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火》一个存稿号

49、西北去的故乡

　　一个月后。

　　总有旅客愿意在从文森特区到弗兰德区的这条路上来一次旅行。露天的路段上黄沙吹过公路路面，清晨的阳光大剌剌地在荒漠上铺开去，风景甚好，值得专注欣赏一阵。然后到进入弗兰德区的地带，就能观赏风景如何从荒漠进入多雨地区的景观，过渡地带距离之短堪称骤变，不少人会在接近公路终点的这段道路上特地停车拍照。
　　前提是自驾游的人有命开到终点。

　　八月，当地时间6：11，扬·达拉斯坐在自己的车上，车辆沿着公路高速行驶。开车的人他不认识，坐在他两边的人他不认识，他和这些人之间唯一的关系是犯罪分子与受害人的关系。

　　这帮人是他半路撞上的，他发誓他当时就只是想停车拍张照，没想到转眼间自己就被几个人摁倒在地。结果这群人绑了他不说，竟然说自己的目的是“借你车一用”，口口声声“我们又不进弗兰德区，放心，区内警队的警察逮不着你”。
　　骗鬼！这是警察逮不逮得到的问题吗？！

　　达拉斯和木头一样坐着，一动不动。旁边两个人比他高上不止一个头，一边一个庞然大物，他缩在中间的缝隙里，掐大腿把手都掐酸了。至于大腿，他没什么心情去感受大腿，现在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上半身还存在。谢天谢地。
　　展示后方视野的屏幕老大一个，他这个位置正对着屏幕。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没有多久，太阳的位置变化不大——屏幕里出现了一辆车。而文森特区的荒漠已经开始整个儿地蒸腾，大地与天空都透亮又模糊，直晃眼睛。

　　“……我说，几位先生女士，我有个建议，”达拉斯颤巍巍地举起手，“我们下车喝口水怎么样？”
　　车里能看他的五双眼睛全部盯了过来。
　　他想跳车。

　　然而开车的人没忍住发话，他渴得要命：
　　“喂喂，我们没水了。这破路上的破自购站还能用吗？”

　　两辆车很快抵达下一个自购站，先后转进停车位，距离不远。前排正要下车的两个绑匪突然不动了，达拉斯悄悄转动眼珠，看见后面那辆车上下来了两个年轻人。一个相貌俊雅，一个看上去开朗帅气，前者一看就更文静，后者比前者更高一些，长腿一迈下了车，看着就比前者还能打。
　　但这两人都仅属于身体健康的范畴，除了帅也看不出别的特殊之处，更别说还有点像那种有钱人家里到处旅游，只对高档放松活动与社交还有学校的申请实践之类无比熟练的小孩。
　　再说这几个犯罪分子还是带枪的。达拉斯悲观地在绑匪的注视下收回视线，然而没过几秒，窗户被人敲了两声。

　　“你好，请问有人在吗？”

　　他看见那个长相挺帅气的年轻人俯身看窗。
　　出乎意料，年轻人的气质与长相无一不有着褪去青涩的半成熟，按理说总离不开意气风发或精力旺盛，但他灰蓝色的眼睛似乎中和了这些东西，如雾如烟，转而添加上平和沉静与适宜的友好。

　　几位绑匪的思路与达拉斯截然不同。
　　有一瞬间，几位绑匪怀疑这人是那种不好惹的青年，只是要确定这个“不好惹”在不在他们可处理的范围内。这群绑匪根本不是什么熟练的老手，顶多算小半个惯犯，脚底下正忙着用你踩我我踩你的方式商量解决方案。

　　从受害人到绑匪，车内的几个人大脑飞速运转，愣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窗外的年轻人并没有被遮挡住视野。“求索”的能力将车内景象展示得一清二楚，灰蓝色眼睛投出目光已经落在绑匪们的脸上。

　　布拉德利叹口气，看了下手心里处于绑匪视野盲区的十字剑，问身后的人：“违不违法？”
　　“不违。”

　　物理强度高得离谱的十字剑应声劈出。

　　五分钟后。

　　伯里斯控诉：
　　“布拉德利——！你下次用选旅之前提醒一声，我眼睛差点被晃瞎！”
　　“好好好。怎么样？问出来了吗？”
　　“那当然，”欧利尔走到车边打开地图，“这几个人是文森特区人，按照这一带的犯罪频率看就只能算几个普通犯罪分子，本来因为文森特西北的通缉令打算不经过弗兰德区直接深入，不是，逃进雪鹿旗腹地。额……或者说他们在犯罪分子里都属于比较烂的那种。哇，这枪是哪个年代的古董啊，而且还是最便宜好造的近战枪？”
　　布拉德利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又听见欧利尔说：“还有啊部长，你赶紧去看看，我怕你去晚点利里克要把那群人挨个削一顿。”
　　“没事，我这就——”
　　“包括受害人。”
　　“什么？”

