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火》一个存稿号

21、如初的门庭

　　他在回忆中搜索着所有能让自己痛苦憎恨的事情，所有污浊悄悄在他心底生根。化作根系的污浊留下肮脏的、腐臭的东西，他闻见了，也在反胃着。
　　但他一点也不抗拒——或者说，为什么他无权接受、无权使用这些肮脏的东西呢？

　　对，他懒得同情和关怀，他只要他自己活着。
　　冠冕堂皇、假惺惺，有什么用呢？笑话，他可不会去同情。他只是要顶替那些奢华干净的宅院庭园，包装好自己，让皮囊之下继续腐臭就好——
　　你看，他一点也不避讳说这些，他不屑于掩饰，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总比自以为品格高贵的人好。

　　他摊开北斯帝莫高校联盟的规则——有本事就大声地宣扬啊，反正人们只会习以为常，加入这个规则——让所有人都来加入这个规则！

　　他不信光明神，对教堂嗤之以鼻，心想那些见到光异能就将其奉为信仰的人可算了吧，圣洁？你们也配？
　　他恶心基金会，恶心慈善，斯帝莫的这一切是什么玩意儿，他那有病的“雇主”自然知道。

　　只要到晚上十一点二十八分，他的眼里只有十一点二十八分，大脑被人攥住、注铅一样混沌闷痛，偏偏又空如一物。
　　只有眼前虚空中模糊的、红得滴血的时间。

　　门庭下落，不停下落，直到穿越意识、记忆，遁入潜意识，遁入更深处——

　　“晚间十一点半前后，”利里克看着水流速度加快，然后变慢，“这应该是北斯帝莫高校联盟一所‘预备高中’小剧院门外的喷泉，也是哈蒂·阿拉德所就读的私立高中。十一点半前后的话，十一点二十八分好像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时间点……另外，布拉德利，你说亨特家的样式？”

　　“亨特家子女进入高中就会给他们定制的驳头链。这好像是希耶拿的那一条，我们社团之前对相关现象开过讨论会，她把这条驳头链带到过活动室。”

　　依初合理怀疑：“你真的记得清？确定不是每一条都一样？”
　　布拉德利的回答放在他身上非常具有说服力：
　　“我记过笔记。”

　　利里克：“笔记？那就没有问题了。”

　　显然利里克已经把握了布拉德利最大的特点。

　　依初不明所以，布拉德利则无法否认自己笔记狂魔的名号，无奈攥了下冰块，异能火将冰块融化：
　　“至于十一点二十八分，是密尔最有名的私校比较特殊的时间没错。读圈内私立高中的人都知道，那是他们小剧院最后一场的结束时间。而密尔的情况你们了解的，斯帝莫文森特在这一带的教会风格加密尔的文化氛围，学生剧院对他们来说相当重要——奇怪的是他和希耶拿没有什么交集，希耶拿也是在劳彻斯特读的私立高中。利里克？”

　　利里克捞起一捧水。

　　“还有一小时。我原本是打算用水，”利里克说到这里，旁边依初好像听见很可怕的东西似的一哆嗦，“但现在可能有更好的方法——如果我们能找到让他疯到现在这个地步的诱因。”

　　他低声说话，甚至带上了几分诡异荒诞的色彩：

　　“阿拉德家族半年一次全面体检，却没有发现异常。以哈蒂·阿拉德的性格和阿拉德家族的防范，那些人想要接触到他，然后不着痕迹、快速地完成到现在这一步，必须要洗脑对象本人也有什么地方可供他们动用异能进行操作……”

　　显然小说作家利里克·米勒对这些极有兴致。

　　布拉德利的目光在地面逡巡，终于看见利里克发现的东西——那些不明物体中混杂的不只有希耶拿的那种驳头链，还有好几种不同的样式。
　　这些物品比起刀叉、彩带、道具、文具之类，显然特殊许多。

　　他喃喃：“……好像是有几个家族都有这个习惯。”

　　依初又一次向布拉德利投来感激的目光：

　　“万分感谢你布拉德利同学，你再次成功地阻止了他这个危险人物踩线。
　　“他用水真的能把人整疯。”

　　两人对视。

　　布拉德利从他眼中感受到这一事实的确凿无疑，心头一震，立即打开综合机：
　　“我这就找希耶拿。”

　　真正前来参加聚会的人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

　　希耶拿看着另一房间的人争辩，从最初一个两个挂着笑容，举止得体，到后面时不时争的面红耳赤还要一副“我有素质我不想跟你吵”的样子，强行抹脸扶额，憋着一股气儿死命摇头。

　　希耶拿隔着玻璃门看得笑了一声。

　　辛西娅不负责在外面跟那群人吵，还是在屋里陪她：“看到什么好玩的？”

　　希耶拿满脸无辜地指了指外面。

　　“……”辛西娅揉揉她的头，“好，你看着。”

