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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动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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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门附近一圈全是打斗痕迹,高门如常伫立,平静地望着这里的一切,看不出丝毫乱象。
关荣几个人来时,浮归悠哉悠哉地背着手在附近转着。
他弯身捡起什么东西,头也不转地往后一抛,直溜溜扔给拓清。
拓清接住后看清,这是魂壑引的残留灯头,另一半不见踪迹,应该跟着羿玦一起消失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默默收入囊中。
浮归好整以暇抖了抖手,说:“又来了?”
“神上,叨扰。”秦玏说。
浮归下巴往门那儿一抬,早有所料般说:“进门后概不负责,自便。”
从九万年前到现在,一路帮衬了那么多,关荣半天憋不出什么感人情深的话,只得颔首说一声:“谢谢。”
“好奇我为什么帮你吗?”浮归问他。
关荣说:“不好奇是假的。”
“准确地说,不算是帮你。只是我个人觉得吧,就算你福薄命浅,结局再不好,”浮归思索片刻,皱了皱眉毛,给出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也不该是人神俱灭那样的。”
关荣还是不解:“神上这话怎么说?”
“先不说桦九努力的那一部分,就说说我自己吧。你们五个里,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你。”浮归指了指他,又偏头眺向轮回门,“近虚无的人不进轮回,可以前我这儿接纳过不少半神体人,都是黔渡来的。”
“你陨后的这么多年,我这儿,也没见过什么煞缠者了。”浮归想到什么稍停,转回头看他,“不知道那个姓田的你还记不记得。”
“田素?”听见这个姓氏,关荣立马联想到他。
“好像是这么个名儿。”浮归仔细一想,“阴阳境时期的一个煞缠者,我查过,生于黔渡西地,负责带他的人就是你。”
对于他说的这些,关荣一点印象都没有。以前在阴阳境时,他经手过的人太多了,说不定现在掌今道里都还有他带过的半神体人。
要说记得的煞缠者,大概只有身边的秦玏了。
“知道我为什么对他印象深刻吗?”浮归瞧他一脸茫然的神情,也猜到他不记得了。
果不其然,关荣又是摇头,他也想知道田素是怎么个事。
“不出意外,他死后的那盏天灯,是你亲自点的。”浮归半是猜测半是定论。
关荣又想了想,实在没想起来,也不好应声。
秦玏倒是记性好,当即替他答道:“好像是。”
他偏向还没清楚状况的关荣,解释说:“乾鸿殿议事的前段时间,缚邪忙得不可开交,我刚从其他地儿回鹊燕山。前脚刚踏进门就见你点了天灯,我当时还稀奇,那是我见你点的第一盏,在那之后,也再没见过你亲自动手了。”
关荣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印象。
“那就对了。那姓田的来我这儿时还存有一丝残念,对你那可是心怀感念,扬言要为你当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的。”浮归对着关荣说,“我瞧着是个实诚人,就做了些无关紧要的手脚,以此维系他转世后和你的联系,让他报恩至两清,也算有缘吧。”
如果是浮归刻意为之,那么就解释得通,为什么每一世的田素都能和每一世的关荣碰面,名字还不带改的。
当年巳弋手下每折损一个煞缠者,他就会着缚邪给这些人点一盏灯,用自己的福气换得他们转世,不然他们只能永远困在近虚无。
以前那些半神体人大多都以玄力为目的,倒是没想到会遇到田素这样澄澈的。
一阵寒暄唏嘘后,也该奔着正事儿去了。
被闪雷绕着劈的秦玏在门口站了会儿,望着门里的漆黑一片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了半天还是没动作,关荣不得不怀疑:“你怕了?”
秦玏“嘁”一声,眼不红心不跳地说:“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左脚踏出一步,重心还没放出去又收回来,仿佛觉得这个姿势不对,兀自摇了摇头,改换了右脚踏出去,身体就往前倾了不到两度,又夸张地后倒回来。
关荣:“……”
反复几次,秦玏还是忍不住扭头:“真没问题?”
