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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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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炒茶讲究的跟绣花一样,挑得不得了,茶叶一定要摘一芽一叶,多的不要,掐断少的直接丢掉,我在淮城好歹也炒了十几年绿茶,不说数一数二那也是排得上名号的人物!这整天让一个毛头小子站在锅边手把手教,说出去都得让人笑掉大牙,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两个穿着汗衫五十多岁的老炒茶师傅,大中午搬两个木凳子,抱着膝盖坐在炒茶坊门口边晒太阳休息,边阴阳怪气的大声嚷嚷着。
“谁说不是,干了大半辈子茶,从没听说过炒茶不让人用手搓的,非要用那个什么特制,细软竹枝扎成的……”
刘师傅这一下说得太激动,唾沫直接飞到了嘴边,他拿手心一把抹掉,说:“茶把子!光用那个就能炒好茶了?”
“你说你用嘛,他还得要求什么动作一定要轻,要柔,对我婆娘都没这么麻烦过!杀个青揉个茶,又分什么生锅,熟锅,抓条,甩条,光烘都得再分,毛火,足火……我看还炒什么茶了,就光跟着他去搞假把式算了!”
和他们隔了十几米距离的梁淮青,站在炒茶坊两两连接成一排靠墙的铁锅前,听着了也当没听见,他用毛巾把倾斜的锅面擦净,手心往下试了下生锅的锅温,大概有炒制所需的170度高温上下。
已经连续在炒茶坊练习半个月的孙延,背后的汗衫都湿一大半,他双手握着茶把子,用练得酸痛难忍的臂膀蹭着头上的汗,往门口那俩顽固的老师傅那边看着,刚想说些什么。
就被梁淮青打断,“不用管,练你的。”他收回手,往侧边退了一步,站在土灶的石锅边,说:“温度可以了,鲜叶一次投一斤左右,别再投多,散不开气。”
孙延点点头,“好,明白。”
他抓着提前摊放好的鲜叶放进生锅,两手抓着茶把子开始沿着锅内来回翻炒,大概是梁淮青站在锅边静看着的样子,面无表情,显得他脸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严厉,尽管知道这是一个比他小七岁的少年,孙延还是开始莫名紧张起来。
他握紧茶把,眼睛分毫不移的盯着锅内更加用力的翻炒,但没想到自己练习一个上午都疼习惯的手臂,忽然随着一个转圈的动作疼得一抖,手下的竹梢推动最上面一层翻滚的茶叶一下脱离锅面,飞了出去,落在了梁淮青的脚边。
梁淮青低着视线看了眼,已经是忍好一会才没上前打断他。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从二月中旬到这开始一步一步教,虽然上午大多时间都在忙着教那些三月中旬来采茶的大姐采摘手法,不是每天都来炒茶坊看他的练习成果,但距离上次纠正到今天才时隔五天,他又给全忘了,怎么教都学不会,他教许听榆写拼音都没这么费劲过。
“不是让你用竹梢夯实了来回翻炒,劲太僵了,不要再把之前使劲搓茶的力度拿来甩茶把子。”
梁淮青心烦的眉毛刚皱起,腿就被扑过来的一个温暖身体给抱住。
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刚来茶园那阵子他中午还能休息一会给许听榆带饭回去,看着他吃药,但这几天距离茶园开采时间越来越近,他也顾不得再专门每天跑一趟,没地待的许听榆只能被他带来茶园。
梁淮青是看着他一上午都蹲在他腿边听他怎么教人采茶,听得小脸发皱,拿手一遍又一遍搓着脸想走,终于捱到结束还没让他自己去茶园周边玩一会,半个小时不到,不知道又怎么摸到他在这,跑来找他。
梁淮青往下看了眼被许听榆抱得严严实实的大腿,他手指往大腿外侧抵开许听榆赖唧唧环抱着的胳膊时,眉头不自觉舒展开来,说:“去外边玩。”