　　辛西娅回去处理自己的事情，希耶拿看了她一眼，打开静音的综合机。

　　驳头链……

　　正如北斯帝莫高校联盟中有一个圈子，这个圈子也向下覆盖到了北斯帝莫最有名的私立学校中。
　　她来到密尔的次数不多，去其他直读类高中的次数更少。如果要说还和学校剧院有关系，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白帆区，4236。

　　波文·邦德不耐烦地敲着桌面。
　　十一点二十八分……那群人怎么想的，同意这种破要求。

　　走廊上的人影从门口晃过，再一次晃过，灯光时亮时灭，投下一道不断变化的人影。

　　邦德咬牙一拍桌：“你晃什么晃！”

　　那个影子不动了。
　　走廊灯光的红外捕捉不到人的移动，只剩下门边孤零零的一盏。

　　寒意顺着如水又化作粘稠的黑夜爬上脊椎。

　　隐约的不安在寂静中不断放大，邦德搓了搓脸——他打开经过加密的综合机：

　　“你们能保证今晚一切顺利吗？”
　　“我们不能保证。”

　　变声技术已经发展到不通过专业手段无法辩识的地步，但对面毫不掩饰地用着一听就知道是伪装的变声，仿佛能穿过通讯看见人脸上咧开的古怪笑容：
　　“反正你也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死，到点引爆就行。而哈蒂·阿拉德——”

　　走廊上那个已经说不清是人是鬼的东西像被抽干了，勉强维持了人形，但邦德知道那皮囊底下的理智早已消失。所有懦弱与愤懑不甘被挤压成薄薄的一片，他在狭窄的情绪中不止不休地运转，坠在大脑上，让大脑窒息、无法思考。

　　驳头链上闪着刺眼的光亮。

　　晚上十一点二十八分，最后一场学生剧目结束。开放日期间的剧目都与慈善活动有关，摄像头对准剧院，将制服整洁高雅的高中学生最有教养、有风度、有善心的一面纳入画面。几个有定制驳头链习惯的家族子女一眼就能被认出来——这个源自几个世纪前的习惯流传至今，虽不是斯帝莫人人都配享有的，但相关资料并不保密。

　　很少人知道的是，阿拉德家族也有这个规矩。

　　可是哈蒂·阿拉德没有——他原本会有的。在他高中之前，家族长辈已经定好了会给他定制一份。
　　而在他顺利地进入高中后，那个上流圈子在学生中也隐隐成型，北斯帝莫高校联盟为这些私校的圈内人敞开了一条属于精英的通道，他们生来便要按照斯帝莫最顶尖的生涯规划读完高中，自成一个真正把持私校与高校的上流团体。
　　很不幸，哈蒂·阿拉德在DNA检测后依然算得上平稳的生活戛然而止，只因为其他佩戴驳头链的家族学生找到了全新的“玩法”，他就被挤出了这个逐渐收拢的高贵圈子。

　　哈蒂·阿拉德与布拉德利一样被剥离了亲情，有最好的资源，却只偶尔现身，与其他圈内人不怎么熟悉。而他也没有布拉德利幸运，没能奇迹般地超越其他人成为焦点，没能让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从俯视变成仰视，他甚至被彻底与两个父亲割离了，而布拉德利至少还是在家族有次子身份的二少爷。

　　于是某个阿拉德家族的学生他们觉得哈蒂·阿拉德的行为举止和身份不配进入他们的圈子。那个人为所有圈内学生找到了一个新游戏，就是不明目张胆地去欺凌侮辱哈蒂·阿拉德——那样做有失涵养和身份——而是用不屑与哈蒂·阿拉德同流的高雅举止拒绝他的接近，直到通过这种手段，将原本可以和他们一样的哈蒂·阿拉德挤出去。

　　那些长辈都是怎么想的？他们可不想和这样一个人坐在一块。

　　直接发泄不满无法换取长辈的的同意，他们便尝试了新的手段，然后发现这种手段非常有效：哈蒂·阿拉德在他们的操纵下被挤向边缘。这让他们找到了无穷的乐趣，使用手段达成目的的乐趣，排挤污染、亲自守护圈子干净的乐趣。

　　到最后，边缘化的哈蒂·阿拉德本该拥有的驳头链被遗忘在尘埃里。
　　他最后的家族象征就此再没下文。

　　那时候的阿拉德还没有走到最后一步，直到开放日那天。

　　无数镜头下，一些受到基金会资助的学生前来感谢他们的同龄人。不管真假，反正要像对救命恩人一样，对这些与自己天壤之别的同龄人露出接受了恩赐般的感激才行。

　　哈蒂·阿拉德看见那些从不正视自己的同龄人、让他连推荐信都失去了的同龄人、佩戴象征家族的驳头链的人，那么真实地、感情半点不作伪地与受到资助的学生相拥，甚至有人受到气氛感染，从未在乎过家族基金，却当即向家族传达了支持基金会与慈善事业的愿望，换来一片赞美。
　　多好笑。

