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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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得毫无征兆，黎烟心脏一跳，意识迅速从混沌状态中抽离，外面路灯光线昏暗，掩映进来，像笼上一层薄薄的丝袜，看什么都不太清晰。
等到呼吸恢复平缓节奏，她捞起放在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屏幕显示01:13。
比昨天早了近半小时。
这是她回明港的第三个夜晚，也是她经历的第三次骚扰。
恐惧有，但更多的是烦躁和无奈，等到这几种情绪消散，只剩下习以为常的麻木。
在一声“杀人犯一家，给我们滚出明港”落下后，外面又响起啤酒瓶撞击墙壁的声响。
黎烟数了下，加上最开始的一共有十八下，诅咒他们下十八层地狱的意思。
隐隐听见隔壁传来的咳嗽声，经过一墙削弱，格外孱弱、无力，黎烟喉咙跟着一紧，掀开硬邦邦的被子，披上一件羽绒服下了床，拐进黎书良卧室。
文韵有心斩断过去，尤其是和明港的一切关联，所以在她同黎书良离婚并带着黎烟离开这座滨海小镇后，就急不可耐地将他号码拉黑，不再联系他，昔日夫妻情分断得一干二净。
为了让黎烟彻底和她站在同一阵营里，她也不允许黎烟见他，但黎烟总会保持每周一次的频率，偷偷打电话给黎书良。
长达九年时间，父女俩没见过一次面，黎书良也没动过要让黎烟回明港看他的心思，每次通话结束前，他都会强调一句：别过来。
黎烟听从他的话，没回来过，直到半个月前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她的父亲在寒冬腊月里光脚一个人走到派出所，思维紊乱，口齿不清，等到情绪缓和下来，只重复一句：“你们见到我家哥哥了吗？”
黎烟这才得知她那温文尔雅、备受她尊敬的父亲早在半年前就出现了记忆障碍。
被诊断出阿尔兹海默症这事，黎书良谁也没告诉，当然在举目无亲的明港他也没人可以告诉，不过这事很快被别人发现、传开，不少人笑话他是遭了报应。
症状越来越不可控后，黎书良用为数不多的存款给自己找了个护工，找的人不太靠谱，大半时间都在偷懒。
一次走失被找回后，护工专门替他做了张挂牌，上面写着他的身份信息，联系方式有两条，一条护工自己的，还有条是黎书良通讯录里被他备注上“囡囡”的黎烟。
其实不需要护工特地标注身份，黎家犯下的罪罄竹难书，早就被列入不成文的重点看照对象名单中，以至于不管男女老少，现在几乎没人不认识还恬不知耻留在明港的黎书良。
从黎烟那听说黎书良患病的文韵，极力反对自己女儿回去照看她父亲，但黎烟又阳奉阴违了一回，辞去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工作，乘动车回到明港。
见到黎书良的第一眼，黎烟差点没认出他——他老得实在快。
直到现在，在面对父亲时，黎烟还是会产生似梦非醒的不真实感。
他的前额头发掉得厉害，遗留下的是雪一般的颜色，眉毛也变白了，被时间和病魔抓掉半截，脸上斑纹日趋明显，瘫在床上时，枯瘦的手指仿佛脱了节，柔软无力地荡在半空，唯一称得上鲜活的是他厚实粗长的呼噜声。
黎烟越过靠在一旁沙发上昏昏欲睡的护工，自己拉了张木凳，刚坐下，呼噜声突然断了，她眼皮一跳，看去。
黎书良已经醒了，睁着浑浊的一双眼，一瞬不停地看她，好半会才闭上，又睁开，循环几次，像是要剥开眼底的薄雾，一次性将她的灵魂都瞧个明白，再刻进心里去。
他喃了声：“是妹妹呀。”
喉咙卡着痰，发出的声音难听到极点。
黎烟没听清，起身，将一只耳朵递到他血色不足的嘴唇边，眨眼工夫，耳膜倏地砸进来一道暴戾到让人心惊肉跳的吼声：“我这里还有什么东西能给你们抢，你们非要把我的命拿去，那就拿走！我不稀罕！我活到这岁数，早就没盼头了！”
护工被吓得一激灵，几乎从沙发上摔下来，一口气也险些没喘上来，着急忙慌地问：“这又是怎么了？”