许听榆还没摇摇头,再跟块牛皮糖似的伸手贴住他的腿。
梁淮青往左边走了一步站到铁锅前,他一手拿过茶把子,“你看着,用的一定是柔劲韧劲巧劲,让竹梢带着茶叶走,挑动翻炒。”
孙延让到侧右边,看着梁淮青两手握住茶把子,干净利落地用竹梢带着茶叶挑翻不到三分钟,茶叶叶片便自然卷起,发出轻微噼啪声时,他转手改用揉捻方式,将茶叶用竹梢收拢起,沿着锅内画圈,茶叶就随着他每个转揉抖散的动作,从锅面飞出椭圆形状再自由落回,不过几圈下来,茶香味就从散开的缝隙间渐渐漫出。
孙延呆看着那柄不重却怎么都不受他手劲掌控的茶把,却灵活的像长在梁淮青的手里,他那模样不像是在炒茶,倒像是让茶叶活了起来,自主跟着竹梢翻滚。
他虽然之前没接触过这种炒茶方式,也没见过他炒过完整的一次茶,但看他第一次愿意示范这么久,简短几分钟就能把动作做的那么连贯自如,几乎是拿过来就能用到极致,只要是个不瞎的就能看出来,没个六七年的功底造不出这份硬功。
梁淮青摁回开始生理性抖动的手指,把茶把递给孙延,说:“杀青的茶叶下棉后改转揉,宁愿早也不要晚,把茶叶扫进熟锅,你再试试。”
孙延回过神,他立即擦把汗点点头,这下再练明显要比之前半信半疑要练得用功太多。
许听榆两只手指无聊抠着棉袄下边的扣子,眼睛低着看看脚尖,又装作很不经意的往梁淮青身边迈了一大步,手指去抓他的衣摆。
这下梁淮青没嫌他赖叽,顺手就把抽动的手掌放在了许听榆的头顶上,暖意丝丝缕缕浸着他冰凉的手指,手心回温时他收回手,看着孙延把茶叶扫进熟锅重复他教的转揉动作,茶叶已经开始发紧发细,还不见他有任何灵活反应的动作。
他想往前挪的脚动了下,被许听榆半边身子靠着没挪走,他站在原地提醒,“刚看见茶叶紧细就用竹梢的弹力稍稍接触,快速四周赶条。”
他要求严格,孙延也尽力跟着他的要求更加卖力赶条,虽然大气都不敢出,潜心回想着之前他没怎么用心记过的每个关键性技巧。
但梁淮青看他弯腰用手理条的手法,还是没忍住扶开许听榆紧靠的肩膀,走上前纠正。
“你抓甩的动作不够松和轻,还有,甩条的茶叶是从锅上缘落回锅心,不是和锅面接触磨擦,你这样反复损伤芽叶,炒出来的茶叶怎么会香。”
他已经是足够平心静气把他的错误和重点都一一讲清楚,见孙延还一知半解的听着,脑袋上的火瞬间就冒出来了。
梁淮青胳膊直接挡开他,再一次弯腰示范,眼睛牢牢盯着他,说:“看好,抓的时候一定把茶叶抓匀,甩的时候甩开,摆直,用你的掌心向下,小手去指触茶叶,腕力带着从虎口甩出一小半,力度松轻慢。”
孙延被他冒火的双眼看得忙不迭点头,“好,我再多练几次。”
许听榆仰头看着站回锅边,教个茶把自己气够呛的梁淮青,他用手指抓几下脸,脑袋转了半圈,手指往上伸拉他的衣服,等梁淮青低头,他用右手揉了揉眼,又把双手张开往他身上踮了踮脚,表示他困了,要睡觉。
梁淮青越专注看着孙延弯腰理条的每个动作,越是逐步加大的火气,被他这一打岔散了一半,他这会没功夫抱他,眼睛只转开看向铁锅,没理他。
许听榆仍是一下又一下用手扒着他的裤腿,梁淮青被他这幅缠人的模样拉烦了,眼睛压低想挥开他的手,在对上他满心望过来的双眼后,他鼻腔出了重重的气,弯腰双手托举起他的身体。
许听榆腾空的腿往上蹬动了两下,梁淮青两手刚从他的胳膊下放到腿弯处托抱着,他就跟只树袋熊似的,四肢张开趴贴在他身上,双手抱住他脖颈的时候,还给自己的脸颊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放着。
颈间皮肤相贴的异样柔软,和许听榆趴在他肩侧呼吸间不断传来热度的过近距离,让梁淮青下意识不太适应的想歪头避开,但奇怪的是,一下没躲开,这从未体验的陌生触感就让他感受到了片刻的安心与宁静,急躁跳动的心脏也在慢慢恢复平稳。
梁淮青看着孙延动作仍不熟练,但好歹用心能尽力做到他刚说的那几点,他不再苛求,松了语气,“对,以后记住这个手感,三年生锅五年熟锅,你只要肯照着苦练,练出经验不会炒出太差的品质。”
做饭大姐站在茶坊门前喊着,“饭做好了,能吃饭了!”
