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 ...
-
尸体发现地人烟稀少，山野间几乎没有探照灯，赶到的警察只好借手电筒照明，数十道光束就这么在茂密的枝叶间交错穿梭，脚下也全是枯枝败叶，一踩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划破城北区平静的夜晚。
黄色警戒线规规矩矩地拉着，用来野营的帐篷没撤，立在十米不到的平地上，薄薄的一层布料，被风吹得没了形状。
蒋明彦和许过同时抵达，在许过查看周边环境时，蒋明彦做了个简单的尸体检查，结束后把许过叫到身边，“死者是男性，死的时候不应该到十岁，初步估计四到七岁可能性更高，后脑有被钝器击打过的痕迹。如果这男童是死后立刻被抛尸到这里，根据这里的环境推断，能形成这种程度的白骨化，死了得有些年头。”
许过蹲下身，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地上这截被虫蚁和微生物啃食到只剩一副森白骨架的尸身，“挖出来的时候，他身上没有衣物？”
蒋明彦摇头，“两种可能性，他被害的时候穿的是棉、丝绸这种容易被微生物分解掉、天然纤维制成的衣物，时间一久，自然而然就会被完全分解，要么就是被埋尸那会，他身上什么都没穿。”
江东突然喊了一声，“副队，这里有监控。”
就在尸体被埋地不远的树上，甚至不止一台，还在运作中，监控设备旁边挂着写有“明港野生动物协会留”的标示牌。
许过睨了眼江东，“你刚才没听见蒋法医说的，这具尸体少说也埋了几年，明港的野生动物研究会今年年中才成立，你问他们要监控能查出什么？”
江东傻笑两声，替自己辩解了句：“我这不是太激动，一时间忘了这茬。”
回程的路上，许过边开车边问：“你九年前几岁来着？”
江东眼睛瞬间一瞪，“我靠，我俩同学你忘了？虽然不同班。”
许过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敲了几下方向盘，“你还记不记得九年前跨年那晚在海滩上发现的尸体？”
江东有印象，但不深，只是对案件结果有个模模糊糊的记忆，“我记得那案子最后是以意外溺水结案的。”
死者母亲早两天就报案声称自己亲眼见到儿子掉进了净月河里，也有目击证人称当时确实听到这位母亲的求救声，可等他赶过去，水面只剩下一小圈涟漪。
事后派出的救援队也没把人捞回来。
考虑到净月河是明港最大的河流，也是唯一一条连接大海的河流，尸体会被冲到海上符合现实，另外尸体状态也合乎溺水窒息死亡的特征，至于大致的死亡时间，又落水时间重合上了，警方排除仇杀后匆匆结案。
许过补充道：“当时那溺水男童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哥哥落水后不久，弟弟就失踪了，但弟弟的下落一直没找到。”
那会明港频频发生失踪事件，侦办此案的刑警经过一番调查取证，最后将此案与那多起失踪案并案处理，一直到今天都没结果。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李家那对夫妻不肯放弃，每周都会来警局询问案情进展，每回也都是泪流满面着离开。
江东听出他的意思，心脏一噔，“你是觉得这具尸体就是那男童的弟弟？”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总之，先把他DNA提取出来和信息库里的做个比对，确定他的身份。”
DNA比对结果和尸检报告几乎在同一时间出来，证实男童身份就是九年前报案失踪的李家儿子。
蒋明彦摘下白布，“尸体额面粉碎性骨折，颅骨右颞顶部有x形线型骨折，伴有上下排列的2处弧形凹陷性骨折，半径约为1.2cm，其他骨骼没有明显创伤，毒物测试无异常，颅骨这处应该就是致命伤，至于凶器，就是普通的铁锤。”
他原本打算补上一句“和你爸妈那起案子用的凶器不一样”，又觉没必要。
许过眼皮一颤，“还有呢？”
“尸体没有经过工具分尸痕迹，可以证实是整尸抛尸在城北区。”
许过合上文件，“我记得你说过，同卵双胞胎的DNA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其实我们没办法区分这具男童尸体，究竟是哥哥还是弟弟。”
他真正想提出的怀疑是：会不会在海边那具尸体才是弟弟？
蒋明彦说：“理论上是这样，但当时死者家属不是很肯定在海滩上发现的就是哥哥李海远吗？就算尸体被水泡了会，五官有点变形，亲爸亲妈总不至于认错人？”
许过皱了下眉，“他们当时是凭什么认出来的？”
江东把当年的卷宗翻看了不少遍，关键信息记得一清二楚，这会没怎么回忆，脱口而出道：“哥哥后腰没有胎记，但弟弟李海飞有。”