黎烟没说话，紧紧抱住黎书良。
黎书良不停挣扎，奈何身体大半被蛀空，只拼气力，他甚至都不是黎烟的对手，怒吼不一会变成呜呜咽咽的啜泣：“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妹妹做错了什么？哥哥！我要找我的哥哥！你这强盗，赶紧放开我，要么就杀了我，不然我就报警抓你们！”
护工反应过来，默默翻了个白眼，上前解释道：“妹妹啊，你爸这是犯了癔症。”
“以前犯过吗？”
“在你来之前——大概就是上周三吧，也把我当成强盗了，还污蔑我要谋财害命，你也看到了，这家里哪还有什么值得谋的财，至于他的命——”
黎烟没给她时间唠叨完，卸下几分力道，弓起背，轻轻拍黎书良的肩膀，哄道：“妹妹就在这里，别担心，哥哥也马上回来了。”
黎书良止住哭腔，眼珠来回转动，像在辨析她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没揣摩出明白，先把精神消磨殆尽，眼皮一沉，又睡过去了。
黎烟没离开，学着黎书良刚才看她的劲头，执拗地将自己视线驻留在他脸上，然后是他枝条一般细细长长、时不时从棉被里抽出的胳膊。
黎烟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对护工说：“你看着我爸，我去清理下墙上的油漆。”
外头更冷，一离开屋子，冷风就扑面而来，她被激得浑身一哆嗦，僵着身子绕到院门口。
那会前来闹事的人已经离开，地上全是碎酒瓶，清扫干净后，她拿上刷子和灌了水的塑料桶，眼皮一抬，钉在斑驳的墙面上。
“杀人犯”、“去死吧”、“恶魔之家”、“一家都没什么好东西”、“赶紧滚出明港”……墙上的油漆五颜六色，内容却大差不差。
她一把水泼了上去，举起刷子使劲摩擦。
墙面瞬间变得比青苔丛生时更显斑驳，就像被外力扯下松松散散束在身上的外套后，露出的极不体面的那层内衣，在形形色色难以用肉眼察觉的审视中，带来让人头皮发麻的难堪和羞耻感。
黎烟深深吸了口气，嘴里的寒凉未来得及消融，远远听见洗嬉闹声和错杂的脚步声混合的动静，下意识扭头看去，几个混混打扮的青年勾肩搭背地朝她走来，其中两人手里提着啤酒瓶。
看这架势，是意犹未尽，想再来闹第二波。
这几人被逮了个正着，面上丝毫不觉难堪，反倒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你就是杀人犯的妹妹？”
开口这人染了一头黄发，被清冷的月色一照，泛起几分死气沉沉的白。
黎烟不答反问，直勾勾地看着他，“好玩吗？”
“为民除害的事怎么能用好玩形容？”黄毛勾着唇，拖腔带调地回，“那可是相当有意思。”
霎时响起一片附和般的笑声。
黎烟黑黢黢的眼睛还定在他们身上，语气也和死水一般，泛不起波澜，“我爸年纪大了，受不起刺激，你们想找乐子，麻烦换种方式，要是实在觉得活着无聊，可以去死，明港这么多海，总能有一处能容下你们的尸体。”
黄毛从她话里听出挑衅的意思，气急之下，将手里的酒瓶甩了出去。
黎烟没有躲，只有眼皮轻轻颤动了下，啤酒瓶擦过她的脑袋，撞到墙上，炸开的玻璃碎片割破她右眼下方的肌肤，有血溢了出来。
巡查的民警路过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扬着嗓门喊道：“你们干什么呢？”
他手电筒朝他们身上一照，混混们像被摁下暂停键，在狭窄的光束里静止不动了。
这声线黎烟很耳熟，第一天晚上她报警后，就是他来处理的。
小陈眯眼朝前走了几步，很快认出几人，“怎么又是你们，上回的警告全当耳旁风了是吧？”
见情况不对，几人掉头就跑，小陈再眼疾手快，也只逮到黄毛一人。
派出所在两公里外，这个点里头只有值班的所长一人，小陈按程序办事，还没处理完，外面传来不轻不重的动静。
黎烟没跟着另外几人扭头看去，但注意力还是不设防地被吸走了些，转瞬就听见一道男嗓：“跑了五条街，挺能跑。”