梁淮青转身应了声,他边往门前走,边伸手去拉许听榆的手,“下来,去吃饭。”
许听榆本来是不困的,但被他抱了这么一会是真的开始犯困,他打着哈欠摇了摇头,把被他往下扯的手甩开,更紧的往前抱着。
梁淮青拉了几次他都是这么硬赖着,不愿意下来,门前门后都有人站着,他也不好在这硬拉,只能抱着他去饭堂。
饭堂和炒茶坊就隔了十几米,走几步就能到,许听榆被抱出炒茶坊门口时,眼睛正好看着那两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大爷。
他把脸皱起来,眼睛瞪着的溜圆,以为自己做出的表情很凶很凶。
但赵师傅看到半点没看出他在瞪人,只觉得他这么大点还会护上人了,拿手点指着他,说:“嘿,你这小子!”
“叔,不去吃饭呐?”孙延扯过门前洗脸架上搭着的湿毛巾,抹着脸问。
刘师傅白眼瞅着明明和他一个地方出来,却整天没点骨气站在他们这边,只敢装模作样在梁淮青面前做个软蛋的孙延。
他来回抱着膝盖晃荡着,口气对着他也没好过,说:“去啥去啊,整天气都让气饱了!我在桐家湾炒了十几年茶,就没见过这么瞎折腾的,你就看着吧,他这么搞下去,不说卖不卖得出去,茶园是迟早得散伙!”
孙延虽然之前嘴上不说,心里和他们的想法却也差不了多少,但一经梁淮青那连贯的几下示范动作,他这次没再和他们观点一致。
他把毛巾搭在肩头,想了想说:“叔,既然老板请他来教咱们,就证明他手艺差不到哪去,咱们几个是在这打工,他好歹也是新到的管理,也没拿架子压过咱们,这半个月除了让咱们把手艺学精,平时那不是都该干啥干啥,大家每天还都拿着老板的钱,该配合配合,再说,梁老太那茶园当初卖的啥样咱们都知道,刚才他在那示范半天,都能看到他水平不低。”
刘师傅听了一瞪眼,整个屁股都快从凳面上起来,“要我说你们年轻人这一辈就根本不成器,那几个花架子就给你唬住了?什么水平低不低高不高的,他除了把那几个动作练得像唱大戏一样,你哪只眼看到他水平跟咱们一样!咱们那时候整天手在200度的铁锅里炒搓,手上练得疱起了一层又一层,烂的晚上回去水都不能碰,那才叫真本事!”
“做人得有点骨气,那老板让你干啥你就真干啥了?真要为老板着想,咱们就得趁早让他看明白,干茶叶这行没有真本事就得赶紧卷铺盖走人,别来败坏了行业名声!”
赵师傅拿手点着在一边附和,“是这个理儿,你们年轻人看东西不能光看表面,他是梁老太孙子,那茶园和他有什么关系?在家指不定有多宝贝,想着梁老太死了,就能打着她的名义往这充大头?我看他这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把火指不定哪天就烧到他自己身上了!”
孙延倒没这两个老师傅那么义愤填膺,自认手艺高超就有着该维护整个行业的责任,尽管他和这两个老师傅之前都是炒的普通绿叶茶,手也整天在铁锅里烫了一遍又一遍,但他入这行较晚,21岁开始练到现在不过三年。
比起他之前在老家茶坊拜师学艺,整条手臂每天都被师父用柳条抽打着纠正动作,梁淮青虽然要求较严,但从不动手,至于炒制问题,新茶改用新方法,与时俱进,也不是没有道理。
而且他这手艺免费教,只要学会了,一旦这茶炒出来真像当年梁老太那茶园一样受欢迎,那他这辈子走哪都不至于赚不到糊口的钱。
孙延说不动这俩接受不了新方式的人,他也不说了,自己搭着毛巾去了饭堂。
做饭大姐见梁淮青抱着许听榆进来,她走去土灶边,掀开铝锅盖,拿手扇开扑脸的热气,笑着说:“孩子困了?”