　　利里克还真连着受害人一起威胁。

　　车盖顶已经被布拉德利一剑掀了，枪械全部被光造的链状物穿过枪管卡住枪口。犯罪分子和受害人各分一边坐得端正，被风糊一脸，十几枚内部构造不详的武器飘在半空，对准包括达拉斯在内的所有人的脑袋。利里克正在揉他的光团，里面流墨浓郁，有极细小的文字出现在光团内。

　　“所以用近战枪只是因为成本低？嗯？”
　　“是，是……是是是是是是！”
　　一个绑匪瞪着近在咫尺的尖刺直哆嗦。

　　“利里克你也别吓他们，”布拉德利走过去，冲那群绑匪友好一笑，“我们又不是什么犯罪分子。”
　　利里克在旁人面前很给面子地陪他玩：“确实。”

　　分明就你们两个最像犯罪分子！！！

　　“之前只是间歇性乐观到要我们的命，现在倒好，咱部长有了利里克之后就越来越活泼了，真行，”远处，欧利尔从天窗探出头，看了看，“哇，新奇，有种小孩给人家大人添麻烦的感觉诶。”
　　伯里斯摇头，对自己这一个月的所见所闻进行总结：“真是服了。我跟你说，就是利里克惯着他，而且最近越来越惯着。”
　　艾维：“那你们得感谢布拉德利，利里克现在对整个分部态度都挺不错的。尤其是你，某位书粉。”
　　伯里斯：“……我是书粉，不粉作者！”

　　伯里斯和欧利尔还在聊天，另一头已经说到了把绑匪送去哪儿的问题。
　　绑匪看布拉德利不是完全不能沟通，甚是有胆地提了个申请：
　　“商量件事，能不能送去弗兰德的斯库洛普？那边监狱条件好点。”

　　寂静。

　　利里克收起光团：“那太好了。布拉德利，我们绕点路去一趟王城楼。”

　　王城楼位于弗兰德区与文森特区边境，这片地方的私人监狱属于全斯帝莫臭名昭著的私人监狱之一。至少绑匪们作为“业内人士”，对此非常了解。

　　布拉德利二话不说：“好主意。”

　　几步路之外。
　　趴在天窗上的伯里斯沉默片刻，说：“布拉德利以前有这么损吗？”
　　趴在天窗上的欧利尔：“有，绝对有。嘶——但总觉得行事风格上好像有什么细节不一样，是吧。”

　　坐在位置上翻书的艾维一针见血：
　　“人家互相惯着，有我们什么事呢。”

　　八月份，竞选月已过，斯帝莫上下竞选月后就变得热闹得很，但是布拉德利终于可以不用和七月那样到处给夏普家搞社交，最多在明年二月前偶尔帮修一把。布拉德利现在已经基本脱离夏普家族，约等于夏普家的员工——反正他原本也就是管理环节而不是手握所有权的人，单从日常生活来讲，最大的区别竟然是更忙了。
　　按照R.S的安排，其他人目前都在雷切斯特尔和西北大学附近，等他们大部分人在雷切斯特尔汇合，西北大学附近的队伍再接手贫民窟的后续考察。
　　而他们这几个人就是要去西北大学周边地区的某个贫民窟。西北大学附近的列车系统烂得要死，之后去布里扎尔德区更是不用指望公共交通，于是布拉德利把车内的空间一打开就上了路。
　　从昨晚一直开车到今早，现在轮到利里克坐驾驶位了。

　　布拉德利盯着一群绑匪滚进后边单独的空间，径直往副驾驶位去，方向都不带转一个：“那几个绑匪是因为什么才出来做这些事的？”

