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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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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后,黎书良进入睡眠状态,黎烟多陪了他一会儿,忽然又想起过去那些糟糕的回忆,不免心烦意乱,裹上围巾沿着坡道走了几圈,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屏着呼吸扭头看去,愣了下。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不过三小时,可就在遥遥对视间,她升出一种强烈的陌生感。
摁下混乱的情绪,她问:“你来找我吗?”
许过微微点头,拿出之前问过江东的问题问她:“九年前在海边发现的那具男尸你还有没有印象?”
黎烟愣了下,点头的同时说:“记得。”
不管是和他还是和黎云屹有关的记忆,她都忘不了。
九年前的跨年夜那天,明港举办了一次热闹的篝火晚会。
那天她和黎云屹来得很早,沙滩上还没多少人,烟火最佳观看区尚有空余,黎云屹把选择权交给她,她挑了处离篝火台很近的位置。
她晚饭没怎么吃,还没等仪式开始,肚子先发出抗议信号。
黎云屹要她在原地等着,他去给她买点吃的,她点头,等了差不多半小时,才等来气喘吁吁跑到她身边的黎云屹,手里提着一份炸鸡套餐。
“本来排到我的时候已经没了,这份还是前面一对夫妻让给我的。”
“那他们怎么办?”
“他们也是买给他们儿子吃的,说是和我们一个年龄,少吃一餐不要紧,”黎云屹敞开袋口,“吃吧。”
黎烟点点头,用木签叉上一块鸡肉,没来得及尝,黎云屹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沓报纸,搁在她身后的石阶上,她抬起臀,踮脚蹭了几下,没蹭上。
黎云屹绕到她身前,双手穿过她腋下,用抱小孩一样的姿势,将她拖起,放到石阶上,过程毫不费力,黎烟怀疑他是不是吃了什么大力特效药。
双胞胎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心灵感应,黎云屹只要盯住她看几秒,就能轻而易举看穿她的想法,曲指扣她脑门,“是你太轻了,看样子我以后得多给你开开小灶了。”
黎烟笑得乐不可□□我希望灶台上全是肉。”
黎云屹拍拍胸脯打包票,“没问题。”
见他一动不动的,黎烟问:“哥,你不吃吗?”
“我还没消完食,你先吃,饿了到时候我去买别的。”
黎烟低低哦了声,含在嘴里的炸鸡突然嚼不出滋味了,尤其在她看到黎云屹脸上新增的伤口时,“哥,你昨天又和谁打架了?上回呢?又是和谁打架了?你这段时间天天出门,究竟是和谁待在一起?我听别人说,你在西区帮别人收保护费?”
“道听途说的事,你也信?我要真干出这种事,文女士那么好面子的人,不得宰了我?”
黎烟默默在心里接上一句:妈妈疼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宰了他?最多只会将这些传闻当成别人泼来的脏水。
黎云屹指了指自己的脸,“至于我这伤,第一次是和一个别有居心的小白脸互殴的,单纯看那货不爽,这次么,事出有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在无辜的人,或者手无寸铁的人面前亮起自己的拳头。”
“那拉钩。”黎烟找到湿纸巾擦了擦手,伸出小拇指。
“我都快18了,拉什么钩,幼不幼稚。”黎云屹口嫌体正直惯了,吐槽的时候缠住了她的尾指。
黎烟又说:“你要是违约,我这辈子都不理你了。”
“知道了,烦不烦,怎么越活越文女士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黎烟微微僵住了脸,等到黎云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时,她已经放下炸鸡,专注地看海。
那天是黎家一家搬来明港的第二十五天,但在那晚前,黎烟都没有正儿八经地看过这片海。
这里和她去过的所有海滩都不一样,有着未经修饰的原始美,但又不给人混沌和脏乱感,脚下的沙石柔和,踩在上面,莫名能获得圣母般无偿的包容感,岸边的礁石嶙峋扎人,每一块都留有驯化失败后的半野性,日光下的海水呈现出干净的绿,夜晚还不太清底色,潮水更佳凶猛,不知疲惫地拍打着沙滩。
