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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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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港是黎书良的故乡,却不是黎烟的,九年前的十二月,是她第一次来到明港。
那天的天空是沉沉的黑,浓雾笼罩在海面上,连海浪拍打礁石后碎开的浪花都看不清楚。
四天后,黎烟见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雪,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她突然发起高烧。
九年后的今天,黎烟又一次见到明港的初雪,更凑巧的是,这天半夜她也被病毒打垮,体温猛蹿到三十九度。
她没去医院挂吊水,就水吞了一粒退烧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迷蒙的意识里,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嘴唇变得越来越湿润,等她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黎书良跪坐在她床边,一下又一下地拿沾了水的棉签在她唇上轻轻拂动。
“爸。”一出声,嗓音比她想象的还要哑。
“欸,身体有没有好点?”
她嗯一声,看了眼时间,“别管我了,你去休息吧。”
黎书良维持同一姿势太久,双腿充血僵硬,靠着黎烟搀扶才起来,黎烟想送他回卧室,被他拒绝。
离开前,他小心翼翼地问:“囡囡,爸爸昨晚对你发脾气了吗?”
和他的心脏一样,黎书良的眼皮也承载了太多的负罪感,沉甸甸地压下来,盖住一半浑浊的眼球,让人辨不清他此刻的视线究竟落在何处。
但黎烟想让他看向她,好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她并没有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失望或厌恶的情绪。
“爸,”她叫他,“从来没有......你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发过脾气。”
黎书良被另一个人格侵占时的记忆一点没留下,但他隐隐约约有种感觉,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也因此,黎烟的回应在他看来,不过是失真的安抚,他长长叹了声气,“你回去吧。”
黎烟当做没听懂,“去哪?”
“回你以前生活的地方,就算有天我死了,也别再回来。”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瞎说什么呢?赶紧去休息吧。”
等到听不见黎书良房间传来的动静,黎烟眼皮一沉,梦里,她成为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
幻境被雪覆盖,呈现出冷清的白,她的心情却是异常欢快,兴高采烈地跑下楼玩雪,没几分钟,被她的母亲逮了个正着。
文韵呵斥她赶紧上楼,别被冷风吹出毛病。
她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回到自己卧室,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呆,四肢越来越瘫软,就和要解体了似的。
哥哥黎云屹来找她,见她这副样子,问:“怎么了?”
“我想去外面堆雪人,妈妈不让。”
“这有什么难的?我替你看着她,等她出门,我们就去院子里。”
她还没来得及点头,黎云屹已经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只是没等来文韵的离开,她先发起高烧。
九年前的她,睡眠质量不比现在好,即便在身体极度疲惫的状态下,也难以进入沉睡模式,意识始终介于迷蒙和清醒之间,或者说是在两者之间轮流转换。
那天,她的眼皮格外沉重,勉强撑开一条缝隙,严重受阻的视野里,她看见一道清瘦的身影频繁出现又消失,留下的是床头柜上一个个缩小版的雪人。
它们在融化前的五分钟里,在昏暗的光影里,鲜活地朝她张开双手。
“哥……”
当她无意识呢喃出这么一声后,画面突然跳转。
她认出自己正在一间舞蹈室里。
女孩们站成一条曲线,和舞蹈镜形成半包围姿态,位于正中心的她莫名体会到一种无地自容的难堪和强烈的逃跑欲望,尤其在她和玻璃门外的文韵对上视线后。
极度紧绷的心理状态下,失误是在所难免的结果。
720度转体结束得很糟糕,因重心不稳,整个人跌落在一旁,空气里响起的唏嘘声不断。
老师立刻上前,一脸关切道:“伤到脚了吗?”
黎烟在回答前,先将目光投射到远处,但文韵只留给了她一截背影。
她的心脏瞬间笔直地掉进万丈深渊,摇头和起身的动作分外僵硬。
老师温声细语地又问:“要继续吗?”