　　经过利里克一番逼问后暂且被安置到最后排的达拉斯睁大眼。这有什么好问的？

　　利里克：“放心，我问过，纯粹自己脑子有病，不是什么被斯帝莫不做人的操作逼出来的，王城楼的监狱也没烂到文森特区西北部搞循环生意的地步，你的同情心可以收一收了。”
　　布拉德利顺手按下挡板开关，隔绝视线和声音，锲而不舍：“那你怎么问了他们？”
　　利里克没说话。
　　“我发现了，有些事情你答得比谁都干脆，有些事你就不愿意承认。”
　　“行，”利里克看他，“我说王城楼的监狱怎样你就信是怎样？”
　　“那个算，”布拉德利神气到一半，然后发现自己对上利里克的时候这话完全说不出口，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那个算，额，算……”
　　“那就算你信赖我，”利里克已经听懂且完全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微笑，一指旁边座位，“我要开车，劳烦坐回去。”
　　“……”
　　不是，原来不只是自己对别人的态度，在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上您也这么直接啊？

　　接下来布拉德利在思考利里克有没有害羞过的问题里度过了一个早上。

　　13：21

　　随着废弃电子钟电线的断开，数字闪动两下，啪地消失了。贫民窟暴露在阳光下的空地干燥灼烫，布拉德利环顾四周，很好，这边人不多。

　　“希耶拿说西北大学的分部调查一次后根本不想管这里，看来是放弃了，”伯里斯戴上口罩，开着综合机打字，“我看西北大学那位分部长态度挺消极，布拉德利，他一直都这样？”
　　布拉德利顺手将口罩递给利里克：“可能和他以前的经历有些关系。这里味道有点不对劲……欧利尔，看到什么了？”

　　欧利尔在前边仰着头。他在打量这个连路口都算不上的“路口”：“王城楼的监狱名声已经够臭了吧，那么大一座老下雨的堡垒，这里简直是——”
　　比王城楼还要糟糕。

　　“不一定，王城楼内部比外面看更烂，”利里克评价，“这边没有高楼，环境看上去比东桥最糟糕的一带还好。”

　　周围垃圾遍地，路边叠起来的肮脏铁皮、纸皮之类简直可以堆出条新路来，大堆大堆的小异物混在“成分不详”的污水里，流得到处都是，连带着各种呕吐物和勉强称得上厨余垃圾的东西涂满街道与墙角。这里还是贫民窟最干净的地方。

　　“是吗？”
　　欧利尔声音都弱了不少：“对了，好像是。这边没有劳彻斯特那种大城市的条件。”
　　所以东部地区某些贫民窟“带电”的混乱场景在这里都不会出现，比如东桥最深处占据每一个角落的电线和各种奇怪的物件。

　　当年的斯帝莫人从弗兰德向布里扎尔德扩展，发源于白光海东岸的萨克罗信仰在与苦行者信仰的争斗里获得胜利，也一路向西传播。到达弗兰德区后，成功打通一条传播路径的萨克罗信仰建立起一座圣城“黑城”，这座并不是城市的“城”就此化作溯寒之路与周边地区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人们头顶。
　　后来黑城倒塌，人心头的黑城始终存在，却毕竟没有以前那样的威力。继续南下的斯帝莫人发现了文森特区，于是他们从文森特区向西北去的故乡——金狮旗弗兰德区，或许还可以算上雪鹿旗布里扎尔德区，成为了被如今的文森特人排向边缘的对象。然而弗兰德区的影响并未消失，把握机遇的贵族们半身浸入资本，仍与弗兰德区的根基相融；掌握斯帝莫命脉的权力核心离不开弗兰德区的老本，劳彻斯特的老家族也多多少少地追随着弗兰德区贵族们的礼仪与风度。
　　但即便如此，文森特区西北这片曾经带给斯帝莫人无限财富的拓荒地，它不属于弗兰德区，身处文森特区城市稀少的、曾爆发过大规模因罗沙效应的云海遗留荒漠，还是被彻底遗弃了。

　　“我爸妈说过我是这里的人，”欧利尔情绪有些低落，跟着找方向的伯里斯往前走，“可惜因为因罗沙效应，这里应该没法再发展了吧。”
　　身后一个声音打断了他：“那是假话。”

　　“诶——利里克！”
　　布拉德利试图小声拦住利里克，然后失败得完全不令人意外。

　　“西伯利亚的皇庭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因罗沙效应严重到完全无法挽回的地区，并且还在一直受到因罗沙效应影响。文森特区西北？只是被他们彻底放弃了而已。”
　　“……哦，”欧利尔有点丧气，不过好像不是很惊讶，“这样啊。”

　　布拉德利回头看利里克。
　　利里克的神情像是漠然，但又不完全是。他放低音量：“你做这个部长，是打算让他们在你的保护下过一辈子？”