只是这儿的味道不太好闻,海洋生物尸体散发出的腥臭味无遮无掩,等到烧烤摊一个接一个支起,烟火气勉强盖住几分。
篝火台刚摆好不久,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不少人循着声源看去,其中一部分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变故后,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惧的反应,就和怕晦气上身一般,迅速远离现场。
黎烟被推搡着往后倒了几小步,签子上的鸡块掉落,被踩成焦黑的颜色,外面裹着的沙土像调味的盐巴。
“哥。”她急迫地寻黎云屹的脸,没找到,先打眼到沙滩上一截瘦小身影,穿戴整齐地横躺着,承受海浪的扑打。
夜色浓重,唯一的光源是头顶沾了太阳光的月亮和沙滩上零星的手电筒,以至于更细节的画面,分毫看不清晰。
黎烟心脏剧烈跳动两下,不自觉朝那走了几步,靠得越紧,胸腔里的鼓噪声越响。
男孩看着五六岁的年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海水浸泡太久,脸仿佛被人涂上一层蜡,白得过分,冷色调的灯光一勾,皮下血肉都失去真实感。
——也或许扎根于活人眼里的死人看上去本来就没太多真实感。
比起恐惧,那会的黎烟,涌上心头更多的情绪是好奇,她甚至还想看得再明白些,于是她就像罹患梦游症的孤魂,抬起轻飘飘的步子,又拉近了些距离。
目光还没来得及聚焦,眼睛先被黎云屹冰冷的手掌堵住,“别看了,我们走。”
黎烟没说话,视野恢复清晰的同时,手被黎云屹牵住,他带着她不断往回跑,快到入口处时,黎烟摆头看了眼,男孩惨白的躯体已经变成一条细细短短的线,横陈在茫茫雾色之中。
隔天早上,这事就在明港传开了,整整一周,都没停止。
“听说尸体发现的两天前,他家里人就报警了,说孩子掉到净月河里,救援队都出动了,不过没捞上来。消失的好像还有这男娃的双胞胎弟弟,弟弟到现在也都没找到,有人猜测是被人贩子拐跑了。”
“怎么这么巧,哥哥掉进河里没多久,弟弟就被人贩子拐跑?电视剧都不敢这么编吧。”
“谁知道?明港这地方也没几个地方有监控,警察没什么业务能力,还不干实事,要是没有人看见,案子还能叫案子吗?估计最后一个个全能成意外。”
“这几天我总能李家的女人哭嚎声,有回还在深更半夜,听得我都快神经衰弱了,要不是想到没的是她儿子,我早就上门找他们理论了。”
关于男童溺水案这事,黎书良在第二天的晚餐后也提了句,黎烟没忍住插话:“他的尸体应该不是在正常状态下被冲到沙滩上的。”
空气瞬间凝固。
黎书良一脸正色,“囡囡为什么这么觉得?”
“警察说,他是在两天前的夜里掉进净月河里的,可如果他真是在那溺死的,又被卷到这儿,在水里应该泡了也有两天,可人在溺水的时候,大量水会涌进肺部,把里面的空气挤出去,肺里充满水后,是没办法继续当浮囊的,躯壳会沉进水底,然后被激流冲刷,很大概率会撞上礁石这些阻拦,所以在正常情况下,尸体被发现时应该是赤裸的,额头、膝盖这些部位的骨骼也会外露,但他衣服还穿得好好的,鞋子也套在脚上,身上没有什么伤。”
听到这,文韵削苹果的动作一顿,抬头意味深长地瞥她眼,“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口吻冷到让黎烟产生一霎的惝恍,“书上看到的。”
文韵不关心她看的什么书,只在意:“这书对你高考有帮助?”
那时候的黎烟本来就做不到睁眼说瞎话,在文韵带着责备的注视下,只能摇头,并做出保证:“在高考结束前,我不会再看这种没用的书了。”
文韵纠正她的说法,“不是只到高考结束前,是以后都别看。”
她一个女孩子,看文学作品不好吗,非要去看和杀人放火有关的变态猎奇玩意,要是被有心人发现,只不准会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指责她教育出一个爱好奇奇怪怪的女儿。
文韵不放心,补充了句:“你怎么想的,也别往外说,法医都说是意外了,书上写的还能比人家专业的靠谱吗?”
黎烟想说什么忍住了,最后只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黎书良盯住她多看了会,担忧地问:“脸色不好看,是不是生病了?”