　　“那时候我和辛西娅也在场。”
　　希耶拿通过综合机的通讯，对布拉德利说。

　　利里克的职赋兵器所构造的世界内。他一边听着希耶拿和布拉德利的通讯内容，一边依照叙述与指挥垂挂的千万墨线，将门庭还原，清空污浊，又将所有物体模糊，加亮灯光，创造出耳边嗡鸣又遥远在天外般的嘈杂。

　　驳头链被墨线提起，作为唯一清晰的物品进入灯光。布拉德利辨认出的阿拉德家族的那一款驳头链中有两条被单独挑出来，一条扔弃在走廊入口，一条位置与走廊呈直线，在小广场上占据中央的位置。

　　模糊化的景物里，布拉德利看不清利里克是怎么操作的。

　　那些场景全部远去，只剩下希耶拿从她的视角叙述的片段：

　　“辛西娅在密尔待过一段时间。我知道她的性格，她不会刻意排挤和看不起其他人。但是就像某些言论宣扬的那样，这些人‘眼界高’、‘见识广’，比社会上大部分人有素养，说是别人融不进他们的上流圈子，他们之中有一部分人也确实尊重别人，但实质上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有种相当令人不舒服的倨傲。
　　“辛西娅也是一样，我也一样，她就算不会刻意排挤，甚至知道真相还会为哈蒂·阿拉德打抱不平，也不会愿意接触哈蒂·阿拉德，只因为在她眼里，哈蒂·阿拉德的眼界、见识永远低她一等，和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那天在剧院门口，我可以告诉你，在场确实也没有一个人会在接受感激时想起自己对哈蒂·阿拉德的态度。”

　　而更多的人其实比这还要糟糕，比如亨特家和阿拉德家光鲜亮丽外表下的败坏腐烂。

　　希耶拿站在窗边，看着因联合行动被照亮的海面，叹气：
　　“……部长，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那样拿笔记剖析自己的。所以才说达尔西堪称艾伦家族的奇迹啊。”

　　“……”
　　布拉德利在她揭开的事实面前哑口无言。

　　“哈蒂·阿拉德受到的外部干涉比我想象的更严重，”利里克落到布拉德利身边，“我会在四十分钟内一定程度上接管他的意识，然后引导向能让他稍微恢复理智或者犹豫的方向。”

　　依初无法理解斯帝莫的现状：
　　“我不懂，就算职赋兵器持有者确实可以在部分情况下配合工作，但到现在我们都大致弄清爆炸时间了还没有人来交接，现在连对方是怎么成功将爆.炸.物带进白帆区的都不知道还说检测到了爆炸反应，是不是过分了点？！”

　　利里克接受良好：“不然怎么说是让我们拖时间？”

　　依初佩服。

　　而希耶拿切断通讯，重新坐回辛西娅旁边。辛西娅打开综合机忙着处理自己的事情，还不忘揉了下她的头发。

　　她默默注视辛西娅一会，站起身走出侧门。希耶拿在海边取下被人当作装饰的“萤火虫”，荧光轻轻在海上飞舞。

　　“珍贵”有着自己的释义，但有时也在每个人眼里有截然不同的意思和地位。

　　希耶拿眼里的“珍贵”，是一个需要无比谨慎对待的词语。

　　而她有着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身份，有自己的亲人，这些归于她自己的情感后总是与她的倨傲无法切割。所以亲人在她眼里是重要的，然而沾染了身份地位与倨傲的情感之于她重要，却不能称珍贵。
　　她眼中珍贵与表面的高贵剔透全无关系，也要与随她身份而来的倨傲毫无关系。要是能俯首的珍贵，大可以沾染尘灰。

　　最初的、单纯的事物都随着时间不再清晰明亮，她会遗忘童年最单纯的共情，遗忘对每一件事物认真地不解着的态度。沾上了摆脱不了的倨傲，一切自以为珍贵的都不免虚伪。

　　于希耶拿自己而言，长大后，所有关于“珍贵”的回答只在她加入R.S、晚上回家便得到职赋兵器那天。她从R.S的书籍里找到答案，萤火从庭院落下，化成一枚古铜勾形、珍珠作光的萤火虫。

　　唯一珍贵是你一生赤诚。

　　如她所见的那位R.S的部长，若有倨傲便试图找出与剐下，一万分的认真，一万分的真诚。

　　三十五分钟过去，职赋兵器构筑的世界内。

　　利里克开始改变景象，黑夜转为白昼，遍地都是的驳头链一个接一个消失，绿植越发葱郁，门庭添上一层粗糙朴实。

　　一直到十一点二十八分，阳光下的奢华门庭褪尽光鲜，台阶有些老旧，绿植郁郁葱葱，最后一只阿拉德家族的驳头链静静躺在走廊前。
　　走廊明亮起来。

　　哈蒂·阿拉德穿过无数驳头链与北斯帝莫高校联盟的重重规则，眼里冒出一丝清明，看见高中前不曾被一纸检测报告影响到的自己，还有年幼时单纯地期待着长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