　　布拉德利呆滞。
　　为什么说得好像他是谁的爹一样。

　　“哪有那么严重，你看我这不是天天把欧利尔往外放嘛，”布拉德利试图反驳，然后转移话题，“还有那位扬·达拉斯先生，你连着他一起逼问，是他有问题？”
　　“应该没有。不过他的车用短时修复修好了，接下来应该会走弗兰德区去雪鹿旗，之后还可能在雪鹿旗碰到。倒是你，从进来到现在，一路上都在警惕什么？”
　　“你注意到了？”
　　“快说，”利里克瞧着他，恢复了在密尔那会惯用的语气，“你最好别是想着自己一个人解决。”

　　布拉德利想了想，冲他招招手。
　　利里克一皱眉，但还是凑了上来。

　　“‘倒立尖塔’的……”

　　两人凑在一起咬耳朵半分钟，利里克总算是弄清了R.S对Inverted triangle目前情况的了解程度：“你只知道实际上的店长的姓氏？”
　　“北湾的图书中心基本是维尔洛克先生在管理，我也只是有段时间负责监管卡纳，所以没有创立者的详细信息。”

　　“喂，布拉德利！”话音刚落，伯里斯的声音便从最前边传了过来，“你来看看，这段路在图上看不清！这自动生成的是什么玩意儿，卫星拍了跟没拍没区别！”
　　布拉德利匆匆跑到前边去了。

　　周围只剩下碾过碎石子时发出的脆响。燥热、烈日和这样的脆响十分般配，艾维总觉得温度好像上升了些，她拧开包里自制“职赋兵器”的旋钮，水雾慢慢散入空气。

　　利里克左看右看，突然想到什么，走上前拍拍欧利尔：“跟你讲个故事。”
　　“啊？”
　　欧利尔不是布拉德利，显然非常不能适应语气柔和的利里克，表情近乎于惊恐。
　　“你等一下。”
　　利里克看上去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阵，思考出了布拉德利的风范。
　　欧利尔更惊恐了。

　　他一扭头，下意识找布拉德利求救：“部长——”
　　然后声音出去一半猛地升调：“小心！”

　　一串飞火从前方拐角处跳出来，贴着布拉德利和伯里斯头顶蹿了过去！

　　艾维眯起眼：“什么东西？”
　　伯里斯在躲过去的那一刻看见个剪影，脱口而出：“是个鸟！”

　　全场所有人的思维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一瞬——什么鸟？！

　　就在这一瞬间，那串飞火又被晾衣绳打得拐了弯，咻地绕个大圆弧擦墙撞了回去。利里克调动艾维刚放出的水雾，凝聚成团：
　　“闪开！”

　　嗞——
　　重聚的水经过异能增多后箭一样迸射，撞上飞火，水蒸气立刻就填满了巷道，又被异能操纵温度降温化水。选旅的遴选紧跟着发动，炸开的实体飞火在不用十字剑就已经发动的瞬斩下灰飞烟灭。

　　利里克跑过大团的水蒸气，水蒸气纷纷变成水在他身后落下：“怎么样！”
　　“没事，”布拉德利去掉选旅的标记，“你的伤……”
　　“出不了问题。”

　　“嘿，” 刚才的“飞火”被打落在地，伯里斯手还放在背包里，“我速冻剂都还没拿出来呢。”
　　“早说你喜欢用速冻剂就该找个方便拿的位置放，”艾维收起自制款职赋兵器，走上坡道，“焰尾雀。”

　　那团飞火真是只鸟。奄奄一息的鸟尾巴上红斑鲜明，被利里克用水粘着，暂时还没有出现复燃的迹象。

　　“袭击？”
　　艾维一时半会儿只能想到这种可能性。

　　“不……不是。”
　　所有人看向欧利尔。
　　欧利尔脸色难看：“这是那群人最喜欢养的贵宠物，”

　　能和欧利尔说的“那群人”有关系的只有阿拉德家族，宠物，那就得看别的家族有没有。所有人又看向布拉德利。
　　布拉德利：“我没见过，等等，这种事情不应该看利里克才对吗？”
　　一个竞选月过去，不管怎么看利里克都更像那个和家族关系更紧密的人吧！

　　“你问我没用，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养焰尾雀的，”利里克说，“倒是听说夏普家——”

　　脚步声从巷尾传来。所有人的目光又转了个方向。
　　兰斯·夏普站在路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