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乘舟》安安Silent

6、烛火星芒-3

　　杜川简洁明了地收获了对面电话挂断后的嘟嘟，反而心情颇为不错，哼着歌滑下土坡往地块外面走，准备回公司之后再想徐徐图之的问题。走到他们办公区就看见顾心然给旁边使了个巨大的眼色，朱停迫不得已摘了耳机扭扭捏捏过来。

　　“川哥，咱老大好多天没来了，你有啥消息不？”

　　听见问题杜川倒是迟疑了，没想到还真有个精明的藏自己窝里。“绕着圈跑业务呢，你以为公建项目那么好接，咱也算开张吃三年。”

　　“售楼处案例呢？找几个了？有设计方向了吗？”

　　“谢谢川哥，我没其他问题了川哥，晚点我们准备好了再找你聊下川哥。”

　　打发走了小朋友，杜川手上烟盒捏着中心转着圈，好好的硬壳包装给揉的不成样子。面前电脑上是在跟项目幕墙深化那边返图，业主没钱找了个施工单位来搞深化，结果就是构造节点臃肿不堪，预留的方案造型框线根本没法看。

　　他也只能心里骂两句最开始定造型的时候怎么不肯听劝，然后就着现在允许的造型最薄厚度调整模型。

　　只是模型这种东西，新一年旧一年，缝缝补补又一年。要放在刚入行那几年，这种大调整杜川宁可翻模重来，被路南抓了好几次通宵之后瘫痪在办公室会议桌上。后来接受的毒打多了才知道这都不能叫妥协，应该叫真爱生命。

　　“草。”杜川想起来路南又记起抛给自己的难题，他对YAL的感情基本都维系在他老大身上，出了公建组叫得出名字的同事都不多。放以前他根本不会有任何犹豫，至于今天，他只能舔了舔自己后槽牙，说服自己怎么也得盯着崽子能独立做个项目，他好安慰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

　　“难得碰到个好甲方啊，你们俩好好干，有问题就来问我，不然就当你们自己能搞定。”

　　想着也就往群里甩了句话，隔着玻璃看到外面两位瞬间坐直动了动屁股又不敢回头，本着独自难受不如一起难受的朴素心理，杜川甚至有心情随便哼了两句荒腔走板的歌。

　　挂了电话几分钟江行雪还觉得耳朵发热，左手撑着办公椅靠背下意识来回转，右手捏着手机来回翻邮件界面，点开又关上，投资发来的需求混着下礼拜封闭审图会议通知一起转着圈。屏幕上黑白方块字手拉手跳舞，爱斯梅拉达踩下最后一个重音他才反应过来该回去改报告。

　　铛铛——

　　会议室门敲了两下，隔壁成本部同事探头进来问他会议室用好了没有，他约了下一个时段。

　　“没事，你们用吧，不好意思了。”

　　江行雪按了手机就往外走，没想到还能被人喊下：“小江你晚上有啥安排吗？”

　　“……没？”江行雪回答的有点迟疑。

　　“那来跟我们一起聚个餐呗，我们今天有个新人报道，就上午去你们部门前面转了一圈那个，我们这人一共也没几个人，老大意思也是拉着设计一起。”

　　“行啊，走得时候喊我。”

　　按年龄江行雪应该喊一声磊哥，只是他回总部时间不长还没适应，办公室里最长听见的多半是总，也有连名带姓喊经理的小朋友，他夹在两种中间一般能混就混，不然怎么喊都觉得尴尬。不过他估摸着别人看他也差不多，小朋友羡慕他项目经验多，虚长他几岁的人看人没结婚难免带上滤镜也不会跟自己滑进一个圈子。

　　成本今年算是进了第二个新人了，江行雪吃饭的时候突如其来觉得安静，桌上还是热热闹闹，地产圈子说小也小，跳槽又厉害，待久了难免能翻出来七零八落的共同好友，坐对面的人举着手机喊着“对对我也认识他，哎他呀——”后半段江行雪突然难以分辨，那一刻世界之上的声音都抽离开去，他手上举着杯子楞了半天，好像看着身体被固定在那张座位上的陌生人。

　　“小江？”旁边磊哥看他半天没喝，转过来跟江行雪打招呼，“你刚回总部，这边还不熟悉，之后这个项目咱们还得多打配合呀。”

　　“当然，应该的。”

　　“我在总部这么几年，每年都能来这么几出迎来送往，早两年大家心气高，看着这里没机会就想着法跳槽，就那么几个公司跟集邮一样，今年行情不好了，多的回老家求个安生，向这么个不怕死的崽子一头闯进来还真是少见了。”

　　“说到底工作机会更难得。”

　　“谁说不是呢，你挺好，跟着齐总好好混。”

　　“行了别磨蹭了，看你们样子也不是多呆俩钟头就能憋出屁来。”杜川走出去跟沉默一晚上的小朋友说话，俩人四块屏幕上弹着大大小小参考案例，可惜草模除了地形一片空白。

　　“老板，我们也想了几个思路，找了点感觉可以的参考案例，要不要看下。”