许过若有所思地垂下眼，整理好现有信息后，对蒋明彦说：“有什么新发现，电话找我。”
“行。”
－
经明港道德标杆们摧毁过的房子像被活剐过一样，表皮脱离肌理，一受潮，那些本就摇摇欲坠的墙皮就扑簌簌地往下掉，有些房间太久没清理过，墙角都接上了密密匝匝的蜘蛛丝。
花两倍的钱也没人愿意给他们家做工，黎烟只好去西区找肯接活、看着靠谱的清洁工和木匠。
这也是她第一次来西区，没有传闻中的脏乱，甚至她看不出这块遭人白眼和嫌恶的地方和明港其他地方有什么区别，只是街道、房屋布局有些奇怪，非要说，是过分得齐整，建筑统一的黑白灰，坟冢似的耸立着，给人一种喘不上气的沉重感，仿佛在祭奠什么人。
黎烟怕找不到路，直接开了导航，一阵七拐八拐，总算找到事先在网上对比后选择的装修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就是一个小店面，只有一个人坐在里面管着，两腿高高翘到办公桌上，看着比网站评价不靠谱多了。
她推开玻璃门，还没表明来意，对方先看过来，眼珠子迅速转动几下，突然停住，模样莫名瘆人。
黎烟升起打退堂鼓的心思，正准备吐出一句“抱歉走错路了”，寸头先朝她爽朗一笑，“你是——”
他嘴上一个急刹车，“来找我们装修的吧。”
黎烟掩下心里的狐疑，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三面墙壁。
其中一面悬着正规营业执照，仿佛看穿了她的顾虑，寸头拿出一本装修合集，一面说：“我们这的店是小了点，胜在装修工人靠谱，不过你来得不巧，王师傅和林师傅现在在外面赶工，要是不急的话，你再等会，等到他们下工，再好好聊聊后续。”
黎烟没立刻给出回复，翻了几页相册，在借口离开和留下间选择后者——到了今天这副境地，她实在没有资格再挑三拣四。
“他们大概什么时候下工？”
“我帮你打个电话问问？”
半分钟后，黎烟收到寸头的回复：“十分钟内回来。”
出乎黎烟意料的是，那两位装修工人气质质朴，看着比寸头靠谱多了，只是在见到她后，齐齐露出耐人寻味的反应，片刻，她注意到他们那两双象征岁月迢迢的眼睛里浸上水，被灯光一勾，分外令人动容。
黎烟还没找到护工，不敢把黎书良一个人留在家里太久，谈好时间和价格就离开。
等公交的时候，一个五岁模样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朝她而来，往她手里塞进一颗大白兔奶糖。
黎烟愣了下，半蹲下，拉平与对方的视线，“你认识我吗？”
估计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女孩脸色偏蜡黄，手枯瘦枯瘦的，像放在油锅里煎炸过，眼睛却很有神，凝聚着一股昂扬的朝气，她用力摇头。
“是妈妈让我给你的。”
黎烟下意识抬起头，不算远的距离，站着一个穿着羽绒服的高瘦女人，齐耳短发，背挺得很直，看着精神。
这人也在看她，还朝她友好一笑，应该就是小女孩口中的妈妈。
黎烟很确定自己没见过她，也因此，她这番举动在自己眼里显得格外怪异。
九年前住在明港时，文韵总告诫黎烟，不要靠近西区，那里没一个好东西。
耳提面命的教育就像扎进黎烟脑髓的一根钉子，她越反抗，脑袋就疼得越厉害，最后只能折服在文韵的偏见之下。
然而经过这几年的磨损，这根钉子的存在感似乎没那么强了，也可能是小女孩的笑容感染了她，她觉得她们的行为虽怪异，但不参杂着任何坏心思。
饶是如此，黎烟还是不打算收下这颗对小女孩来说或许异常珍贵的糖果，轻缓地摇了下头，“你留下自己吃吧。”
小女孩紧紧将双手攥成拳头，“妈妈说这是感恩糖果。”
感恩？
黎烟没听明白，不待她询问，小女孩又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她的视线追了过去，结果下一秒就被驶来的公交车挡住，上车后，不顾颠簸，她一路扶着扶手跑到最后，母女俩隔着一层玻璃朝她招了招手。
被她掩埋在最深处的记忆突然重见天日，准确来说，是翘课频繁出入西区的黎云屹曾对她说过的一段话：“西区的人有些确实挺混的，但没烂到骨子里，相反这里的人大多都只是不断挣扎着想要摆脱现状的普通人。”
当时黎烟不以为意，黎云屹都还不到十八岁，都没经历过社会的摔打，怎么可能做到看清别人的本性？
－
第二天下午，是黎烟的第一次线下手语授课，按照提前说好的那样，她把黎书良也带上了，这次她还带上了整整一罐的小熊软糖。
朵朵见到她时很高兴，不等母亲开口，直接牵住她的手，朝自己卧室领去，沈夏在后面追，没走出几步，忽然想起还杵在门口的黎书良，脚步一顿，扭头抱歉地冲他笑笑，“不好意思，黎先生，这孩子被我宠坏了。”
黎书良淡笑着摇头，“小孩子是该活泼点。”
沈夏从他眼睛里瞧出几分追忆往昔后的落寞，本打算接的话被她撤了回去。