关荣还没说什么,浮归瞧他俩磨磨唧唧的,倒先不耐烦了:“这道门,你们俩少说也走过九遍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秦玏直起身板,有理有据地说:“那以前走的时候都是成魂儿来的,这会儿我整个人鲜活生动的,一下子跳进去,跟活埋有什么区别?”
浮归插着手,不敢苟同地翻了个白眼。
“等我。”关荣安抚似的拍拍秦玏的背。
秦玏以为他说的等他归位,收回脚絮絮叨叨了一阵:“我知道等你轮转一世后,这一切结束了。但这门吧,你看里面多黑,总得让我再做做心里建设……”
谁知道关荣压根没在听的,他左右看看,刚挽起袖子,眼睛撩过影重时想起什么,于是手上一停,朝他招招手。
影重指了指自己,确定他叫的是自己,不明所以走过去。
关荣对着他,不动声色地头往秦玏偏了偏,使了个眼色。
影重先是一愣,而后茅塞顿开,意会点了点头,直愣愣走到秦玏旁边。
见他突然跑过来,秦玏止住和关荣牢骚的话头,还好奇地问:“你来干——”
话没说完,影重直接一脚踹上去。之前妖界里秦玏踹他的那一脚算是报复回来了。
“?”
秦玏猝不及防地豁进门里,连个泡都没来得及冒就没影了。
那高门立刻恢复如常,周围的雷声也戛然而止,雷电识相地缩回去了。
关荣满意点点头,这下子耳根子清净了。
他盯着漆黑洞门站了会儿,突然转回身,看了一眼拓清,笑了笑,说:“拓清大人,谢谢。”
拓清起手躬身,作了个与一身现代衣着格格不入的礼,说:“久送祈旻天尊,愿天尊早日归位。”
关荣说:“我为以前的有些无理话,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拓清知道他说的是先前在地司府,两人第二次对峙时,他说的那些话。
可这一声“对不起”,拓清自以为承担不上。毕竟,也如果没有自己的一再纵容,这数万年的路,也不会这么坎坷。
“来日再见,地阴司。”说完,关荣带着影重后撤一步,骤然消失。
上一秒还热热闹闹,下一秒的现在就只剩浮归拓清两个人了。
拓清还怅然若失地发着呆,摸着胸口总觉得空落落的。
明明该感到心安,但更多的,却是惆怅酸楚。
他作为一个呕心沥血的局中人,亲眼目睹他们辗转这么多年,终于尘埃落定。
九万年的作陪,一切历历在目又远观隔世,历遍坎坷走到这一步,他辛酸又欣慰。
终于,他要从局中人彻底转变成一个身外人,一时间难免心空不适应。
浮归说:“他们会降生在不知名处,剩下的,就靠他们自己了。”
拓清还是没缓回神,呆愣着一动不动。
浮归一只手在他跟前晃了晃,嗤笑说:“操了这么多年的心,你也不嫌累?不说你是灵妖,我都要以为你是谁家的管家大爷了。”
他做作地叹了口气,拖长调子说:“该放下就放下吧,人家小情侣的事,轮不到你插手了。”
“……”
拓清收回视线,一边脸牙疼似的抽了抽,觉得他说得太直白了。
忽然,他想到什么化出刚刚的灯头,仔细盯了片刻,头也不抬地问:“这魂壑引,还能用吗?”
“让你别操心别人你就开始捣腾自己了?我看你就是个劳碌命。”浮归冷嘲热讽的,哼笑一声,“我把它交给你,纯粹是看你为了有些人暗地里忙活了那么多年,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可怜得很。”
不等拓清回话,他话锋一转,语气转沉,带这些警告意味,说:“而不是为了让你成为下一个长生,他造的那些孽死个千遍万遍都不够的,你还想学他?”