　　朱停勇敢接过话头，展示了下自己为数不多敢于承接怒火的担当。说完小心抬头看杜川的脸色，这么一片屏幕冷白色打脸上确实很有鬼片气质，很难分辨语气中微妙的嘲讽是不是暴风雨前兆。

　　“我看了要是不满意你们今晚还改么？”老板发出一些邪恶资本家言论，两个小打工仔对视一眼准备咬牙点头，然后被杜川一人朝后脑勺呼了一巴掌。“改什么，看看几点了，现场我看完了有点想法，明天上午我们碰下，你们直接往下做演绎试试看。”

　　俩人这才得了敕令一样火速关机，桌子上手机充电器横扫进包里就要站起来最后关上显示屏，回头却看见杜川自己拧开小隔间的门，看样子还准备坐下来好好干点活儿。

　　”老板，你还不走吗？“

　　”关心起老板来了，很大进步啊，那陪我再战斗一会儿？“杜川顺势接话，一副邀请共同加班的姿态，毫不意外看见两只夹着尾巴狂奔的小狗，以及从电梯厅远远传过来的老板辛苦了。他确实没有留人的意思，回来主要想从工作站拷几个在他脑子里转的案例文件回去，半小时拔了硬盘站起来，绕着办公桌转了半圈又折回去掏了下抽屉摸出把钥匙。

　　“怎么就剩这么一点电了。”杜川盯着小电瓶仪表盘不可置信怒吼一声，十米开外的感应灯忽闪两下亮了，照得唯一身处夹层小车库的杜川身影更加落寞。他前两年熬夜加班太多，经常过了地铁末班车，就买了辆小电瓶通勤，今年业务少了之后一直停在公司确实有两个礼拜没管，电池哗哗跑电，现在还剩20%，大概只能让他小心翼翼匀速回家。

　　过十分钟他停在江边马路牙子上，看着仪表盘上电池符号红灯闪烁，但是没办法回到前面一个路口暴揍左转的自己。

　　大晚上江边步道人还不少，大多数都跟他一样自己慢慢走着。杜川摸摸口袋掏出烟，倚着护栏，迎着江风点上。对面流光溢彩，早两年他的手机到这个点绝对安静不了，项目群叮铃哐啷此起彼伏，挨个跳出来说我更重要，快点回复我。国家机器一己之力之力画下的饼，就是那几年设计师熬到红眼时候，脑子里最后的弦。到今年歇下来了，实在也没法回头想值还是不值。

　　拼过那几年杜川多少攒下点钱，只是花起来也没有定数。现在家里摆了半墙的东西买的时候全凭喜好，灵光一闪却被甲方否了的模型，乱七八糟的书和评奖协会寄来的杂志，黑胶，磁带，游戏盘，各种出游买的小纪念品，半死不活的盆栽，跟着他一块儿在小居室里扎根。可惜早些年被家里扫地出门，不然厚着脸皮说不定现在也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买上一个安身立命的屋檐。

　　越活越回去。

　　杜川嗤笑自己只怕这句话都谈不上，要真能活回去，他也不至于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放空，多少是要拉着江行雪发疯，对着对面的电视塔喊话，五年之内视野范围内必有署我杜川大名的奠基牌。那时候他们有多意气风发，轰隆作响的打桩机在城市各个角落开疆拓土，把钢筋植进大地深处，支撑起地表以上日新月异。

　　“来我们组吧。”杜川伸手接过江行雪递过来的碗筷，手上不停，半扭着头说话。“老大人真的不错，有项目，听组里人说现在在谈那个也有希望，时间说不定正好赶上你毕业。”

　　“杜工先注意下手上项目吧，上次碗底都是油没洗掉，摞一块儿全完蛋。”江行雪不为所动，自己转身从冰箱里掏了罐饮料拉开，喝两口摆茶几上，继续窝在沙发上准备开填下一套网测。没注意杜川端着湿淋淋的爪子绕到背后，啪一声拍在他脸颊上，揉两下还不肯放手。

　　“你喊我啥？未来的甲方爸爸现在就开始工作时候称职务了吗？”

　　“川哥，川哥，你别，有限时呢。”

　　江行雪给捏的说不出话，瞅准时机抱着电脑往角落闪，还是被抓到脚脖子慢了一拍，给杜川凑上来咬了下耳朵，乱糟糟的头发在脖子上蹭上几下才给放开。“行，先放过你，我去洗澡了。”

　　回忆戛然而止，彼时彼刻他甚至想好了以后房子要怎么布置，可以不用很大，客厅能开大窗进太阳，角落里扔个懒人沙发下午五点西沉的时候正好晒到。书架前面摆两盆植物好收留咖啡渣，吧台对面的人会踹他一脚，让他赶紧别墨迹轮到他换猫砂了。

　　对面的人。

　　杜川闭上眼镜再睁开，江风能吹到的行人又零落不少，手上的烟快烧到屁股，大半支都直接变成灰散得无影无踪。对岸的广告时段终于结束，大片灯光偃旗息鼓，只留下飞行警示红光跳跃。连接两岸的大桥兢兢业业，从办公大楼逃离的车流在城市地面编织起效果图中飞速划过的线条。