嗓音褪去年少时的青涩，平添低磁的性感，隐隐藏着嘲讽般的狂妄，给人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黎烟心脏猛地一跳，脊背很快绷成一条直线，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将自己整张脸暴露在摇晃的白炽光影下。
男人五官轮廓很深，尤其是一双眼，沉得让人发怵，鼻梁高挺，从侧面看有一块凸起的驼峰，穿短款夹克，宽肩窄腰，显得腿也长，气质介于正派和混不吝之间。
他恰好也在这时看过来，空气一下子凝固。
难捱的沉默里，九年前的记忆接连撞进大脑，激得黎烟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然而同她对视的男人，只停顿了两秒，就平静地将聚焦的目光打散，看向另一侧，“你那儿是怎么回事？”
他没看她，黎烟也就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选择性沉默。
小陈抬头回道：“几个拉帮结派的小混混搞的事，在人墙上搞涂鸦艺术……之前大半夜被我逮到一回，警告过，没想到又犯了，这次差点还把房子主人伤到了。”
许过单手摁着后颈，漫不经心地哦了声，同时又给了乱动的寸头一脚，挤出三个字：“安分点。”
见人不再折腾，一把将人提溜起，丢到所长那儿。
小陈收回视线，先对着黄毛警告了句，然后看向黎烟，“要是以后再遇上这事，记得第一时间报警。”
黎烟小幅度点了下头，等事情全都处理完，起身准备绕着许过走，奈何路就这么宽，离开时不可避免地刮蹭到他肩膀。
她轻声道了声歉。
许过沉默着没回，直到耳边的脚步声几不可闻，才将手从口袋里抽出，自然垂落到腿侧。
小陈一个抬眼，就被他阴暗的脸色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问：“许哥，你不是被派到外地联合办案，什么时候回来的？”
“傍晚。”
小陈看了眼一侧的寸头，“这又是？”
“睡不着，出来走走，刚好撞上。”
聚众赌博这事不归许过管，但既然看到了，他就没法装作睁眼瞎。
不待小陈给出回应，他问：“你刚才说的在墙上涂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铃兰街上坡那户人家，许哥你知道不？刚才那姑娘就是那家的女儿，三四天前回明港，这群混混就开始闹了，在墙上留言什么’杀人犯全都去死’这些话。”
许过牙关一紧，“杀人犯？”
小陈递过去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哥你不知道这事啊？当时闹得可大了。”
聊起讳莫如深的话题时，他的音量压了下来，“也就是九年前发生的事吧，那家的儿子用类似铁锤的凶器把富安区一对教授夫妻砸死了，好像还是冲动杀人。”
奇怪，他一外乡人都知道的事，许哥怎么跟闻所未闻似的？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明港人么？
小陈正纳闷，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跟他们有屁关系。”
“啊？”
他重新将视线聚焦，只见一双阴冷的眼，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以至于所长连着给他递了三个眼色，他都没瞧见。
许过吸了下鼻子，又说：“下次遇到，该处罚的就处罚，别只想着口头教育。”
小陈哦了声，人走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怕不是被口头教育了？
所长走到他身边，一个手刀敲他脑袋上，“小陈啊，眼力见这东西你还是得多长点。”
一个个说话云里雾里的，小陈哭丧着脸，“您还是一次性说个明白吧。”
“你听说了凶杀这事，就没听说受害者是哪家人？”
“哪家？”
所长叹气，还是只将话点到为止，“那位男性被害人姓许。”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