梁淮青嗯了声,昨天他回去的晚,许听榆吃完饭后他就给洗洗抱到床上,让他先去睡觉,谁知道他背着身子刚出去,许听榆又下床踩着棉鞋把他之前经过街巷随手买的图画书给翻了出去。
字是认不了几个,躺在被窝里光看图去了,看到十点多他进屋才给拿下来,早上他又起得早,许听榆跟着他一块出来跑到现在,他不困谁困。
梁淮青知道,这会把他抱到桌边,也不管他跟个扑凌蛾子扑腾着还不乐意下来,弯腰低着脖子就扒开了他紧紧勒着的双手,给放到了凳子上。
做饭大姐端着盛好的菜放在桌上,忍不住笑话,“哎哟,这么黏人啊,吃饭了还不想从哥哥身上下来。”
她可稀罕地拿手捏了把许听榆被养得已然圆润的脸颊,看着他被笑话以后很不好意思的往着梁淮青怀里躲着笑。
做饭大姐掏了下兜,摸到昨个给她孙子买得还剩的棒棒糖,刚想塞他手里,又扭脸去问拿碗回来的梁淮青,“孩子能吃吧?”
许听榆两眼铮亮地盯着眼前的糖,不等梁淮青回答,自己先抢着哼了一声,表示他能吃。
梁淮青瞥了眼已经把两只手掌捧在胸前,坐等着做饭大姐把糖放进他手心的许听榆,没立即回答,他左手往他嘴边伸,不用再掀开他的嘴皮看,许听榆就自发抬起头龇出了他总不好意思露的牙。
梁淮青看他之前掉的牙齿长出一大半,也快长齐了,他没再像前两次别人给糖都不让他吃,点了下头,说:“可以吃。”
许听榆立刻欣喜地攥着大姐递过来的糖,像模像样的学着图画书里画的那样,把双手合十交握着朝她拜了两下表示感谢,他低下头打开掌心,还没从下边把棒棒糖的糖纸扒开,棍子就被梁淮青抽了过去。
虽然他之前是说过以后想要什么和他说,但这半个月许听榆要的糖糕脆米饼,家里放了一堆,把他吃得一到饭点不是抠着手指磨磨唧唧扒几口饭捂住肚子表示他肚子疼,就是干脆往被窝里一躺不肯吃了。
梁淮青无视许听榆扑过来拽缠着他胳膊索要无果后,就不停拿手指去抠扒着他握住糖的手,转而把盛满热米饭的小碗放在他面前,“吃饭,吃完了再给你。”
做饭大姐被许听榆那忽然拜得一下,逗得往他头顶摸了两把,小声问:“那俩老顽固还不肯好好学呢?”
“不行你就跟老板反应去,这整天白白赚着工钱,啥都不干就让他们跟着学都不肯认真学,真当自己多能耐了,这茶园又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你也真是好脾气,要我就站那跟他们吵去,大不了大家伙比试比试,看看到底谁的手艺高!”
现在人手不够用,梁淮青整天除了日常管理茶园养护,查看茶叶生长情况,培训指导之外,还真没这份闲心,在这点小事上跟他们费精力吵。
况且他本身对炒茶除了厌恶之外,毫无感情,那俩老师傅再骂无非是骂他手艺不精,半点触及不到他的情绪,他完全是当作了耳旁风。
但既然他和张凡凯说好了第一周有万元以上利润分股,那最起码他得保证开采后能尽快炒制出第一批上市场的量。
通过这阵子在茶园观察那两老师傅接触新事物的工作态度,已经定型的炒制手法,他不再觉得非要四个人全部炒制同一品级的毛尖。
梁淮青心里有自己的盘算,说:“先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