文韵也看过去,发现黎烟的脸色是比平时差了不少,“该不会又感冒了吧?早跟你说你的身体吹不了一点风,你非要出去,这下好了,刚烧过一次,又得烧,我看你还能经得起几次折腾…..吃完赶紧上楼,过会我再把药给你送上去。”
对那时候的文韵而言,从她温暖子宫里脱落而出的女儿,始终在无形中链接着她的血肉,和外面无需哺育就能野蛮生长的野草截然不同,必须持续性地养在温室里,再经过一板一眼科学的抚育,才能长成一朵观赏性极佳的花。
也因此,文韵很清楚,她多年精心浇灌下的成果,一旦失去遮风挡雨的保护壳,就会脆弱到不堪一击。
不知道从哪野回来的黎云屹,在黎烟回房发呆后不久出现,“是不是文女士又和你说什么了?”
每次黎烟露出恹恹的神情,黎云屹都怀疑和文韵有关,说得更直白些,文韵就是黎烟不良情绪的催化剂,构成她一切悲伤的来源。
黎烟指了指书柜倒数第二层最角落的那本《非自然死亡事件簿》,然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总结好,转述给黎云屹。
黎云屹走过去,随手翻了几页,一面说:“她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真实诚。”
黎烟更蔫了。
“要是下回她问起差不多的问题,你就说是我告诉你的。”
“可那不是撒谎吗?”
黎云屹一阵好笑,“人在写私密日记的时候,都会撒谎,在别人面前撒点不痛不痒的小谎又怎么了?”
他合上书,“这书我先替你保管,省的到时候文女士想起,心血来潮冲到你房间把它缴获了。”
黎烟瓮声瓮气:“哦。”
沉默了会,黎云屹突然开口,“烟,那男童我其实——”
黎烟下意识屏住呼吸,一瞬不停地盯住他看,“其实什么?”
黎云屹脑子有些乱,不知道该怎么阐述,停顿了足足半分钟,将话溶解在自己嘴里,“没什么。”
他握住门把手,准备走。
黎烟忽然叫住他,“哥,你答应过我的。”
黎云屹关门的动作一顿,“放心,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没犯事,你好好休息。”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及时吃了药,黎烟这次的感冒症状很轻,但她没有和文韵明说自己已经好了,继续装出病恹恹的模样,等到傍晚吃完饭,趁文韵去超市填补生活用品的间隙,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到海滩上。
警戒线早就撤了,平窄的视线所到之处,除了沙土和海浪外,空无一物,好像尸体从未出现过。
风起了,吹乱她的头发和松散缠在脖颈处的围巾,她微微眯起眼。
正准备离开,风又莫名其妙地停歇。
夜晚的海是深沉的蓝色,海浪席卷而来,匆忙退场,敲碎凝固的墨色,化作泛白的碎片花朵。
聚不散的雾气框住一块三角地带,她在另外两个顶点看见了两个少年,离她很远,但她就是有种预感,其中一个是她的哥哥,至于另一个,个子也很高,脊梁直挺。
她也一下子认出她是谁。
舞蹈室那晚见面后,她还和他见过几面,都是在她上完课一个人回家的路上。
她问他为什么要跟着自己。
他没看她,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太晚了,你一个人路上不安全……而且最近不是出了很多失踪案,你长得——咳咳,你长得不太安全,万一被歹徒盯上了……”
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第三天晚上,他带她去了玩具城,一楼入口处全是娃娃机,很像男生女生约会的场合。
她不敢进去,只敢在门口等。
男生在这些机器面前显得格外游刃有余,没花几个币,就夹到了一个□□熊玩偶,然后快步折返回她身边,将战利品递给她。
她隔了几秒才伸手去接,回家的路上,没忍住问:“你为什么要带我去那里?”
“你看上去不太开心。”
她当时没料到会听到这个答案,懵了下,想继续往下问“那你为什么会在意我开不开心呢”,又觉不合适,于是干巴巴地笑了笑,用回答代替反问:“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对自己有些失望。”
正说着,她感觉自己的肩膀负担轻了不少,扭头一看,是许过攥住了书包的提手,往上挪了几公分,重力就这样全承担在他身上了。
她还注意到沥青地面上两道被拉到狭长的影子,他们交错又分离,转弯后,不管他们怎么移动,始终奇迹般地保持了一部分的重合。
忽然她听见他开口:“为什么要对自己失望?你不是很好吗?”
她第二次被堵到哑口无言,由着他岔开话题:“你以后都要一个人回家?”
她点头。
“那——”他拉平唇线,别开眼的同时续上,“你要是不讨厌我的话,以后都我送你回家。”
……
黎烟甩开突然涌上心头的复杂情绪,把记忆拉回到海滩那晚,几秒后,对着面前成熟的男人,发出迟到九年的困惑:“我偷跑去海滩那晚,我哥见到你后为什么要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