朵朵并非先天性聋哑人，半年前才被病魔夺去自己的声音，听觉与常人无异，针对这种情况，黎烟通常会采取边做手语边做口头上补充说明的方法进行教学。
朵朵好学，学得也快，为了帮助她消化理解，以此来加深记忆，黎烟给了她十分钟时间，让她自己对着画有手语教程的课本好好琢磨。
时间在无声的环境下流逝，像开启了零点五倍速，黎烟正出神，手背被人用铅笔另一头轻轻点了下，她偏头看去，朵朵在白纸上写下一句：“老师，你刚才在想什么？”
“只是在发呆。”
“发呆？”
“发呆是不知道该想什么的时候，才会做的事。”
接受这个家在九年前的审判下变得四分五裂的现实后，黎烟最能体会到的情绪其实不是害怕和焦虑，而是迷茫和空洞。
很多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这颗心该装进什么，又该往哪放。
她尝试找出答案，奈何总是越想越多，越想越混乱和委屈，越想越不能想，于是只能放空自己。
纸上又多出一行字：“那朵朵也来陪老师发呆。”
五点左右，黎烟结束授课，沈夏让他们留下吃饭，但黎烟拂了她的好意。
父女俩朝街口走去，路上听见一声悲恸无比的哭喊，齐齐往那看去，又齐齐一顿，许过的脸就藏匿在半明半暗的树影下，神色难辨。
许过和江东把安抚家属情绪的工作交付给一起来的女警，准备走访一下周边，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有效线索。
见人转过身，黎烟身体震颤的幅度更加明显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别开了脸。
然而在她做出逃避反应前，许过先看了过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对上，她还注意到他眼皮跳动了两下。
江东也看到她了，认出人后咋咋唬唬地喊了声，“那不是黎烟吗？真巧。”
虽然他和黎烟也在不同班，但怎么说是当时一中的风云人物，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也不难认出。
他正要上前打招呼，被许过沉冷的嗓音拦下，“什么事这么重要，非得在办案的时候聊。”
绵里藏针的话腔搭配沉黯的脸色，堵得江东跟吞了黄连一样，有苦说不出，老老实实地退了回去。
结果他刚撤回，无形中给他下命令的副队自己往前迈了几步，口吻听不出一点生分，“你怎么在这？”
“给学生上课。”黎烟想问出什么案子了，又觉不合适。
许过没回话，看向一旁的黎书良，微微点了下头，当做打招呼，随后视线马不停蹄地落回黎烟那处。
她的围巾散得厉害，他没忍住抬起手，在半空停下，抓住一把空气后放了回去。
黎烟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小幅度的一怔后，强装平静地告别离开。
回到家没一会儿，黎书良的大脑呈现出长达十秒的雪花状，紧接着，某段脱节的记忆忽然连接上了，他想起那天在派出所发生的一部分事实，“囡囡，那天许家的小伙子是不是也在？”
黎烟平视远方，淡淡应了声。
“后来是他送我们回家的吗？”
她还是只“嗯”。
“你们和好了吗？”
黎烟鼻息倏然一沉，声音却很轻，“我们不可能再和好了，哥的案子一天没有反转，我在他面前就永远是罪人。”
黎书良心里涌上阵阵悲凉，直到现在，他都不相信他本性善良的儿子会犯下那种害人性命的滔天罪行，可就算凶手真的是黎云屹——“烟烟，你没有错。”
黎烟轻轻摆了下头，“这事我们说了不算。”
黎书良吐息逐渐变得困难，力气也在一点点耗尽，没几秒，四肢突然像脱臼了一般垂下，勉强挤出一声：“他现在过得好吗？”
指的还是许过。
问完，黎书良就后悔了。
不过十八岁的年纪，一夜之间失去疼他爱他的双亲，就像在心脏生生挖走一块血肉，成为日后再丰盈的物质都填补不上的空缺。
过得好，又能好到哪去？
分离这事向来是用来折磨有心肝的人的。
黎烟是在这时出现的幻觉，她感觉自己臀下的木椅变成会吃人的沼泽，不断拉扯她往更暗的深渊而去，嗓音因呼吸不畅断断续续的，“看上去挺好的。”
“看上去”这三个字里其实还包含着她希望他过得好，不对，他必须要过得好。
但她心里比黎书良还要清楚，像他那样重情重义的人，是不可能如她所愿，过得顺遂安乐。
黎书良又问：“他现在是在当警察？”
“嗯。”
“真好。”
“他一直都很好。”
不管发生什么，永远都那么正直、善良。
黎烟有点承受不住了，坐到地上，虚软地将脑袋枕在黎书良能感知到骨骼存在的大腿上，苦笑道：“什么都好，偏偏运气不好，遇到了我。”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05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