她也不知道在和谁怄气,倔强地点了点头,刚平缓好呼吸,敏感地注意到有人正在一瞬不停地观察着自己。
这人的视线很奇怪,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一会儿轻,一会儿重,轻的落在她肩头和后背两块凸起的骨头上,重的覆盖在她脸上,却不让她有负担感。
她没有立刻回看过去,蜷缩的四肢慢慢展开,腰腹的扭动、脚尖的旋转完成得不费吹灰之力,老师带头鼓起掌。
她却什么都没听见去,注意力循着那道目光而去。
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眉目清朗,短款羽绒服加牛仔长裤的搭配,脚踩一双黑色帆布鞋,脑袋上盖下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不低,她能捕获到那双沉而亮的眼睛。
和一身休闲装束不同,他站姿笔挺,像一棵树。
这张脸逐渐变了个样,五官长开不少,变得更加硬朗帅气,眼神也是,没那么亮光,显得阴冷,还有看向她时,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漠然疏离。
黎烟倏地被惊醒,回神后,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一点多。
稀奇的是,今晚的骚乱还没开始,她套上衣服,踉跄走到窗边。
明港比一些海滨小镇的风光更加富有生命力,植被覆盖率高,深冬也不显萧瑟,风一吹,树影婆娑,宛若鬼魅游行。
大概是头昏脑胀形成的错觉,她在层层叠叠的砖瓦、枝条中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突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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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烟大学念的新闻传播学,毕业后入职当地一家报社,没多久,关于黎云屹的传闻甚嚣尘上,为了降低舆论风险,黎烟被主编借口辞退。
三年前,她成为手语培训机构的一名老师,中间也被人举报过,但同事没有因此孤立她,领导也没有让她扫地出门,对她表露出了最大程度上的包容,她心怀感恩,若非是因为黎书良的病情,她不会辞去这份工作。
明港没有专门的手语培训机构,她就让中介在招聘网站上发布了条类似求职的讯息。
一周后,有位年轻的妈妈联系到她,问她能不能一对一上门教授。
黎烟不想露脸暴露自己的身份,就在信息里表明“只接受线上教学”,然而对方态度实在恳切,她不知道该怎么强硬下态度拒绝,于是提了句:“我是黎家人。”
黎家人都有谁,不用她明说,对方肯定知道。
再次收到回复是在一天后,对方在电话里说:“我这边没有问题......黎小姐,你最近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们详细面谈吧。”
迟疑过后,黎烟应下这次见面。
时间定在第二天晚上七点,明港一家酒楼。
快到那前,黎烟接到文韵打来的电话,闭口不提黎书良的事,只一个劲地同她抱怨她的第二任丈夫王典尧最近是怎么冷落她的,“我看他在外面是有别的女人了。”
文韵喜欢在爱里走捷径,谁对她好,她会在回以一半真心前,先接受对方的真心,等到“理所当然”彻底占据她的大脑,她就开始对别人的爱吹毛求疵,找到对方无数个缺点加以抨击,同时不忘开始自怨自艾:当初她为什么要自贬身价,将自己的下半生托付给他?她明明能有更好的选择。
就像当初的黎书良。
文韵是在二十二岁那年嫁给的黎书良,那时候,黎书良已经是个近四十岁的老男人。
图什么呢?自然是图他有学识,谈吐温文尔雅,一个“教授夫人”的头衔,足够让她在她那粗鄙低俗的生活圈子里扬眉吐气。
气是出了,只是没出多久,意外来临。
黎书良因揭露学校存在学术造假的现象后被领导打压,落了个停职一年反思的处分。
搞正经学术的人,气性都傲,在没和文韵商量的情况下,黎书良一意孤行辞了职,去当了名中学老师。
类似的问题再次发生,只不过这次是检举了教导主任猥亵女学生,正义之举遭来的还是旁人明哲保身后选择的孤立,他就像一叶扁舟,不断被风浪拍打,最终海浪将他的□□裹挟回他的故乡明港。
接二连三失去了光鲜的工作后,文韵对黎书良只剩下冷漠和蔑视,说白了,如今的王典尧不过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黎书良”。
黎烟不想听到她喋喋不休的抱怨,直截了当地打断:“你不来看他吗?”
文韵下意识反问:“谁?”
“你觉得我在说谁?”
文韵沉默了,答案昭然若揭。
黎烟不再跟文韵踢皮球,把话摊开说:“他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我不知道还能陪他多久。”
认知、情感、人格上的衰退和改变是一回事,长达九年的奔波,早就不动声色地夺去了黎书良生理上的健康。
这话并未激起文韵的恻隐之心,她的反应格外冰冷,“黎烟,我和黎书良已经离婚了。”
“只是让你过来看他一眼,没有让你来照顾他,他,我会照顾的。”
文韵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要怎么照顾他,一天24小时守在他床头吗?你难道没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那我能怎么办?”黎烟无可奈何地轻笑一声,“他不愿意离开明港,偏偏在这个地方,所有人都把我们当成垃圾、毒瘤,找到一个愿意尽心尽力照看他的人是天方夜谭。”
“那就让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理所当然的口吻让黎烟听愣了一瞬,好半会她才找回自己声音,“妈,到底为什么你永远能做到这么狠心?爸他做错什么了吗?因为养出了一个大众眼里的杀人犯?可他要是有错,那你呢?黎云屹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你们的血肉联系得比谁都要紧密。”
当然她和黎云屹也是。
双生之子,心有灵犀,罪恶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互通的。
听筒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是文韵在向她传递自己已经发怒、并警告她适可而止的讯息,黎烟置若罔闻,继续往下说:“我们的时间早就停止了,可你为什么还能心安理得地撇开我们、撇开这一切,每天都像无事发生一样呢?”
她的语气越来越平静,尾音落下时,心跳也是异常的平缓,仿佛真的只是在好奇,事实上,她是在埋怨,更是在嫉妒。
文韵做足五次深呼吸才说:“黎烟,法律将你判给了我,你和我才应该是一边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一个早在九年前,就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也不该有关系的男人,质疑我的生活方式。”
空气安静了会,黎烟边拔指甲盖旁的倒刺,边把话题中心转移到另一处,“那他呢,你也不来看?”
这次她还是没点明这个“他”指代谁,文韵却很快反应过来,什么也没说,直接掐断电话。
喉间胀痛的感觉回来了,黎烟一只手攥着手机,另一只手曲指反复揉捏,好不容易将卡在嗓子眼的那口冷气压下,路过一间包厢,门缝里传出一声:“许过,你还记得黎烟吗?”
她脚步霎时顿住了,只觉心脏处架着一把刀,烧杀掠夺从在持刀人的一念之间。
转瞬即逝的停顿后,她听见许过的回答:“你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