头去看针管时,抬头迅速看了宁鸟黎一眼,看了看她脖颈的颜色是否还是冷着的白,是否有了些许活力。
看见脖颈的颜色接近正常人时,医生缓了口气,还是压低声音,提醒说:“要多休息,不要总盯着一处看,时常看看周围,看看窗外也好。”
“贺以林。”
宁鸟黎倏地转过头,说出这个名字。
那医生的动作僵硬了一瞬,而后他身子弯着的弧度更大了,他不敢让宁鸟黎看清他的身形,他抱有一丝侥幸,希望宁鸟黎只有看清他的眼时,才会呕吐,所以他现在竭尽全力地藏匿自己。
或许明日调班的时候,他就会去往其他病区。
他的声音干涩:“…….宁医生,您要找贺医生吗?”
闻此,宁鸟黎沉默了两秒。
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他应该是贺以林,从见到他的畏畏缩缩那一刻开始,她就这样觉得。
宁鸟黎翕动嘴唇,说:“是啊,我想要见贺以林,我有事要跟他讲。”
她见贺以林仍僵持在原地,便接着说:“我想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过得好吗。
贺以林这些年其实不算难捱。
但也并不好过。
贺以林缓缓开口:“贺医生这些年很好,嗯,很好。”
他的声音仍是刻意压着的,略微有些苦涩。
说完,他便要上前查看宁鸟黎的输液情况,宁鸟黎就那样看着他走近。
她身上的疼痛在这些日子里已经有些许缓和,不是因为痛减轻了,而是因为她已经痛得麻木,能忍耐身上那些扯着灵魂的写满痛苦的破洞。
贺以林靠近时,那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明显,这是宁鸟黎唯一能嗅出来的气息。
“贺以林,你喜欢我吗?”
宁鸟黎缓缓开口问。
她已经确定他就是贺以林。
可她不记得她与贺以林究竟是否喜欢彼此,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胸膛里剧烈的跳动,但那只裹挟着胃里恶心感的,她不确定她究竟是因为过于难受而是心跳急促,还是因为喜欢。
贺以林为她拔下针管,敛着眼,他没回应。
宁鸟黎换了个问题。
“贺以林,我喜欢你吗?”
很好笑对吧。
她连自己是否喜欢别人都不清楚。
当宁鸟黎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消失,一次又一次地被梦里似真似假的场景混淆,她对情感的感知能力也渐渐被剥夺。
宁鸟黎唯一能感觉到的,唯一有权利感觉到的,只有恶心,无尽的恶心。
她问话时是别过眼的,不再去看贺以林。
“…….不喜欢,你很讨厌我。”贺以林此时才开口说。
讨厌啊。
宁鸟黎觉得这话应该是骗人的,毕竟在那仅存的记忆里,贺以林对她似乎很好,她没理由讨厌这样一个人。
可宁鸟黎又找不出来反驳的理由,她感觉不到一点喜欢的滋味。
如果不是喜欢,那不就是讨厌了吗?
不是的。
宁鸟黎心底否认。
还有漠视。
或许过去她对贺以林的态度更像是对待陌生人,无所谓他的存在,所以贺以林才觉得她讨厌他。
宁鸟黎觉得这个说法立得住脚。
她嗯了一声,这个话题就此止住。
因为她有些撑不住了。
很累。
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