拓清手上一僵,轻笑两声,无奈说:“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这东西好歹是个宝贝,就这么废了挺可惜的。”
浮归说:“最好是这样。”
好半天,拓清没头没尾地蹦出来一句:“我知道。”
“知道什么?”浮归眉梢一扬。
拓清收了手上的东西,抬头望天不知道看什么,长长吐了口气,说:“他死千万次都不够偿还罪孽的,就这么死了还便宜他了。”
浮归瞟他一眼,说:“我以为你还会心软会同情他来着。”
“你是不是忘了我的本相?”拓清唇角弧度极浅,看不出笑意,“冷血动物,蛇蝎心肠,说的不就是我这种人吗?怎么会心软呢?”
“蛇蝎心肠。”浮归轻声复念一遍,看穿不说穿,莞尔一笑摇摇头,没追着说下去。
“我比长生先上天殿侍奉主神。他从奎宿出来时,只是一个普通的煞缠者,我看着他跟着主神,一步步走到灵官这个位置。”拓清自顾自说着,也不管浮归在没在听,仿佛说出来自己心里就好受了。
“他入钏离殿初期,谨小慎微,不敢得罪主神座下那些天神,为此遭了好些罪。我也看不惯那些人好久,正好借此机会教训了几个,那以后,他和我走得也近了些。以至于后来,他没炼缠的日子,除了跟在主神身后,就是和我形影不离了。”拓清眼神虚迷,沉浸在回忆里,“他嘴巴甜,尽讨得主神欢喜。我比较笨拙,说不来什么好听的话,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每每见到主神被他逗笑时,我就想,一万年、十万年、百万年,就这样下去挺好的。”
“后来他听说了要开辟二道三界,所有半神体人都安置到一处,五灵官也不例外。”拓清说到这里稍顿,好像事情进入了什么转折点,“他离不开钏离殿离不开主神,这样的执念入骨,注定了会被魔物邪祟忽悠。于是他以血滋养魂壑引数年,导致巨相重新现世。”
“我时常想问他一句,有没有后悔当初的逆天行为。可从这些年他的实际行动里,我没看出他有丝毫悔过的意思,反倒是破罐破摔将错就错多一点。”拓清还絮絮叨叨说着,“或许是有的,但是他那傲气性子,是不会承认也不会表现出来的。我在想,如果当初我警觉一些,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偏了。或者说,他对主神的执念少一些,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些悲剧了。”
浮归唇动了又动,有点难以形容,不尴不尬地说:“你还挺会脑补。”
“……”拓清脸都要绿了,骤然止住话头。
浮归轻笑一声,胳膊肘杵了杵他,说:“继续啊,正好我闲,也想知道你包庇纵容他这么多次的动机是什么。”
“我的本意不是包庇他。主神和其他四天尊的死、惊寒彧终缚邪沧迟的牺牲,还有阴阳境万物生灵惹上的无端祸乱,没有一条不让我恨他的。也……”拓清怔愣片刻,苦笑一下,“或许有恻隐之心,不自觉地偏袒。”
浮归了然问:“这就是你对他迟迟下不了手的动机?”
“我始终觉得他不该走上这条路,就像你我觉得祈旻天尊不该是万劫不复的结局一样。不过长生成长过程中出了致命的问题,他心生不端,恶念缠身,所以偏离了原来我预期的轨道。”拓清说,“我知道,他罪不可赦,我没有理由和立场去原谅他拯救他,他活该,他该死。”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重新挤出一个笑,一个尽量释然的笑,说:“只是,这些恩怨都太沉重了,我需要时间去适应。”
浮归听他啰嗦了这么大一通话,只说了一句:“真像个管不完事儿的老管家。”
“……”
浮归不禁怀疑:“时间吗?九万年的时间都适应不了,你真的能释怀?”
“谁知道呢。”拓清说完觉得不妥当,想了想又改口,“说不定呢。”
九万年前的巳弋注定一死,这样不可逆转的结局都能靠着桦九死拧那一线生机颠覆过来。
现在不谈生死,只涉及被时间洗劫冲淡过一次的恩怨,说不定哪天再提及这些前尘往事时,内心也再无波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